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外婆的家在一个南方的小城，那里的栀子花很多，雨季还没过，栀子花就开始以漫不经心的姿势攻占了整个夏天。
我去的时候，正好是盛夏。这个夏天因为一个叫陈燃的少年，变得绚烂起来。
那一年的雨水多，果子被滋养的红彤彤的，十分诱人，但因为果树是别人家的，我们只好猫在树上小心翼翼的。
可是，看院的那条大白狗醒了过来，开始对着我们呲牙咧嘴，表哥们用果子打它，它便叫的更加气急败坏，不一会儿，屋里的主人便往后山跑来了。
“哪些不长眼的黑心货，偷吃果子也不怕烂手烂脚。”
树下有个长相清秀的少年双手叉在腰间气势汹汹，他那张泛红的脸故作威严，在我看来却是个纸老虎。
“麻烦了，这个小子是头牛，不守到半夜他是不会走的。”表哥们坐在树上窃窃私语。
表哥们手脚快，趁着少年进屋喝水歇气的功夫，便窜下了树，我因为害怕，却错失了良机。
表哥们一边跑一边恨铁不成钢的回头看我，我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少年十分固执，搬来一把椅子在树下守着我。
“喂，能上树却不敢下树的胆小鬼，现在后悔了吧。”
少年见我不啃声，又语重心长的说：“你只要认个错，我就把你抱下来。”
我是个十分固执的小女孩，加上没面子，自然是不肯服软的，眼瞅着太阳就要落山了，我也饿的没了力气。
“唉，算是怕了你了。”少年找来了梯子，搭在树上，让我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将我小心翼翼的从树上接了下来。
等少年进屋放梯子的空当，我偷偷的跑了回来。
02
暑假过后，表哥们升了高中，只有周末才能回来，我人生地不熟，连路都还没认全。
开学那天，外婆提着一篮子新出锅的三角米糕，将我和三角米糕一起交给了那个站在庭院的少年。
“原来是你呀！小丫头。”少年不客气的将米糕送进了嘴巴。
“小燃乖，这孩子胆子怯，你帮我照顾一下她。”外婆慈祥的看着他。
“放心吧婆婆，有我在呢。”
外婆将我的手放在了他手里，“你以后每天都要牵着你妹妹，免得走丢了。”
乡间的路两边长着茂盛的青草，雾气清凉，阳光旺盛，它将雾气蒸发，却将我敏感羞怯的心蒸的火烧火燎。
“小丫头，你是不是觉着热？”陈燃低下头看着我，“你的手心黏糊糊的。”
陈燃从口袋里取出手帕给我的手心擦汗，而我则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那我走慢一点，免得你跟不上。”少年果然放慢了步法。
到了放学的时候，陈燃一早就站在校门口等我，他见我来了，将麦芽糖递给我，“新开学这天胆子一定要放大一点，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说你哥哥会来收拾他们。”
“哼，我才没有哥哥。”我鲜有玩伴，很不适应他的这种自来熟。
陈燃也不气恼，“你又不吃亏，倒是我亏大了。”
我们就在这种互相呛白的方式中，渐渐的熟悉了起来。
03
陈燃还有一个继母，对他不是很好，我外婆每次见他走的时候极其犹豫，便留他在家吃晚饭。
外婆慈爱的给他夹菜，一边说：“你要听你后妈的话，免得她苛待你。”
陈燃本来腮帮子饶有兴致的嚼着饭菜，忽然就垂头丧气了，外婆见他闷不吭声，也就不再多说，只是往他碗里夹菜的次数又多了起来。
陈燃的后妈在春天的时候给他生了一个弟弟，我外婆知道后，吃饭的时候叹了口气。
那天放学的时候，陈燃和我坐在小溪边，久久不愿起身。
太阳的影子向少年瘦弱的背脊上倾斜，我第一次见他哭泣，我手足无措的蹲在旁边，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安慰他：“你后妈不喜欢你，外婆和我都很喜欢你呀，你还在难过什么呢？”
年幼的我自然不知道，那是属于早熟的少年才有的敏感心事。他年幼失去母亲，后母对他极是冷淡，他渴望亲情的滋味，所以才常常赖在外婆家不愿回去。现如今后母给他生了弟弟，父亲自然也是爱屋及乌，一颗心都扑向了这个孩子，他常常在家感到手足无措，像个寄宿在父亲家的客人。
陈燃哭够了，掬起一捧清水洗了洗脸。
“小丫头，要是我也有个外婆就好了。”我头一次见陈燃的表情那么落寞。
“那我把我的外婆分给你吧。”
陈燃哈哈笑了起来，“小傻子，你分给我你怎么办？你什么时候才能够开窍呀。”他一向觉得我呆呆地，自然也没把我的话放在心里。
“走吧，太阳落山了。”陈燃牵着我的手，往家走去。
04
秋天的时候，我上初一了，陈燃的教室就在与我紧隔的另一栋楼里。
