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旦夕之间》是去年乌镇戏剧节的特邀剧目。定档深圳之后,因为疫情两次延期,我两次退票三次重买,终于在8月20日看上了。来之前,在乌镇的雨中看过剧的Jane就说,李建军会成为你喜欢的导演弟(gie)弟(gie),果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世界旦夕之间》所运用的舞台布景和道具堪称“拙劣”,但这“拙劣”之中的精细构思,竟碰撞出了相当熨帖的戏剧效果和主题呈现,以至于开场时曾暗暗吐槽的“拙劣”成为了最大的风格亮点。李建军在这部戏剧中,完成了相当新颖和大胆的尝试。
《世界旦夕之间》改编自德国导演法斯宾德于1973年拍摄的同名电影。电影中的故事在一个三重空间里展开,故事主人公施蒂勒是一名工程师,他制造了一个和自己的世界一模一样的“虚拟世界”,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世界也是一个虚拟世界,在他的世界之上还有一个世界,那里才是人类存在的世界,他不过是一个电子元件,一切都是人类设定。这部冷战时期的电影勾起了人们最初对于虚拟世界的畅想与恐惧,使得我们开始思考虚拟与现实之间错综复杂而摇摆不定的关系。
我无意讨论剧目对电影做了多少有效的还原,更不会将此当做判断剧目优劣的标准。跨越时代,无论是忠实的还原还是反叛的创新,其观感都无法脱离当今时代的藩篱。距离观影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细微的情节也难免有些模糊,但具体的舞台呈现中,那些新颖而精妙的设计相当值得一谈。首先,就从舞台布景的悬挂幕布开始吧。
上面的图片呈现了舞台的整体布局构造。整场演出中的主要情节都是通过悬挂幕布投影的形式来表现的。演员在绿幕前进行表演,通过在两块绿幕间的走动满足了场景切换的要求;而故事中出现的各类场景,如充满异域风情的泳池大House、办公室、别墅、街道等,则都是已有的数码影像拼接而成。演员的实地表演投射在幕布的数码背景之中,构成了现实与虚拟的第一重结合与隐喻。(也减少了搭建舞台的花费,妙!)
与此同时,在全场演出中,两位摄影师一直在舞台上、观众们的眼前操控摄像机,并将拍摄的演出内容实时投影在幕布上,形成了戏中人与戏外人的交错;观众们不常在意在幕后人员走到了台前,也为“虚拟”的故事表演带来了实感;绿幕的即时抠图并不精细,显示出来甚至还有一些马赛克,但这恰恰凸显了虚拟世界的电子光标和模糊光点所带来的粗糙的不真实感,形成了虚拟与现实的第二重交错。
《世界旦夕之间》的故事并不为人熟知,其中涉及到诸多人物,且都是较为拗口的西方名字,如施蒂勒、西斯金斯、葛洛丽亚等,于是演员们开场先介绍了自己扮演的人物和大致的故事梗概,并直接在舞台上开始换装——表演服装是广告布喷绘出的衣服,妆发用的是挖空眼睛和嘴巴的纸面具。在假面的掩盖下,所有的表演只能通过眼神的变化和嘴巴的掀动来表现,可谓是对演员的一大考验。但最为惊喜的是,在这样明显的假衣服和假面下,演员用相当富有灵气的表演去中和了所谓的“突兀”,形成了非常自然的舞台艺术效果,观众的入戏过程十分丝滑。囿于空间的限制,表演中的许多方位动线难以满足,于是演员们通过原地的肢体语言来表达行进动作,如左右晃动能够营造出走路甚至跑步的效果,这是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的,效果也非常逼真。
