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年前,也就是公元一九三四年,北京大学有个安徽寿县的学生,名叫孙以悌,据说是前清吏部尚书孙家鼐的族孙,在学校马上要考试之前,突然决定回老家。他没有走陆路,而是携着重重的行李,从天津乘坐轮船走。船在渤海湾缓慢的向南行使,不久,人们遍寻不着他,发现,他早已不在船上,只留下那一堆行李。此时才明白,原来他竟然蹈海自杀了。
这件事当时在北京大学引起了很多的议论。人们纷纷猜测他自杀的缘由,但是,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因为,孙以悌实在是个“怪人”。他的“怪”不仅表现在他的行为上,还表现在治学上。据说此人学问异常渊博,而且书读得是“非比寻常”的多。同学中有人写文章,如果遇到迷惑之处,就请教于他,他立刻便能指出其应到图书馆查阅某本书。有人向他询问中国古代历法,他因为言语一时无法说清,回头便写了一本《三统术便蒙》的书交给询问者。孙以悌不仅读书多,而且也写文章,写的都是很偏的东西。譬如他写过《中国书法小史》、《中国围棋小史》,等等,只不过,大部分文章在他离开学校,准备下定决心蹈海之前,统统烧掉了。北大的名教授蒙文通在他去世后看到遗文,深为自己未能识人悔恨不已。
孙以悌性格谦虚平静,平时爱读佛经,作风一派儒家君子模样。同学们与其谈论起史学,他总是说:“这是小节,无足轻重,人应该以众生为念。”这样的一个人,在一九三四年的春夏之交,他似乎突然悟到了什么,决绝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当时的学校当局专门为他举行了纪念活动,很多人发表了怀念的话。钱穆上台,除了对孙以悌的死表达惋惜,同时也对自杀的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理由无非是假如一个年轻人没有“正确的人生观”,即使学问如何高深,注定是失败的。这样的说法,当然是符合大众的看法的。尤其是演讲对象是一群正值青春的学生时,乐生简直是天经地义的。
这一段孙以悌的故事,统统来自于张中行先生《负暄琐话》的文章。张先生在文章的末尾感叹道:“我有时怀念他,更多想到的常常是他的人生态度。‘应该以众生为念’是宗教情怀,这对不对?正确的答复,或者说,使人人都满意的答复是没有的。世俗的,委婉一些说是多数人的,处理办法是行而不思。”“孙以悌,如果真是死于忧郁,想来是不安于折中的,也就是不得已而行向思让了步,他大概真是死了,众生自然不会由于他的死而得到什么好处,那么他留给人间还有什么呢?我个人想,如果有,那就应该是,忠于自己的所思这点呆气,纵使对于他的所思我们未必能同意。”
人人都乐生厌死,不过,似乎中国人更强烈。公元一九八九年,也就是孙以悌蹈海的五十五年后,山海关附近的铁路,一个曾经的北大学子,毕业后做了教师的年轻人卧轨了。这名卧轨者便是鼎鼎大名的诗人——海子!他自杀的原因,到现在也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很多人对其死亡,给予了惋惜,尤其是喜欢他的诗歌的读者,每个人读到优美诗句的时候,或多或少在内心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为什么如此才华横溢的一个年轻诗人就这么早的离开人世?!不过,当我们完整读完他的长诗“弥赛亚”后,似乎有些谜团就会慢慢解开,就会或多或少地明白,他的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傅达仁是台湾知名同时非常资深的体育主播,据说他曾经播报的体育賽事,被赞誉为全台湾第一。前段时间他因癌症晚期,选择到瑞士“安乐死”,其实就是在别人的帮助下自杀。自杀的前一天,他面对记者侃侃而谈,其淡定与安详,颇让人震撼。他说,他现在无喜无悲,癌症已经折磨的他痛不欲生。之所以花新台币三百万,跑到瑞士“安乐死”,那是因为他要“合法”、“合理”、“合情”地离开这个世界,因为,他要“尊严”!
任何人对于死亡,都会有一种恐惧,现在傅达仁坦然接受即将到来的死亡,少了中国人旧习俗啼啼哭哭的悲戚,却有一股庄子所说的“故善生者,乃所以善死也”的超脱。傅达仁的坦然除了有宗教上的情怀,可能还与他一生的经历有关。他一出生,母亲便因难产去世,而他的父亲傅忠贵是民国时期国民革命军的少将参谋长,一九三八年,在傅达仁四岁时,便战死在黄河边的抗日战场。他是活在那个大时代的孤儿,一生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见过太多的生死别离,现在他老了,病体缠身,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比大多数人显得沉稳得多,也理性得多。
从孙以悌到海子再到傅达仁,三个人的死亡原因各不相同,但是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自我了断,而自我了断,是所有死亡方式里最难做到的。张中行先生用“尊重呆气”对孙以悌的离去给以温和的评论,但是,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不会这样看待,有时,甚至会被看作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但是,有一个问题:如果活着的本质是快乐大过痛苦,那么,当痛苦大于快乐时,他是否可以挥挥手,决然离去?如果这样的行为,本身没有道德上的是非对错,那么在死后,任何对生的赞美,对死的唾弃,都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可笑的庸人自扰!
就在傅达仁去世的时候,美国著名的美食探索者、《未知之旅》的主持人安东尼·波登也在法国一家酒店里上吊自杀了。记得去年他在四川,带着一个法国朋友大啖川菜、火锅、甜水面,沿着成都街边的苍蝇馆子一路吃下去,额头上冒着汗,一脸的惬意,幸福的样子让观众以为他身处天堂,但是没想到,一转眼已成为过眼云烟。
一个人的离去,肯定有他的原因,这个原因对于在世的人并不重要,因为总有一天也会随他而去。庄子死之前,弟子们准备为其厚葬,他反对道:“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送賷。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不管活着,还是死去,总还是需要点坦然与豁达,要不然,“夺彼与此,何其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