放学的时候，陈燃不方便再牵着我走，他害怕别人拿我们开玩笑。
有一次，外婆将煮好的叶儿粑端给我，让我给陈燃送过去。
我揣着叶儿粑快要走到他家院子时，远远的看见陈燃跪在他家堂屋里，而他的弟弟则安稳的睡在母亲的怀里。
那副画面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那个世界里，骄傲跪着的少年是令我陌生的存在，我没有上前去叫他，我偷偷的跑到老树下将叶儿耙都扔了，自己则蹲在地上哭了一场。
从那一天起，我便不再对他任性，陈燃笑着说我长大了，我则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点失望。
除夕晚上，当地的人都会去拜观音，观音庙在半山腰里，山路难走，常常有人在半路上便开始点燃了烛火，权当是一番心意。
那条路到了晚上十分漂亮，明晃晃的橘黄色烛火在夜晚摇曳荡漾，仿佛从这条路走到尽头，就可以到达有神明所在的天际。
可能陈燃与我的心事一样，他柔和的侧脸被摇摆的火光镀上一层神秘的金色，香火点燃时升起的袅袅青烟，将他和我隔开，他在船的那头，独自往广阔的天地走去，而我忽然萌生出了想要一直这样跟着他的念头。
回来的路上，我问他许了什么愿望。
他说希望我们快点长大。
我想，他是希望快点逃离现在的生活，掌握自己的人生吧。
05
陈燃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他终于可以搬进宿舍住了，而上学的那条路，路边的青草上沾了许多泥浆，显得十分破败，没有他的润色，这条路变得十分孤寂。
我得知自己喜欢上了陈燃，是在初三的那个暑假。
陈燃放假回来，来家帮我补习功课，我却从他的书本里，发现了未拆封的情书。
“陈燃，我帮你念情书好不好。”我心虚的拿起情书佯装镇定。
陈燃敲了敲我的脑袋，“小小年纪不学好。”
我还是忍不住拆开了那封情书，内容无疑是一些诉说爱慕的青涩语句，那个时候我已经懂得男女情爱，自己也时常收到情书，但我却装作天真的一字一句念了起来。
念到那句“我喜欢你时。”脸上已爬满了绯红颜色。
抬眼看，陈燃正宠溺的看着我，“现在知道害臊了吧。”
陈燃将自己的课业笔记全部留给了我，又帮我早早预习了高一的课程，而我却忽然想起来，我不会再和陈燃念同一所高中了。
父母早在前几天打电话给我，安排我高中时回去念书，我不能违抗他们的命令。
陈燃似乎看出来了我的心事，轻声问我怎么了。
“我高中要回去念书了，估计不会和你一个学校了。”
良久，陈燃轻轻的说了声：“知道了。”
06
高一的时候，我回到老家念书，和陈燃的联系渐渐变少。
每年生日的时候，我都会收到他寄给我的礼物，有一次收到了一顶漂亮的红色毛线帽，我以前说过，自己喜欢红色的帽子，心细如发的他竟然记住了。
高三那一年，正在早读的时候班主任告诉我哥哥来了。我跑出去看，陈燃站在楼下正捂着手踢操场上的雪打发时间。
他见了我，便走过来替我捂住了耳朵，“今天太冷了，一会你早点上去吧。”
陈燃请我吃了火锅，雾气里，他的脸已经有了轮廓，与班上那些矛头小子相比，陈燃是十分赏心悦目的存在。
他夹了一片五花肉给我，“小丫头长得这么好看，可别早恋。”
从14岁那年，我便开始了早恋，只不过，我是暗恋。
“才不会，那些男孩吵死了，我不喜欢。”我心虚的将五花肉塞进了嘴里，忘了剔除上面的花椒。
陈燃坐过来帮我顺气，一边哈哈笑，“你小时候也馋，在树上下不来，还是我背你下来的，现在长大了还是馋。”
“还不是因为我天生丽质，不需要减肥。”
陈燃被我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
回去的路上，我问了很久都没敢问的那个问题：“你谈恋爱了么？”
陈燃笑着摇了摇头。
我停下来，艰难的开了口，“那我做你的女朋友吧。”
陈燃呆在了原地，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替我将散开的围巾系了个结。
“不行，我只把你当妹妹。”
那一句话，将我判了死刑。我终于理解了粉身碎骨这句话的痛楚，就像站在雪地里的我一样，从青葱少年努力变成可爱的姑娘，未能得到那个人的首肯，便要开始凋零，属于青春的那朵花，因为陈燃而过早的夭折了。
07
因为了结了这桩心事，我埋头书本，思维变得愈发清晰。
我高考比预期的分数还要高二十多分，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收到了陈燃寄给我的一支手机，手机里躺着他的电话号码，但我从来没有打给他。
大二的时候，我在朋友圈放了一个苦苦追求我的学长的合照。
