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尔纳街的猫

2.

  安迷修今年大三。他在国内知名美术学院读了两年,很快凭借优异的成绩拿到了交换生的机会。这个机遇千载难逢,导师也不断鼓励他不要错过。于是他便收拾行囊只身来了国外,领略异国风情和异国教授的“摧残”。

  “明天去博物馆,你资料拷了吗?”下了美术历史理论研究课,朋友弗兰一边收拾颜料一边问。

  “啊?”安迷修正心不在焉地想着昨天的少年,闻言一愣。他的法语一般般——相信大部分中国学子打小都是说英语长大的,突然接触“自动鄙视英国语”都多少需要点时间,一般情况下要全神贯注才听得懂,“……噢…我已经做好了。”

  教室里的人基本已经走光了,安迷修把沉重的画具背起来,和朋友一起离开。

  本地的博物馆并不大,就建在国家博物院的三条街后,平日里除了游客和采风的学生基本没有别的人来。

  “……50年前,二战后由南欧进入的黑手党就曾停留在这里……这把手枪是当时的头目留下的……十年后的整顿中黑手党已全部驱逐和剿灭……”

  博物馆的解说员滔滔不绝,底下的学生拿着纸笔飞快地记。安迷修艰难地支着耳朵捕捉关键词,时不时还要跟身旁的同学询问单词的拼写。

  “那么,重头戏是这位黑手党的最后接手人。”解说员的语速慢了下来,带领学生们站在一个玻璃画框旁边,“——他最出名的除了最终掀起的动乱之外,就是传闻‘流芳百世’的英俊长相。当然,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喜不喜欢这样的类型。”

  底下的学生里爆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

  “不过很遗憾,”解说员接着道,“他唯一留下的画像和物品前几日因为氧化有些损坏,现在已经送去修复了。”

  不少女学生显得很是失望,笔帽敲了敲活页本的塑料圈。

  “咳咳……当然,姑娘们如果好奇可以两个月后再来,那时候我们的工作人员一定已经把它们修复完毕。现在言归正传,来进行一些介绍吧。”解说员笑了笑,显然对于眼前的状况早有预料。接着他开口,咬出两个蹩脚的中文音节,“雷狮,生年不详,死于1967年。传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噢该死,雷——狮——真考验我的发音。我还是更喜欢‘卑尔纳街的猫’这个叫法。他是市郊黑手党最后的一位头目……现在我们来看一个幻灯片了解具体的资料……”

  雷狮?

  雷狮。

  安迷修从听到“雷狮”的那一刻起就显得有些凝滞,他反复确认不是自己听错,凑过去推醒了身旁昏昏欲睡的同学,问道:

  “弗兰,你知道雷狮吗?”

  “知道啊,怎么不知道……”他的朋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答道,“本地人都知道。他的故事我从小听到大。”

  安迷修思索不到片刻便立马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那个少年糊弄了。他把手伸进兜里,摸出那块暗金色的怀表,里面的指针纹丝不动。

  也许只是个游客纪念品。

  “咦。”此时弗兰看见他手里的表,奇道,“这块表仿得不错。”

  “什么?”安迷修说话间又要分神去阅读幻灯片上密密麻麻的黑体字母,十分吃力。

  “唔……雷狮的表,他留下来的物品之一。”弗兰摸着下巴说,“我们小时候才拿着假手枪满街跑,自称是‘卑尔纳街的猫’呢。不过,安,你已经是大学生了,不是小孩……何况你是中国人吧?”

  安迷修打着哈哈糊弄了过去,把表揣回了口袋。

  看样子那个叛逆的少年是狂热的雷狮崇拜者。把表还给他吧……如果能再遇到的话。安迷修想着。

  这个机会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工作日的上午,安迷修刚刚摆好画具,面前的空板凳就坐上来一个人。

  “嗨。”

  安迷修从画板后露出一只眼睛瞧了瞧。还是那个漂亮的少年,还是那副旧时代默片里一样的装束。

  “嗨。”他回应。

  “我来取回我的表。”雷狮从兜里掏出三张崭新的纸币递给他。

  “好的。”安迷修没注意看钱的面额就收了起来,然后从包里把那块怀表拿出来放在雷狮的手心,也不忘开口小小的幽默一把,“再画张画吗?看在你这么好看的份上,for free。”

  雷狮面对恭维毫无波澜,指节一蜷将怀表和安迷修的食指一起卷进掌心握住,在后者的目光投过来时唇角勾起一个笑容,抬了抬手,“艺术家的手都是这么好看的吗?”

