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碎裂是爸爸受伤最严重的的一次,那是在中考的前一天。在详述这件事之前,需要补充说明两点:第一,爸爸家除了务农,另外的收入是卖豆腐。第二,爷爷给爸爸下了指标,每天上学之前都要把两屉豆腐卖完,以便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把卖豆腐所得的钱回收。那时候,村子里只有他们一家卖豆腐。一毛钱就有好大一块,非常实惠,所以爸爸每天从家门走到校门,光是这一路就能把豆腐卖完。
哪怕要比别人家的小孩早起床得多,但爸爸依然很喜欢卖豆腐的时光,因为每走一步就能离家远一点、离爷爷远一点。
中考前一天的早晨,爸爸像往常那样用扁担挑着两屉豆腐出门了。他一边哼着歌谣,一边小心翼翼地走过门前的田埂,走上通往学校的黄泥路。
“卖豆腐咯~热乎乎的豆腐咧。”爸爸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脆生,顺着风飘进别人的家里。离得最近的那户人家打开了门,慈祥的老伯拿着大瓷碗走了出来,对爸爸说:“宁宁啊,来块豆腐,来先给你钱。”语毕,一手拿碗,一手拿钱,同时递给爸爸。爸爸于是放下扁担,先接过大碗,随后掀开罩住豆腐的纱布,把一大块豆腐铲到大碗里,双手把碗交给老伯,最后才接过一毛钱。爸爸动作娴熟地做完第一笔生意,把扁担扛在肩上继续走。
真是美好的一天,爸爸心想。爸爸和很照顾他的班主任商量过后决定报考师范专科。以前不比现在,爸爸的那个年代,上完中学就可以报考师专,在师专里读四年就可以考取教师资格证,然后分配回家乡的小学任教。爸爸对自己的成绩很有信心,他同时心里明白,只要考上师专,他的人生就能因此改变了。还有一天,明天就要考试了,而今天是美好的一天,真的太幸运了。
爸爸一会儿喊“卖豆腐”,一会儿又忍不住哼了两句自己编的歌谣。天色虽然还有一点灰蒙蒙,但眼看太阳就要戳破云层普照大地了。就在这时,有一个人从旁边的小径冲上黄泥路,跟路上的爸爸撞了个正着。这一撞让两人同时跌倒在地上。爸爸因为毫无防备而跌得更重,两屉豆腐有一些掉在了地上,即使没有掉地上的也被跌得稀巴烂了。
从小径冲上来的人是爸爸的好哥们。他们常常在一起做功课,做完功课就上山去一边捡柴火,一边玩。周末的时候还会一起去放他们几家人共有的那头年轻力壮的水牛。调皮起来还还要一起驯牛,比赛谁骑在牛背的时间比较长。总之,他们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爸爸的哥们跟爸爸一样,他们都很看重明天的中考,他们有好多共同的理想:一起考师专,一起当老师,一起称霸教育界,一起脱贫……
豆腐被撞得稀巴烂,那得要两块钱!在那样的年代,农村的孩子,他们一个月的零花钱都不到两块钱。怎么办?哥们一下子乱了分寸,爸爸则蹲在豆腐旁,一时间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太阳终于驱散早晨的最后一丝雾霾,天大亮了。远近传来阵阵人声,小村子彻底地醒过来了。哥们连忙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泥土,指着爸爸说:“学宁你怎么这样不小心,这些豆腐都浪费了。”
那一天,爸爸的豆腐被撞碎了。爸爸和他的哥们各执一词,双方都说是对方撞倒了自己。可是除了两位当事人,没有别的目击证人。一群热心的村民决定聚在一起找出那个推卸责任的孩子。
这样的事免不了要牵扯到双方的家长。爷爷和哥们的爸爸也被叫到现场。经过一轮严谨的推论,他们一致判定是爸爸撞倒了他的哥们。因为爸爸家是村里面最穷的。再说了,两块钱虽然多,但人家也不是给不起,为啥要诳你呢?一经判定便不能翻案,村民们叽叽喳喳地讨论如何处置撒谎的爸爸。其实最大的原因并不在于哥们的狡辩,而是爸爸身上常年不褪的大大小小的伤。那是被爷爷亲手打的。一个不被父母宠爱的孩子,怎么可能没问题,怎么配得到别人家的怜惜?因此,撒谎的一定是爸爸,不是别人。
爸爸不仅撞倒了别人,还想诳别人赔钱。这样的结论彻底激怒了爷爷,他随手拽起扁担,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教训了爸爸一顿。这样还不够,爷爷还把爸爸拖回家,继续打。爸爸明天就要考试了,他想抓紧时间复习。于是,爸爸求爷爷不要再打了。当扁担不停地落下,爸爸终于屈服了,他承认是自己撞倒了哥们,因为怕被打被骂而嫁祸给别人。
第二天,爸爸没有去学校。在被爷爷毒打了一顿后,他被罚跪在神台前,跪在烧酒瓶的碎渣上面。爸爸生病了,这是他十几年来最重的一场病,因此错过了考试。爸爸过了三个月才完全康复。好哥们在全村人列队欢送下坐上前往师专的专车,而爸爸则独自走了大半天,走到镇上,买了一张去市里的车票。
周培裕陪着我来到家乡。多年前的黄泥路已经变成宽敞的水泥大道。笔直的水泥大道一直延伸到小学门口。远远望过去,一眼就能看见生机勃勃的崭新的校舍。这里的房屋也早就不是爸爸记忆中的黄泥砖。每家每户一栋独立,前院后庭,瓜果蔬菜、花草树木一样不差。只有爷爷家的院子,因为无人打理而显得分外萧条。
我和周培裕倚着小学的围墙坐下,脚边丢着很多扶桑花。我以为曾经吸食过扶桑花蜜,但我错了。生于城市长于城市的我从未有机会采摘过这种鲜花,更别说吸食花蜜了。吸食扶桑花蜜的记忆是爸爸的。在爸爸的那个年代,零食这样的名词象征着奢侈,馋嘴的小孩们只好自己想办法解馋。周培裕陪我摘了一大把扶桑花,我就那样一边听着朗朗读书声,一边吸食花蜜。那味道酸酸甜甜,但其实算不上好的。
到了下课时间,小孩们就像开闸的洪水似的,一下子冲出校门。在水泥大道上狂奔,然后走上田埂的小岔道各回各家。小孩们走光后,老师们才陆陆续续走出来。每当看见一个与爸爸年纪相仿的中年人,我都疑心那就是爸爸的好哥们。我想冲上去问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梁学宁?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为那个谎言感到愧疚?
“你说,爷爷为什么要打爸爸?”我问周培裕,“爸爸小时候是不是真的很坏,很惹人讨厌呢?”
周培裕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反问我,“是不是和为什么,有多重要?”
我回到了家乡,企图找出真相。但是所谓的真相经过二十多年的洗涤早已没有了痕迹。周培裕曾经教过我,不要太过相信耳朵和眼睛。那些亲眼所见和亲耳所闻都未必是真的。那么,什么才是真的呢?
爸爸不在家的日子,我忽然意识到衰老是一件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那时,我很希望爸爸慢点老,好让我学会当个好儿子。事实上,爸爸是个怎样的儿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怎样的父亲。
有关杨奕帆、曾小小和路千行的故事叫做《穗城旮旯》,首发豆瓣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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