-、文/陆长君
“盛耀在爱的滋育中的红玫瑰,必得有冰魂雪魄的恋人来相陪。”那时她说。
戚挽依然时而得梦会她,梦那鲜艳明媚的人儿婉转着醉人的风情,瘦指间夹着细长的纸烟,在琉璃的灯影下划舞着妖冶的探戈步。
“红玫瑰与白玫瑰。”
“嘿,丫头。”她勉力撑起清癯的身子,摇摇晃坠如朱砂泪滴落在了她的肩头,而后扬颈,以这熬涸殆尽的生命向那雪白如璧玉的侧颊递去了最后一枚烫吻。
“你可定要、好好活下去。”
一
民国十年的暮春,上海滩犹在斑疮飘零的土地上饮醉,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像是诗里悲抒的那不知亡国之恨的商女。
国运濒危,却被交觥献斝的粉饰笙歌所掩惑。山河残涣,家国凋敝,江檀便是那妖冶在颓垣败壁之上的一支红玫瑰,红艳娇酣,奕然丰采,兀自在怀金悼玉的亡国曲里绽的张扬而恣意。
那时的江檀便被唤做红玫瑰,是艺名。她是整个大上海艳名最盛的舞女。
的确,最盛、最艳,几乎无人不曾为江檀脚下那娆调的探戈步所折服。她常著一身猩红色大摆绸面舞衣,西洋制式,足上一双亮皮红舞鞋,鞋跟高的狂妄。吊悬四角水晶灯的光影陆离之下,留声机里淌出抑扬顿挫的西洋舞曲,那灵动的红娘子踩着韵律一腾一挪,一旋一震,每一次昂首折腰,都溢烂出了脉脉卓绝的风情。
江檀,上海滩最引男士倾慕的舞女,上流人士的每一场聚会,都少不了她。
初次见到那位戚家的小姐,江檀只觉那丫头实在太傻。
她睃着狭长而妖媚的凤眼,穿越装潢奢靡的厅室、穿越热舞尽兴的人群冷漠地望着那著白纱礼裙的人毫无防备的接过那只高脚杯,又望她在那递酒的男人的谄笑之下涩嫩而无措地应对。
只单看男人那双眯得阴鸷的眼,江檀几乎不用亲闻便可精揣出那别居祸心的男人哄骗的话语。可那著白纱裙的少女,竟似不历风雨的嫩葩一般,浑然不觉。
她究极是有多傻?才会不察那杯酒已为人所害?江檀与自己赌,那小丫头定是个要人操心的角色。
那稚嫩的人举起酒杯,昂首就要去饮,可在唇齿触及浆液的瞬间,手中酒杯却被人劈掌夺下。
众目昭彰,那红色的精灵媚笑着将手中美酒尽数倾尽,而后猛地一蹬莲足,倾身入了欲泄怒火的男人的怀,她口吐香芬,长腿勾惹,涂了猩红蔻丹的素手抚滑着男人的项背,极尽撩妩,而后不由分说,趁其兴起,将他引入舞池,合跳一支纵情的舞曲。
周身掌声雷起,灯影斑斓,舞曲缠绵,一直至舞毕,那著白纱礼裙的人儿亦未领她的意。
二
在戚挽的初印象里,江檀是个完完彻彻的坏女人。
那次晚宴,并不是戚挽毕生第一次邂见江檀。这时前,她已曾无数次在名流盛宴上见过这跳舞的女人,她常著红衣,腰肢瘦韧如玫瑰枝,横波款递的眉眼飞挑,灵动似人间游历的妖精,确确足够妖媚风情。她深谙社交往来的则律,舞也跳的出类拔萃。