  他说完就松开了手指,往后靠了靠,施施然坐在板凳上,只给安迷修留下指尖一片虚无缥缈的温度。等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一个高中生年纪的“小孩”给反调戏了的时候(还是个男的),安迷修还没来得及想该怎么接话才能挽回自己成年人的颜面,对方已经又开口道:“看在这样好看的一双手的份上。”

  安迷修察觉到段位差距,只得闭口不言,专心画画。对面的少年也没有再说什么,翘着一条腿,低声哼着歌。

  安迷修画画时雷狮由浑身戾气变得安静而乖巧。是的,他是一个极好的模特,坐在那里就不会动来动去,也不会时不时开口搭话。他们之间静默得只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好让安迷修能在岁月洪流中肆意穿梭,留住许久前的一个美妙瞬间,比快门要慢,却灌注着更多的人性和柔情。

  等他揭下那张画时,雷狮看也不看就收了起来,歪过身体凑到画板后的安迷修目光所及之处。

  “艺术家先生,你说自己每天都来写生,可距离上次你整整一个月没来。”

  “别开玩笑了。”安迷修边整理画笔边说,“我上周才来过。之前是因为学校有课题要讲义,去博物馆泡了几天。”

  雷狮静静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眸子里一片深邃。

  “看样子你的生活很悠闲。”

  “哪里。”安迷修发现这个少年和他交谈时有意放慢了语速——真是个神奇的人,明明外表看上去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举止言谈却又时不时透出些顾全他人的细致,“搞艺术也是很累的。说起来,今天可是周一。你不用回学校上课吗,男孩?”

  雷狮闻言怔愣了一秒,然后突然难以抑制地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弯下脊背,惹得安迷修诧异地望过去。

  “好吧,好吧。”许久之后,雷狮终于笑完了,他抹了抹眼角的眼泪——那些透明的液体让他浓黑的长睫毛凝结在一起,抬眸时像有鎏光掠过,使安迷修被惊艳得无以复加,“请问艺术家先生,你的名字?”

  “安迷修。”安迷修赶忙挪开自己一瞬痴迷的目光,说了自己的中文名,“和你一样。”

  雷狮打了个响指。等安迷修削完手里的铅笔再抬头,发现他果然又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真是个像猫一样的家伙。

  下午,安迷修收拾东西回到宿舍,同寝的同学招呼着出去吃饭,他便也跟着同去了。法兰西菜除了焗蜗牛他实在难以克服心理障碍以外,其他都能接受。

  最后AA制付款的时候,安迷修一打开钱包,一旁的弗兰立刻怪叫道。

  “安,你收着什么老古董?”

  他用两根手指从皮夹里捻出三张纸币,“瞧啊伙计们!三法郎!”

  其他同学看清了钱的模样,也纷纷哄笑起来。

  安迷修没注意,这才发现原来雷狮给他的是上世纪的法郎!在欧元通用后,这样的东西实在是很少见了。

  他尴尬地在同学们的调侃中解释自己比较怀旧,然后又暗暗记下了叛逆神经质少年的这一笔账。

3.

  这次等待的时间比较长。再遇到雷狮,已经是两个半月后了。

  那是一个晴朗无云的下午。入秋后少有这么阳光明媚的时候,安迷修带上了水彩,决定写生风景。

  雷狮又像只黑猫一样出现了。

  只怪那天的阳光实在太好,一切晶状体透明度都极高,让安迷修一抬头就发现了不对。

  “你的左眼……?”