陈燃那晚发微信给我，让我好好照顾自己，不要随便乱来。
我则呛他：“我与你无亲无故，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陈燃没有回我，这场无理取闹的较量最后随着两罐啤酒而消解。
我每年依然能够收到陈燃送来的礼物，我实习的时候，他送了我一条漂亮的裙子，宿舍里的人都在起哄，说暗恋我的人眼光真好，我却没有否认，在这一点上，我依然十分贪婪。
得知陈燃住院的消息，我正在公司实习。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挨到下班的，我只知道我带着哭腔的告诉领导自己的哥哥住院了，很严重时，那一脸的担忧。
等我到了北京时，陈燃正躺在床上睡觉。他的手上缠着绷带，眼角还有淤青未散。
我捧着他的手低声抽噎着。
“哭什么呢。”陈燃揉了揉眼睛，好笑的看着我。
“你不是说你快死了么？”
“哈哈，笨蛋，是疼的快死了，你都不看完字的么。”陈燃满意的拿起一颗苹果啃了起来。
“你跑来就是想看我死没死吧！”
“我当然是想跑来幸灾乐祸的。”我心虚的回应。
正在我们分完一个苹果后，陈燃的女同事急匆匆的拎着大包小包跑了进来。
“陈燃，你没事吧！把我们同事都急坏了。”女孩口中的同事，自然是她自己。
“小寻，帮我倒杯水给这位小姐姐。”陈燃客气的把她当了外人。
“她是你妹妹？”女孩熟稔的削起了苹果。
“是一起长大的，小时候还总在我面前哭鼻子。”陈燃避重就轻。
那个女孩果然变得有些不自在，过了一会，女孩便说家里的小狗忘了投喂，一脸落寞的出了门。
陈燃笑着向我眨了眨眼睛，我却一点都不开心，似他那样的男孩，是有很多女孩愿意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的，而我，只不过是沾了青梅竹马的光，参与了他青涩的前半生而已。
护士要来查房了，我却不愿离开，陈燃默许了我的做法，将我拉到被子里躲过了一劫。
关灯后，只有走廊的白色灯光还宣告着这不是无人之境，我头一次和陈燃挨的那么近，他呼出的热气打湿了我的头发，我却不敢乱动。
“小傻瓜。”陈燃默默的叹了口气，替我揽了揽被子。
我因为筋疲力尽，一路上为他又耗费了心神，不一会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那一晚上，我本来有许多话想告诉他，却都没有说出口，陈燃第二天早上为我端来了医院的包子，看着我吃完了，才替我打车送我去了机场，关于昨天那一晚上，陈燃什么都没说，我便不再多说，我决心要与他划清界限，不再将心力浪费在他身上。
回去以后，我便答应了学长的表白。
08
大四的秋天，在异地工作的男朋友被我发现出轨。
那个女生发短信嘲讽我，说我像个木头，连调教男友这样的事情也要别人来教。我终于想起，这一年来，我连一声晚安都未和他说过，他冷了心也是自然。
我终于还是心灰意冷，觉得自己不善于经营感情。趁着实习结束，我去了藏区旅行散心。
陈燃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我分手的消息，一直打电话给我。
陈燃越是着急，我便越是伤心，“你早干嘛去了，现在才来管我。”
陈燃声音嘶哑，“我一直都管着你，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实习的时候被同事骚扰，他最后向你道歉，你还以为是他良心发现，其实是我打了他。”
“你谈恋爱那天，我就在你宿舍楼下，本来想请你去看电影.....”
“你到底想说什么！想说你很能忍，自以为是超人？”
“小寻......”
西藏的行程结束，我打道回府去了成都，我心底有些失望，陈燃这个冷血男果然又骗了我。
当我在锦里吃着三大炮的时候，一个嘴角长满青色胡渣的男子抓住了我的帽子，我听见他无奈又欣喜的说，“这丫头真能跑。”
陈燃使劲的把我箍在他的怀里，不愿放手。我看见他嘴角带笑，笑的温柔，恍然发现，那个眼神，与第一次我读到他的情书时他看我时的如出一辙。
“你是不是套路我了？”
“你有见过哪个男孩初三了还牵着小妹妹的手的？”陈燃打趣。
“那？你为什么拒绝我！”
“因为害怕你早恋，上不了好大学。”陈燃不厌其烦的抚摸着我的头发。
原来，在那些个彼此手牵手走路的时光里，少年早就默契的完成了属于和外婆的约定，他不想走太快，留我一个人在原地，那个可爱懵懂的女孩，成了少年孤单心事里唯一一处柔软，包裹着他，完成了一次次的涅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