但戚挽实不觉得她是个好女人。一个总于男人们中间流连辗转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好女人?戚挽想起了那些风言风语,背后论人最不忌刻薄,人们都说江檀这幅身子早已破烂肮脏如抹布,有一个字最是生野而下贱,专以形容江檀这样的女人,那字是:娼。
可戚挽与江檀却迥若云泥,戚挽是上海滩声名鹊起的书香世家戚家的小小姐,虽是贱出于庶母,寄养在外宅,但自幼也是规行矩步,受礼教森责,生的乖驯怯懦。长者们那些飞短流长的辞训时萦在耳,她自是不愿与这等坏女人有半分牵扯。
是故那日晚宴之后,适江檀自夜色中伏出拦住她去路时,她只想将这个坏女人甩掉。
夜深宴散,她自光摇金碧之中退去,辞却阖厅清笙暖簧、玉笑珠香,本欲往街尾去乘自家的汽车,却不料忽有人自拐巷拦路横出,伏于墨重的夜色,一股浓烈的脂香破风扑面,戚挽惶悚之中辩出,正是那在舞宴上劈掌夺了她酒杯的人。只她以云鬟披散,脂碎妆残。才还活色生香的人儿此刻成只霜打的枯叶蝶,沉沉堕坠入了她的怀。
戚挽趑趄着足,险些撑支不住。她出自本能地将那人揽紧,夜风一抖,遣散充腻鼻香的脂粉气,她紧跟着便捕到了自怀中人口中流泄出的一缕血腥。
一袭红色绸舞衣破碎褴褛,胸前抻裂开一个大口子,春色旖泄,彰彰是被人撕扯的。那双媚如丝的桃花眼秋波春涤,迢送一脉情醉,不轻不重地漪进了戚挽的心池。
江檀如落红零坠,是失了牵系的飘苹,她蛮横地拦住那娇生尊养的小姐,恰宛拦住唯一得留眷住她的托寄。戚挽看着她,那张精致而妖媚、重搽了香脂的脸如雨打的残瓣红肿隆起。执着一把瘦肩,江檀蛮横而又无礼地噙笑诱胁:“我这样,是为救你。你要管我。”
恁好一句不讲道理的“要管我”。
可怯懦而柔弱的小姐生来慈悲,终是难以丢掷她于荒野,只得将她一并带回了府。
那一夜,江檀疲倚在戚挽的肩头,乘着大汽车往不知名的所在去,总算不用再回她那冷凄如坟冢的空穴。她倚在那瘦肩上,周身烫痛如火烙,又醉酒,髓海混沌成滚烫的浓粥,却自始至终不忘拾手将胸前碎破的衣衫掩紧。
戚挽堪知,江檀实是一个自尊的女人。
三
戚挽将江檀带回自己独居的别馆医病,不过是脸上挨了一巴掌,谁知江檀竟半夜里又发起了高热,戚挽不得已将送走的私医再次请回,那医生告诉戚挽,那病发源髓骨,是药不好的,必得江檀自己捱愈。
于是戚挽听了医者的话,笋管探去宽解江檀的衣裙,欲将她裹缠于厚衾之中,冀她发汗。
可她却在她著的那件红绸舞裙顺着胛骨松滑而下时,被彻底慑住。
从前的从前,在戚挽交识江檀之前,她从未窥见过一个女人的身体竟会这般的斑驳。