  雷狮的左眼看上去颜色浅了一些。本来他的双眼都是精美的深紫色,像地底淬炼万年的水晶。

  他眯起眼睛,“嗯,看不见了。”

  安迷修手里的一大坨白颜料惊得掉在了地上。他心疼得无以复加,窘迫地看着地上的颜料因为太阳的辐射很快化开了。

  “……你怎么这么淘气?”安迷修咬牙切齿,搜肠刮肚之后他发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法语形容词,只好用了个比较幼稚的,像师长恨铁不成钢地斥责年少轻狂的学生。

  “扎各卜的子弹。那个老乌鸦走私了稀有金属。”雷狮答非所问地解释,说着惊悚的话题像在谈论晚饭一样信手拈来,“可惜没能如他所愿射爆我的脑子。”

  安迷修手上一抖,绿色的色块拉出一道“尾巴”,代表画作主人内心深深的震惊。他想,要么是他疯了,要么是雷狮疯了。

  安迷修深吸一口气,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问道:“那么,请问你们是怎么打起来的呢?”

  雷狮可惜地唏嘘了一声,像是为安迷修那手抖的一笔。

  “他想睡我。”雷狮不紧不慢地再扔出一记炸药,“被我打穿了裤裆。”

  “所以说,得不到的就该早点毁掉,以免给自己惹祸上身,不是吗?这点我倒是赞同他。”

  安迷修觉得这观念他无法苟同,所以这次他手抖得把画笔给扔了。那支材质不错的知名牌子的笔刷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听见笔掉在地上咔哒一声,他最终认命地把失败的作品撕下来,站起身认真地看着这位“叛逆神经质”的小帅哥。

  “雷狮,你多大?”

  “17。”小帅哥喜闻乐见地欣赏安迷修手忙脚乱的样子,“4月刚满。”

  还未成年,是个男孩没错。安迷修再次深吸一口气。外国人民真是相当开放,那位叫“扎各卜”的先生真是个不怕死的流氓。

  “你上次见到我是什么时候?”

  “一年前。”

  安迷修不想再问了。他揉着太阳穴,觉得自己最近是太累了,或者他该打电话给精神病院,询问他们有没有丢失一个这么高这么瘦的患者,长得很好看,可惜脑子不太正常,疑似有严重的臆想症。

  雷狮觑着他的神色,走近了几步,微微凑近他,神色狡黠。

  “艺术家,你好像疯了?”

  我疯了?

  安迷修睁开眼,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脑仁处传来,他的视线动荡不停,眼前的雷狮分裂成一个两个三个,周遭的景物漩涡一样旋转起来,被吸进潘多拉的盒子。狂风大作,怀表指针疯狂倒退的噪音使人心神不宁,一切都扭曲恐怖得像那幅爱德华.蒙克的著作《呐喊》。

  等安迷修回过神已是一身冷汗。雷狮还站在他面前,传说中最为迷人的脸就离他十厘米不到。

  “不。”

  他后退一步,看着雷狮颜色深浅不一的双瞳,很认真地说。

  “是我们都疯了。”

  那双瞳孔像猫一样缩了一下。

  安迷修再一眨眼,周围哪还有什么雷狮。阳光明媚,一片落叶从梧桐树上落下,掉进了洗笔的水桶里。

4.

  “艺术家,我很好奇,你看到的卑尔纳街是怎样的。”

  雷狮把手搭在画板上,身姿随意。

  “两排树荫遮天的法国梧桐,夏天的时候有大片喜人的阴凉。”安迷修发现雷狮又变化了不少。每次见他,他都好看得愈发锋芒毕露,“街道尽头是一家咖啡厅,乐队会在六点演奏歌颂塞纳河的歌曲。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发呆会看到穿着白裙的姑娘走过,她们的小腿线条流畅好看。我身后的喷泉在夜晚也会有音乐,配合着清脆的水声,再好的圆舞曲也不能比。转过街角就是我的学校,我每天回去的地方。”

  “唔。”雷狮显得很是兴致盎然,“街两旁是一些商铺,白天卖东西,晚上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街尽头是黑漆漆的大钟楼,我在上面狙掉了三个企图杀我的人。转过街角是一家歌舞厅,我每天从那里躺着肮脏发臭的血液和其他什么别的液体的地下室回到驻地。你身后现在是一个电话亭,里面有个妆很浓的女人很着急的在打电话——我猜她输光了今日份的钱财。”

  安迷修看着雷狮,雷狮也看着他。

  他们像被隔绝在了一个新的世界。而安迷修不合时宜地觉得,那一刻雷狮看他的眼神,简直让人抓心挠腮的想要得到。

5.