前述我们已经说过,故事的主人公施蒂勒是一名工程师,自己创建了一个虚拟世界。在呈现这个被创建的虚拟世界和其中的核心人物爱因斯坦时,导演创设的反而是逼真的情境——实地拍摄的北京街景。虚拟世界中,爱因斯坦每次的vlog或者独白,都以黑白影像的方式呈现,这诚然是现实,但也稍稍拉开了与五光十色的真实世界的距离;当爱因斯坦和施蒂勒在虚拟世界中见面时,他们约定的地点是Apple Store门口,周围人来人往,京片子口音也具有生活化的市井气息。而当爱因斯坦觉醒、顿悟自己也只是个虚拟世界中的电子元件时,他试图反抗、逃离,但最终失败,被抹去记忆,再录vlog分享日常时,总会露出一瞬间的空白表情,对着镜头问自己是不是已经说过了,总容易忘事。这份虚拟世界中的真实呈现,构成了影片主题意义的第三重交错。
观影过程中,观众面对的一大难点是需要不断分析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以及不同人物的命运是如何产生差异的。施蒂勒公司的总裁的女儿伊娃,来自真正人类的“上层世界”,她在施蒂勒所在的世界里与他互生情愫,而他们恰恰是完全不同的人。在施蒂勒的世界里,他一直在追查伊娃父亲神秘失踪的真相,却没想到正是伊娃自己终结和抹去了虚拟世界中的“父亲”。她这么做轻而易举,是因为并没有产生真正的感情,没有把虚拟当做现实来对待,于是她的态度是全然冷静而疏离的;最后时刻,伊娃提出要把施蒂勒也带到真正的真实世界中,继续在一起;可是对于施蒂勒来说,真实世界不过尔尔虚幻,而获知真相的自己所处的”虚拟世界”才是真正的真实——他最终选择了虚拟世界中的真实情感关系,与曾经的同事并肩战斗,也因此死亡;他拒绝被伊娃带回真实世界,替换真实的施蒂勒——那个罪大恶极的操控者。有句话说,“是我们的选择,决定了我们的命运”,大约就是如此;高高在上的人类眼中,虚拟世界的电子元件,竟也会做出不被操控的自我选择。对于最后阶段的施蒂勒来说,虚拟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是混淆并举的。此外,在幕布上投影画面的呈现中,导演会采用镜像的方式将两个人物并排放置,以暗示其不同命运:如施蒂勒和哈恩逃亡时,两个人奔跑的姿态是镜像的,最终的命运也迥然不同,哈恩在逃亡的途中将车开进了湖中,选择自我毁灭;施蒂勒和伊娃在别墅房间中逃窜时,两人同样是镜像的,隐喻着他们思维的底层逻辑存在根本性的差别,这也注定了他们感情的悲剧结局。
纵观整场演出,这个“虚拟”故事中核心人物的选择和命运正映射着现实的种种可能:
施蒂勒创造出的虚拟世界中的爱因斯坦:觉知自己的虚拟,尝试反抗、试图保持清醒,但因外部不可抗力而沉沦;
人类创造出的虚拟世界中的哈恩:不接受自己是虚拟的,不接受被操控、无意义无价值的生存,主动选择自我毁灭;
人类创造出的虚拟世界中的施蒂勒:“虚拟”或是“真实”并不由外物决定,而取决于自己的本心。我所处的、倾注了诸多感情的世界就是现实,甘愿为此奉献生命;
真实世界中的伊娃:真实与虚拟泾渭分明,人只有回到现实,才是唯一的出路。
临近尾声时,施蒂勒和伊娃在系统即将毁灭的最后时刻吻别,全场观众都被虚拟与现实的重重交叠攫取了心魄,屏息等待着人物最终的审判和命运。此刻旁白的画外AI音突然响起:啊,好甜啊,磕到了。能感觉到剧场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突如其来的无厘头笑点带来了高高低低的笑声;而这一句画外音,无疑以局外人的身份完成了视角的切换,把观众从紧张的戏剧情节中拉出来,也提示我们:戏剧的世界终归虚拟,而台下的观众身处现实。
彼时很快剧终谢幕。演员们通过个人角色介绍和故事梗概将观众带入戏,此刻又回到台上将观众带出戏。其中一位演员说:“如果你想要一个HE的话,我也可以给你提供另一种结局。最终,施蒂勒跟随伊娃回到了现实世界,他们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王子与公主的大团圆童话让观众们再次会心一笑,这或许也是一种暗示:真实并不完美,而虚拟则可以创造出你想要的精神鸦片。这或许也是演出的重重反转和思索中,想要带给我们的最后一瞬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