她也曾睹过姐姐和姨母们的身体,光洁绵软如雪锻,绸一般的滑触,嫩如芳春之荷,白无瑕如初脱之璧,那才是女儿家该有的身体。可江檀的身体却并不似这般。
绵延玲珑如山峦的脊背和腰肢,凛凛凸俏的蝴蝶骨,江檀的身形很是纤纤,亦如她著红绸舞裙时那般瘦销。可让戚挽瞠目的,是那冰肤上错落的伤痕。
像是在泥沼里摔打过的娇花,并未抑病而死,却坚韧如松竹般重焕生息,那一背的伤痕,有掐、有咬、有烫,冰雹打过的雪地一般,凌乱而错落。最触目惊心的,是肩头那道深而长的创痕,像是刀劈所留,泛着浅而狰狞的红棕色,戚挽颤巍着指,去勒那道噬入皮下的深疮,指尖抚过那道浅凹的片刻,她的心也跟着在震颤,而后是袭撞而来的无可舒抒的痛惜。她的身体原这样美,若是没有这些癞痕,她的身体本可更美,会是她心中最完美的身体。
月色冷如薄纱,泄进镂花洋布帘,勾缠上少女细小的尾指,缀成白礼裙上的一段影纱。冷月披着梦中的江檀,慰款着她难得的佳梦,又柔抚那瘦纤而斑驳的脊背。跪坐一侧的戚挽将泛着药苦的膏脂搽过她身体上每一处明眼可见的伤痕。
夜已入深,倦困袭来,戚挽便和衣缩睡在她的身侧,她衾角延出的温柔乡里。
那是素昧平生的二人第一次抵首而卧,却不曾交颈,可心已缠枝,浑如璧生双花,近如知心爱人。
四
细云滤筛日影成金雾,不怀好意地破开香眠的少女曲卷的鸦睫,虚虚漆渡着侧枕的少女静好的眼廓,宛如丹青圣手跪承佛陀不经意地赐予,临下神来的一笔。
戚挽自沉睡中苏醒之时,已是第二日晌午。身上那件礼裙不见了踪影,贴身的是她常穿的那件粉绸细带蕾丝花边睡裙。她自暖衾中醒坐而起,指揉惺忪的睡眼,碎阳洒了一身的金屑,垂顺而乌黑的长发流泄满肩,素颜姣澈,怠懒如春困的猫儿,温驯而乖巧,惹人心爱。
本还在梦呓,可在醒转过来自己不知何时已被人易了装时,戚挽睡意乍消,几欲变色的须臾,却恰恰瞥过那撑坐在窗下西洋撒花软椅上的江檀,已泯笑睇了她许久。
江檀斜斜歪在椅窝里,身上择的是戚挽的一件睡裙。只她骨骼更立、更凛,那裙子著她身上要比戚挽稍见窄小,周身每一寸骨节都被勒的分外刻显。许是身材尤高挑,于戚挽可及小腿的裙衬她不过略至膝骨。江檀晃荡着修长细直的双腿睐着眼打量着那梦醒的公主。修长的双指间夹了一支细长的象牙石烟滤嘴,滤管上是一支燃了一半的纸烟。
江檀媚眼噙了笑望那床上坐着的小丫头,红艳的唇瓣间闲闲吐出奶白色的烟雾。即是不带妆,她的媚眼也足以撩弄人心,戚挽堪知她何以那般受上层男士的欢迎,只因她实在是美,美得张扬而热烈,分毫不知敛,野性难收,恰是支咄咄逼人的红玫瑰。
看着那只睁着怯眼把她望着的“猫儿”,江檀的薄唇间嘘出最后一口奶雾,而后就指掐灭了烟头,坐回了戚挽的身旁。
“你这小孱头,胳膊上没几两肉却将我勒的那么紧,你说,你是不是恋慕我?”