  “雷狮(?——1967),因为身手和个性被称为‘卑尔纳街的猫’。出生于西西里岛一个小镇,父亲是意大利黑手党,早逝。母亲是中法混血的画家,死于仇杀。雷狮二战后被黑手党带领离开意大利至中欧,接手后掀起动乱,最后被乱枪击毙。>>展开全文”

  安迷修关了手机百度,阖上双眼。旁边的弗兰凑过来推了推他,把自己的ins界面给他看。

  “金娜带着一帮姑娘又去了博物馆,因为听说雷狮的画像修复好了。”手机屏幕上是一个金发女孩的自拍和一张素描,“真是奇怪,现在博物馆没有闪光灯居然就可以给文物拍照了,这张肯定不是真品,不然我不信那帮老古板敢这么宽容。嘿,要打赌么?”

  安迷修疲惫地睁眼,看着那幅照片里铅灰色图画上漂亮的脸孔。片刻,他说:

  “是真品。”

  弗兰很不服气,硬要和他打赌。

  『我亲手画的。』

  对方没听清,叫着要他再讲一遍。

  安迷修紧紧闭上嘴,没有再说话。百度里有关雷狮的词条堆积不断,最后被删得一干二净。

  转眼到了期末作业等待上交的时候,未来的一个月再也没有贪玩的青年男女在外游荡。安迷修把东西搬到画室,开始了两点一线的生活。

  这次的课题是“我眼中的20世纪”。等到上交的时候临近,安迷修的画室里已经摆了几十幅画,神态各异,但内容都一模一样,同一个人。安迷修最后还是一幅也没舍得交上去,全部订成了册子,再重新赶了一幅风景给教授,被那位老先生点着鼻子一通狂骂,非说那不是他的实力所在。

  期末考后又是闲余时光。安迷修照例天天去卑尔纳街写生,抱着一种奇妙的心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缘分所在,他竟然连续两周遇到了雷狮。

  “安迷修,你从哪里来?”

  雷狮依旧坐在那张板凳上,安迷修面不改色在画纸中央那个灰蓝的脑袋上舔了两只猫耳朵。

  “太平洋西岸。”安迷修张了张口,想起了什么神色又暗下来,补道,“还……更远的地方。”

  “我的母亲也是从那来。”雷狮不慌不忙地说,“她总是说起她的故乡。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据说在中文里代表‘雷电’和‘狮子’。”

  安迷修看了他一眼,想起百度百科上的内容,心里一软,“你的母亲一定很美。”

  “她的手和你的一样好看。”雷狮掰着板凳坐到安迷修身边,前倾身体,声音轻得有些瘆人,“但那些人一根一根砍掉了她的手指。”

  安迷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紧了紧围巾。

  天气有点冷。

  他觉得自己应该安慰一下雷狮,毕竟不管再怎么掀起过腥风血雨,这也只是个年纪轻轻就双亲去世的少年,他的年纪在这里也不过是个快要高中毕业准备展翅翱翔的半大雄鹰。

  但安迷修不知道怎样开口,因为他们隔得太远太远了,远到不是一道海峡或一片草原所能讲清楚的,世上没有任何词汇能描述那种距离。就像明明他站在你面前,但你们相隔整个天堂和地狱。

  雷狮很安静。安迷修试探地抬起手,放在他的鬓发旁,手指穿过那些柔软的发丝,摸到热乎乎的脸颊和脖颈。

  雷狮偏过脸靠在安迷修的掌心,眯起眼睛。

  像猫一样。安迷修用手指挠了挠他的下巴,想着。

6.

  相传画家会爱上自己的作品。

  “艺术家,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短短几个月,雷狮竟然已经比安迷修高了。他今天拴了一条红色的格子围巾,那一点红色在一身黑里显得格外温暖烫手。

  安迷修按照那边的时间线估计他已经快十九岁了,看上去成熟了不少,也恶劣了不少。冬天太冷,安迷修露到外面画画的手冻得红红的。雷狮单手插兜站在旁边,身姿挺拔。偶尔安迷修侧头看他,竟然感到有些奇妙的违和,因为他的漂亮脸蛋变得棱角分明,真正的像“狮”,而不是“猫”。

  安迷修没有回答他,雷狮又道。

  “我15岁时站在钟楼上,一枪击毙了曾经在卑尔纳叱诧风云的安德鲁,自那以后,他们叫我‘卑尔纳街的猫’。”雷狮俯下身,但离安迷修很远,他呼出的气息还没碰到安迷修的发丝就消散在寒凉的空气里了。

  “那天下午天空昏暗得像墨水。我低头,却看见有个穿着白衬衣的男人在画画。”他轻笑了一声,“他的脸孔像我的故人,身上干净得像从伊甸园飞出的白鸽。他脚下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断肢飞过他斑斓的画板——那上面是一排青翠葱茏的法国梧桐——砸在地上,声音很响,溅起血花,染了他的裤脚。他像沐浴血肉生长的橄榄。”

  “我想我爱上他了。”

  雷狮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让人有种他很深情的错觉。

  “安迷修,你要接受我的小鱼干吗。”

  该死,我怎么忘了这是个意大利男人。

  安迷修边听边不知不觉中在画纸的角落涂上一只猫的剪影。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很多东西,比如前段时间看到推特上疯转的彩虹旗、比如宿舍楼下那只叫声尖利的黑猫、比如学校门口的咖啡厅里拉琴的长裙女士、比如在地板上画立体火山喷发的街头艺术家……

  弗兰说:“我讨厌意大利男人。那帮满嘴涂蜜的基佬总是抢我们罗曼蒂克的饭碗。”

  这地图炮可真狠。当时安迷修点评。我还以为你们只讨厌英国绅士。

    但他现在深受其害,突然有感触了。大概是这个人实在是太过迷人的缘故,原来听到有的话会真的让人产生想让他那双紫眼睛从此只能看着自己的冲动,哪怕他们之间隔了五十年的光阴和生与死的距离。

  安迷修忽然不敢回头看雷狮。他怕他一回头,就再也走不开了。但他不能,他们都不能。再伟大的感情也不敢同时间叫板,任何人都不能拖住海啸般能够冲毁一切的岁月。他们只能各自守着那个彼此世界里独一无二的小秘密,像每个普通人一样缩在历史的一隅,融进所逝去或将要逝去的一切,成为万物发展的助推剂。

  “你就要死了,雷狮。”

  安迷修把画笔收起来,目光死死盯着手心铅灰的脏污,声线微颤,哑而明晰。

  “圣诞节,你会被心腹阿克伯格背叛,他与警察合作,带人拦截去路,他们打穿了你的心脏。”

  “你留给世人的,不过是传奇却邪恶的身世和容貌。”

  安迷修说完回过头,身后已空无一人。一片落叶飘过,仿佛那里曾有过什么。

7.

  “圣诞节”很快就到了。至少对于安迷修来说,也不过是两个学期的时间。而这一年里他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的猫。对于猫来说,大概则是四年。

  都说猫是很冷漠的动物,即便认了主,也可以说走就走。看样子这罪名如今是坐实了。

  学校门口安了一颗巨大的圣诞树,树下堆着一群人畜无害的驯鹿玩偶,瞪着蠢笨的纽扣眼睛,捏一下会发出一串叽里呱啦的歌声。人们欢声笑语,庆祝神的诞生,抛却所有不吉的死亡。

  “最近可不太平,我们都是拿生命在过节。”弗兰一手拿着一张发光的贺卡,挤在熙攘吵闹的人群中,对安迷修喊道,“你看外面三辆全副武装的车,搞不好来一次自杀式爆炸袭击,大家都能在耶稣面前欢度圣诞。”

  这种冷幽默实在让人笑不出来。安迷修怀里抱着一沓英汉词典那么厚的画,艰难地挤过人堆。

  近年兴起的枪声、弹药、袭击,都让这个国家的部队草木皆兵了。

  圣诞欢歌的声音太大,振聋发聩。安迷修恍惚着有些耳鸣,好像周遭的喧嚣逐渐离他远去了。他又想到了雷狮,隐约间他好像真的听到了尖叫和枪响,人潮涌动,安迷修随波逐流,被挤得神志不清。