她话音轻佻,媚眼又辗漪秋波,戚挽深堕其中,心中滞了一滞,而后有两朵霞云立时飞上了雪腮,羞恼噎在喉深处,嘴里咕哝着半晌未憋出一字。
瞧着她那副窘态,江檀却骤然笑出了声,笑声愈朗愈纵,亦如从前戚挽曾在人群之中见到的她那笑,嚣张且不羁,视这凄怆而褴褛的生命于万般不屑的无忌与恣意。
于是在戚挽愕然间,江檀趁势逼近,红唇不染而妖,在少女素净泛粉的唇尾旋儿上烙上了一枚热吻。
“喂,丫头。”
她辙又雌狮子一般倾身将她压紧,周身凛凛着危险,她以纤指挑起她下颌,似在欣赏一只被她按于利爪下的小兽,微眯的眼中淋漓着灼灼的张嚣,细细赏审着那种皎如盘月的脸。
“江檀不是谁都能爱的女人,若要爱,必报她以赤诚,爱至永亘。”
她撤了身,又自掌中的皮质暗红色烟夹中摸出一只香烟,放在唇边点燃。
“丫头,适才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适合去爱,爱太假,而你太真。”
“或许这世间,独你得配江檀。”
五
江檀病愈之后也未腾挪出戚挽的别馆,戚挽也曾怯懦地细着声儿争论过,不过两三次便不了了之。只因那人张扬而热烈,媚眼凛凛扫她,她不得不心怀惮惧。还因日久年深,她竟垂垂察觉,有江檀在侧的日子里,她日愈习惯。
从前戚挽总以江檀是个只会跳舞的花瓶女人,谁知她竟还格外贤惠妥帖,洒扫家什样样杂事皆做的利落而精细,尤其还擅厨艺,十指如撰术法,不过信置几道小菜,却盆亮菜鲜,堪拟八珍玉食,总引她连连下箸。
合居后江檀才知,虽出世家,可戚挽的生平也能称得多舛。母亲是出身卑贱的姨娘,素来养在别馆,终身未能入戚家的门,一生孤苦,怨病交加,只诞有一个与母亲一般缄默的女儿伴在身侧,所取的芳名藏真了母亲无尽的相思之苦,乃是一个“挽”字。
而后母亲亡离,碍着祖宗规矩,排位不得入列宗祠堂,坟冢亦被斥于世家陵外,只得随处寻一野郊葬了。戚家的老爷深为这妾的深情所撼,便将倾心的歉仄寄予了这独活的女儿,虽同样搁居在别馆,可戚挽已俨是一个名门小姐,与上海滩寥若星辰的列位名媛并无二致。
“可我瞧你,究极还是负了你母亲。”
说这话时,江檀正捧着花洒,侍弄着花圃子里的红玫瑰。戚挽最喜白玫瑰,因它皎洁如明珠、无瑕如璞玉,最可比女儿一颗玲珑心。可江檀却不以为意,只道红玫瑰极尽绚丽,红如烈火、艳似烟霞,风华卓著才是女儿家该有的姿态。戚挽拗不过这人,不过总算都属蔷薇科系,于是索性合园种了。红白玫瑰纠交缠立,各盛姿态,倒浑比了她和她。
戚挽自知江檀所指,母亲魂离时曾遗下泪言,要她终身恪守其情,绝不芳心错属,步上母亲的后尘。可天公从来不曾开眼,戚挽长成了和母亲一般柔怯的性子,也恋慕上了一个不该恋慕的人,亦为伤情至性寡,寥寥至今,是故江檀才会有此一句。
“你还不是处处滥情,荒忘母亲遗愿……”
戚挽被指自觉无面,嘤声细语回敬了一句,却到底还是为江檀所捕。
江檀搁下花洒,回眸视她:“我只为生计,虽自浓脂重粉之中逡巡,却从未任谁亵我半分。这身子和胎珠破壁之时一般干净,怎生说是滥情?”
“言之凿凿,不到底还是流连于风月所在……”
戚挽自知无理,也悔不该出言伤她,只还碍不过脸面,最后一句已回得分外低细。
江檀未再接话,只悠悠睇了她一眼,便搁下花洒,回房将歇了,一尾裁做鱼尾的红绸裙在戚挽微垂的眼底翩然舞离。直至银月霜洒戚挽的鬟鬓,亦未见她出门。
她睡的是客室,竟是不愿与她同衾?
怯懦的娇小姐再忍耐不过,裸着雪白的足,踩着被窗纱筛漏入室的满地碎银月屑,探手轻脚,去推那扇紧闭的门,怯怯又心虚,却不料吱呀一声,竟真推开了去。
戚挽惊了一惊,欲逃,转身须臾又觉实在熬不过这没有她枕侧的夜,于是只好蹑脚蹑手地爬上了床,泥鳅一般滑入红玫瑰芬芳的衾窝,自腰后搂紧那瘦骨嶙峋的人。
谁知那熟睡的人竟陡然转过身来,将她反拥入怀,在她失声尖叫的片刻,白玫瑰瓣一样的唇珠儿便已被她牢牢压覆。
香舌蛮撬编贝的齿,她兴许还揣着气,吻的蛮横又逼真,戚挽只觉唇被唆咬的生痛,却又被这一吻强抽了周身气力,一时情难自禁,神魂皆失,髓海混沌成馥郁而烂漫的玫瑰香圃,只得笨拙地回应。
许久的缠绵,江檀才放过柔弱的这小丫头,放过小丫头已红肿的唇。江檀捧起她玉璧细琢的脸,正正视她,“丫头,你说,你是不是爱我?”