  一个特警拽住他的手臂大声吼着什么,安迷修听不见。他茫然四顾,手里紧紧抱着画册,直到不远处的一个女人头顶爆出红白相间的有机物,一切才清晰起来。

  安迷修像从满是淤泥的湖泊里爬出的溺水者,艰难地大口喘气,头疼欲裂。

  周围的人群在被紧急疏散,朋友已不知道被带去哪个角落。金发络腮胡的特警一把推在安迷修背上,招呼他离开。安迷修终于听清了这位敬业的先生在吼什么,他让所有留学生去各自国家的大使馆。

  安迷修脚步踟蹰。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过雷狮了。

  今天过后,将来也不会再见到了。

  安迷修猛地一弯腰,从人高马大的特警臂下穿过,像颗鱼雷一样冲进了黄色警戒线内,把身后的大喊咒骂和呼喊抛之脑后。

  子弹在穿梭。

  他一直跑,一直跑,发狠地迈腿,双眼被冷风吹得眼泪直流。他跑到卑尔纳街,然后站在原地不动了。一颗子弹破空而来,安迷修看着它放慢了无数倍打向自己的脸,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响,还有那动听的、指针跃动的声音。

8.

  “安迷修!”

  景物扭曲了。

  他成功了。

  安迷修再次睁开眼的瞬间真想当场跳支舞,或者大喊大叫表达自己的喜悦。

  这是个肮脏的巷子,地上流淌着腥臭的污水。巷外是和安迷修的时空如出一辙的枪响,还有各种人跑过时踢踢踏踏的脚步。

  安迷修低头,看见坐在地上、一身血污靠着墙的雷狮,英俊的脸上是少有的震惊和触动,让他看上去鲜活而真实。

  “你怎么在这里?!”

  “你是22岁的雷狮吗?”安迷修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皱了皱眉,不答反问。

  “……是。”他们之间少有的几次来往,每次都是安迷修被牵着鼻子走,少有现在这样雷狮被动的时候。紫眸的猫看着他,说,“4月刚满。”

  “我来给你送圣诞礼物。”安迷修答道——这是在回答雷狮刚才的问题。说完,他把怀里被捂得温热的画册拿出来放到雷狮怀里。

  雷狮左肩重伤,血流不止,安迷修静静地看着他把画册摊在大腿上,用还能动的右手一页一页地翻过。

  那些画少说有几百页,每一页都是雷狮。有些是安迷修臆想的样子,有些是写实的记忆。他们都有一张惊艳四座的脸,和一双波光粼粼、会说话的深色眼睛。

  雷狮翻完,笑了。

  那一瞬间安迷修心脏剧痛,他甚至有种冲动想拉起雷狮落荒而逃,离开这个鬼地方——或许他们能跑出巴黎,跑出法国,跑到比利时,跑过英吉利海峡,跑到大洋彼岸的故乡。

  但他纹丝不动,像个忠实的雕像,并嗓音干涩地开口:“你的回礼呢?——中国有句古话,叫‘礼尚往来’。”

  巷子外有人发现了他们,正大声召集着人马赶来。一颗子弹已急不可耐地从安迷修脸前穿过,打进巷子尽头的墙里。

  雷狮拍了拍衣角,缓慢地站起身,扯开安迷修厚重的围巾去吻他。

  安迷修像得到了赦免,一把将雷狮摁在墙上,细密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他用嘴唇描摹他的模样,亲他的额角、眉心、眼窝、脖颈,品尝嘴唇,最后去纠缠他的舌。雷狮被吻得扬起头,下颌是天鹅绒一样的洁白,眼神却依然狡黠而危险得锋芒毕露。安迷修真想就地拿画笔记录下他的表情,那一定会使全天下的柳下惠为之疯狂。

  他们在深巷里忘我,身后是接连不断的枪声和脚步。

  最后分开的时候,雷狮擦着唇角,而巷口和头顶已布满黑洞洞的枪口。

  安迷修张着口,喘着气,眼角微红。

  “老天,你是在哭吗,我的艺术家。”雷狮像是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好笑,但他说完那句话后也有些凝噎,沉默了三秒,把安迷修拨到一边,迎着那些密集的枪口走去。