情欲还盛的戚挽的星眸淬如璨星飞坠,她被这突来的一问慑的表里皆虚,只得垂顺下亮眼,咬着肿唇,算是默允。
如何不爱呢?她见过她的每一支舞,见过她每一次卖弄的风情,她是嚣张而危险的红玫瑰,无畏而纵肆,沥沥鲜活成了她最向往的模样。
江檀似领了她意,指勾她雪颌,叫那双亮眼正对自己,又执着她的手,按在自己柔软而温热的胸口,在月的注礼下,与她一记誓愿。
“戚小姐,我将以赤诚待您,用最热烈的爱意款藉您,您将无所谓失去,只因这颗心脏中所淌涌的,皆是因对您的痴眷才沸腾的鲜血,您尽管纵性矫造,只因我是您掌心的红玫瑰,诚愿为了您将腔热血倾洒,零落于泥土中去。”
辞言振振,那被爱袭裹着的少女终于再不堪情渴,无所顾惮的投坠入红衣女人那玫瑰温乡里。
地敷氍毹,屏围纱绣,那二人头倚绣枕,身裹锦衾,抵死缠绵,交颈而卧,银月衔垂一桁珠帘将彼此坦对的人笼掩。
脉脉的夜风,透融着醉人的玫瑰之梦。
六
自那日后,红玫瑰与白玫瑰更如缠枝并蒂的一般,一个明艳夺目,一个静美典雅,二人融融的骨血里,皆映照了彼此的倩影。
“盛耀在爱的滋育中的红玫瑰,必得有冰魂雪魄的恋人来相陪。”那时江檀说。彼时她手上正为她的小姑娘梳理着一头顺发,临了往高盘的鬟堆之中插入一朵圃中新采来的白玫瑰。
如江檀所赌,她的小姑娘是惯爱让人操心的人,二人相爱之后她更觉得是了。
只因她总是那么怯懦,那么柔婉,又爱著白纱礼裙,戴白纱遮面宽沿礼貌,说话轻声细语,看着就很好欺负。是故她不过是出去往街角买杯咖啡,江檀都不甚放心。
一日不放心,两日不放心,不放心累的多了,便只好事事代劳。
戚挽只笑她,笑那纵裙热舞的红玫瑰总算蜕成了缠人的老妈子,她却很是不忿,道红玫瑰被剃尽了刺,就只剩醉人的缠绵与浓烈的爱意,这又该怪谁呢?
戚挽领了那记飘乎乎的眼刀子,嬉笑欲逃,“若是因了深情便罢了,可若是因年纪大了?”
“蕞尔丫头!信不信掬你下不得床?!”
江檀扑上去欲打,却也不敢真的狠命追她,只恐她步子不稳,跌了自己。
那日夏阳尤旺,火团一般,燥的人心烦,戚挽拽着江檀的手赖娇,说要吃冰。
当是酷暑里最热的一天,海风也驱不散的烘闷,宛把沪上烹在锅里沸水熬煮,炽阳又添把柴,油热更甚,烈烈的泼面,直蒸的人浑身腻汗。
戚挽熬不住这热,一心只念着咖啡厅里新上的荔枝冰沙,据说是不列颠海进而来的制冰机,很是爽口宜人。她心中惦着那冰甜的滋味,又很不情愿出门子,于是只好央了江檀去买。
红玫瑰也不是个不怕热的主儿,却又实在不忍再看小丫头雪颈下腻出的那层热汗和那张红彤彤的小脸。于是只好去买了,路上还在暗忖,改了哪日不这样热,她也去采买荔枝来做,不过是冰沙要以人力来磨,总没机器来的灵便。
一路思量着,又排队,赶回家时已是五点钟,江檀打定主意,冰沙先搁鉴中镇着去,要先让她用了饭才能吃。
午后的阳褪去三分戾气,掩映着矗于云汉之下的西式小楼。穿过房前的玫瑰花圃,并未见有人蹦跳着迎出,江檀略做狐疑,不过也是略滞片刻,便直推门进屋去寻人。
谁知触目却是那人满面水痕眉眼皆同的样子。视线稍移,便可见一男子昂立在厅室内,星朗的双目中盛绽着嚣灼的光彩,却不似江檀眼中那般。江檀亦是一个倨傲不羁的人,却不过是再伤悲再寥寂也只独独负辜了自己。可是这个人,他怮戚挽以迢年不决的痴爱,要把这柔婉端和的人儿锥伤入骨还不算,更以她深情为奁,锢她入他那折只为慰足自己的情戏里苦等,只待什么时候兴散人去,他决然而去,留她伤的表里皆痛。
江檀面上和笑不散,媚端出一副温良姿态,可手上却不犹豫,未及那白裙袭身的女儿叫出声来,便抄起身侧柜上瓶盏,毫无夷犹地、铿锵将其裂碎在了男子轩昂着的头上。
满地晶莹的残片,恰似女儿一颗痛极而裂的心。
七
那日后,江檀便未再回那座公馆,她于英国警察看守着的狱中渡过整三十天漫长的日夜,直至被人作保而出,重见天日。她自桎梏之中蹒跚迈出,夏阳已收锐辣,风中渐有秋凉泛浪,她睐着狭狡的眼,始终未能见那白玫瑰一样静好的小女子著白纱礼裙、撑纱面洋伞,候她于长街巷口。
自渡彼岸,以光阴为楫,任风吹任雪来,江檀深知,很多光阴必须一个人走过。
于是她又回了自己的小屋,那间匿于市井、终日不见有天光破入、阴冷而湿的小屋。
她亦不得不再著那坦露春光的红舞裙,还是那个顾盼神飞的红舞女,不过搽香粉的眼角时而隐隐可见伤影,再不似从前那般灼的披靡无惧的红玫瑰。只因,她的刺已剔,而剔她刺的那人,终于还是为了旁人弃她而去。
可江檀却从此更不用去伤怀了,只因她那副热舞不停却日益清癯的身子,已有顽疾深入骨髓。起先不过是烧热不退、身子乏力。后来却惊觉她不得再见伤痕,细微如柳丝的一处伤痕也可血流如注,如何也止塞不停。再后来,她便开始呕血,一口一口猩红的鲜血自心头淌出,淌的触目惊心,血冶娇娆,每一口血呕都从她形销骨立的身体里抽带出一分所剩无几的生息。
侍戚挽在那雨夜里寻到她时,江檀已到了香迷铜雀、雨送文鸳的时候。
昔年只知她有发源髓骨的病,却不知她已病的这样重。她竟已瘦的这样让人心惊,瘦到戚挽竟可将她浑抱而起,轻乎如握一把朽糜的香骨。
那一夜,戚挽将江檀送进医院,又看西洋郎中手操冰冷的器械,折磨着她轻若鹅羽的身体,掩面恸的狼狈。
医生告诉戚挽,这病已深噬皮骨,流蹿全身,世间再无药可医。