  “阿克伯格,我知道你在。”雷狮扬声,在一片虎视眈眈的注视中掏出自己的手枪随意地扔在地上——那些枪口立刻有一部分对准了那把空弹夹的枪,好像那不是枪,而是手榴弹,“当然,你不用出现,毕竟你只是阴沟里的老鼠,见到我一定难免要害怕。”

  安迷修突然浑身冰凉,捏紧的拳头抖得像筛糠。雷狮伸臂把他揽过来。

  “告诉他。告诉他他的结局。”

  安迷修闻到了雷狮身上的血腥味和一种莫名让人安心的暖香。他已来不及纠结那是什么的味道,动了动嘴唇,开口,脑海中浏览过的资料从未如此清晰。他机械地背诵着,心里却想,原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阿克伯格.诺迪思.让,生卒年不详。曾于1964年成为雷狮的黑手党成员,三年后叛变,结束了上世纪黑手党时代。五年后被发现曝尸荒野,死于窒息,死状凄惨,传为仇杀,具体原因不明……”

  “听到了吗?不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吧,老鼠先生。干我们这行,不过是比谁苟且偷到的生机更多罢了。”雷狮勾起唇角——他的笑容真是风华绝代,“五年后,我在地狱等你。”

  然后雷狮松开僵硬得像个活死人的安迷修,从袖子里掏出那只熟悉的怀表。

  “圣诞礼物我收下了。”他说,然后走近把怀表戴到安迷修的脖子上。

  安迷修看着咫尺之遥的瞳孔。他们从没有什么时候离得这样近。

  “再见。”

  雷狮一把推开了他,然后张开双臂,站在那些枪口前,笑着,一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安迷修清晰地听到了指针转动的声音。

  『艺术家,别挪开目光。』

  『欣赏你此生再无可能看到的瞬间。』

9.

  阳光明媚。

  安迷修喝完最后一口速食麦片,坐在画板前。弗兰说上帝保佑了他,居然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还毫发无伤。当然那之后被拉去检查了大半年确认没有被安装人体炸弹或被洗脑,之后又回到中国完成毕业报告也是后话了。

  时隔五年,他又回到了这座城市,这条卑尔纳街。

  安迷修依旧在写生,背景永远是同一条街,主角永远是同一个不存在的人。

  和平的卑尔纳街人来人往,人们在大片的法国梧桐下乘凉、交谈。

  三年前历史学家们发现,当年掀起的动乱并不是雷狮本人亲为,而是他的一些早就想借刀杀人、篡权夺位的黑手党手下的阴谋,雷狮流星般短暂的一生只杀过五个人,黑手党前任头领安德鲁、火拼时试图狙击他的三个杀手、还有他那个奸污了他母亲后不肯负责的混账父亲。于是“卑尔纳街的猫”从此成为蒙上了神秘的叛逆英雄主义气息的少年的代名词。

  同时期又发现了大量雷狮的画像,疑似同一位画家的手笔,来源暂时无法考证。虽然每幅画基本都有损坏,但修复后还是能让人得以窥见传闻中这位黑手党头目的无双容颜。而博物馆保存的雷狮遗留物——一把手枪和一块怀表却在一夜之间重度腐蚀损坏,化为谶粉,再无法还原。

  一场不算太晚的平反。

  安迷修很早以前就找过一些学者,询问有关时光交错的臆想和幻觉。

  他得不到答案。是空间折叠、还是原子钟错乱,又或是他的分子运动超越了光速?

  也许是,也许都不是。那是个跨越空间的迷。

  安迷修在暖暖的阳光下端详那块怀表——指针纹丝不动,看多少次都一样。多少年前,在这样一个嫩芽破土、充满希望和生机的四月天,一只自由不羁的猫沐浴着熹微的春色出生,用脆弱又强大的肉体凡躯迎着烈日和狂风成长,终在无尽时光里变成雄狮的模样。

  许久许久,他扯开领子把怀表塞进衣服里,贴着胸膛安放。然后抬起头,继续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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