戚挽只得将沉睡的江檀再次带回别馆。月光洒的淋漓,亦如昔日二人交颈而卧互阐情衷的那夜里,戚挽跪坐在她床榻边,直泣到天昏地暗,泣到昏睡在了她的臂弯里。
仿佛一夜之间,二人夙怨冰释,亦是默契非凡,谁也未曾提及江檀的恶症。
江檀自知时日无多,一心只想死在她的公主的爱意里,而戚挽则兀自做着天赐恩福的大梦,将那绵延不绝若悬河的伤悲自脑海中逼走,只一日又一日地痴盼着,嬉笑着,展露欣愉给她看。仿佛她多绽笑一分,多陪伴她一分,她就能多留一分。从前是她顾照着她,今日则换她做她的依傍。她二人相依着,如二支不愿眠死在雪中的玫瑰,一同苦熬过那天愁地惨的忍冬。
那一日,她呕血甚多,自那口中涌出的血刺目猩红,像是凋谢了满地的红玫瑰花瓣。而她,吓得花容失色,哭的抽噎几乎昏死过去,所有绷撑着的坚强一瞬间悉数破碎,怎么哄也哄不好。
“嘿,丫头。”她勉力撑起清癯的身子,摇摇晃坠如朱砂泪滴落在了她的肩头,而后扬颈,以这熬涸殆尽的生命向那雪白如璧玉的侧颊递去了最后一枚烫吻。
“你可定要、好好活下去。”
……
冬雪消融,垂柳抽绿,桃李绽红,一恍间春的姑娘又著轻裾轻快蹁来。
戚挽犹记得,江檀走的那一日,春阳分外和煦。
满圃的红玫瑰将绽未绽,处处皆匿藏着香蕊横飞前的悸动。江檀宿在戚挽的膝上,戚挽席坐在秋千里,共看满园圃的红白玫瑰在酣眠之中互说情呓。
“挽挽,你看,那一支!”
江檀陡似来了精神,久涸的媚眼中重焕光彩,隐颤的指指向了一朵这春日里首支开绽的红玫瑰。
戚挽蹦跳在地,急于去采,她奔向那只江檀所指的玫瑰,翼翼轻轻地将它择下,捧在手心里,心中滚烫出汩汩浓浓的爱意。
“檀,你看!”
她云雀般欣喜地转过身,将那娇花扬在手里,嘴角的笑却在窥到江檀时陡然凝固。
那红玫瑰一般的女子,已阖上了双眸,金影渡映鸦睫遗留一叠薄影在苍白的脸上,仿佛沉睡了一般,方才还在指花的手垂荡在身侧,肉体犹在,魂灵却已晃上天阙去奉神明的诏唤。
那妖冶的红玫瑰总算得偿所愿,枯死在了少女满腔的爱意里。
尾声
戚挽依然时而得梦会她,梦那鲜艳明媚的人儿婉转着醉人的风情,瘦指间夹着细长的纸烟,在琉璃的灯影下划舞着妖冶的探戈步。
春风摇棹,在桃李漾烂的祭礼之中,那位喜穿白纱洋礼裙的戚姓小姐,撑橹泛划着孤飘的筏入汀兰深处,最后送了江檀一程。
亦如江檀生前所期的一般,她的一把芳灰被戚家的小姐肆扬在了春风的喟叹之中,自由而烂漫、远而决意地,将这疏冷的浮世远离。
戚挽昂首,望着那飞灰摇曳在风尘里,艳阳毫不吝以恩赐,将那飘洒在空中的粉末渡上了层薄而亮的金影,辉映在女儿枯死的世界里,自此山河表里,万艳同悲,纵然是垂杨漾绿、芙蓉绽红,任这世间万千好颜色,盛放在心中的那朵艳艳嚣灼的红玫瑰,总算瞑目敛蕊。
著白纱洋礼裙的小姐弯眉浅笑,自是不再炫啜含悲,只是这悲已长深缠骨,植根入脾,寸寸袭渗入这时光清浅的每个须臾。
只她却未惧畏,纵然是将她亡离之后的每一刻寂寥都点滴翕受,她亦无忧、无惧,只因那于红珠帐底交颈缠卧的无数个日夜,已足够她怀恤三生。
素幔张时风絮起,红丝牵动彩云飞。
可她,到底还是去了。
在春光澹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