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冰凌刚刚融化,路边的小草就迫不及待地探头探脑,闷了一冬的孩子扔下笨重的冬装,撒欢似的溜出了家门。
田野里是他们的天堂,那里有清香的野花,有蝴蝶,小鸟,虫鸣,但那些是女孩子们的最爱,男孩子最喜欢的是鹰。野花和蝴蝶遍地都是,但想要近距离地看一眼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个偷猎者。他收好猎枪,跨上一辆破旧的摩托车,急匆匆地顺着田间小路飞驰起来。天空中的鹰明显已经受了伤,飞行的姿态不再优美,但它固执地一路滑翔,怎么也不肯掉下来。孩子们穿过田野,跟着偷猎者一路跑、一路喊,人越来越多,不一会儿,附近干活的大人们也加入了追赶的行列。
可是,鹰依旧在天上。它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荡。太阳慢慢西下,偷猎者看了看身后越来越壮大的人群,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溜了。大人也很快没了兴致,他们一致认为,偷猎者并没有打中那只鹰,否则不可能那么久还没掉下来,于是陆续转身离去。在他们眼里,只有掉下来的鹰才是新鲜的,很多人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落在地上的鹰。但在天上飞的鹰却是索然无味的,他们干活的时候能看见,蹲在院子里吸溜面条的时候能看见,躺在晒谷场上照看麦子的时候还是能看见。
当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孩子们的时候,鹰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渐渐地,孩子们看清楚了鹰的翅膀、鹰的羽毛、鹰那特有的威风凌凌的喙、最后,连鹰的眼睛也看得清清楚楚。
那眼睛里似乎向外射着一道寒光,吓得几个胆小的孩子连连后退。当鹰几乎擦着一个孩子的头顶坠落田间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是的,他们都被那道至死不渝的寒光吓破了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几个年岁稍长的孩子率先止住了哭声,其中一个胆子大的试探着走到了鹰的身边,先是远远地看着。鹰一动不动,但眼睛依旧睁着。孩子捡起一块土疙瘩扔了过去,鹰仍是不动。他靠近了一些,这回手里的棍子派上了用场。他轻轻地戳了戳鹰的肚子,鹰似乎抖动了一下,孩子吓得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另一个孩子一直观察着那个孩子的举动,他不屑地跨过那个摔倒的孩子,壮着胆子走了过去,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然后飞起一脚,将鹰翻了过来。
所有的孩子都被眼前的情景震呆了,鹰的肚子上有一个鹅卵石般巨大的窟窿,那里正咕咕地往外冒着红褐色的鲜血,那血浸透了附近的黄土,似乎还冒着热气。一只蚂蚁循着鲜血兴奋地爬到了鹰的身上,很快,越来越多的蚂蚁来了。
之前摔倒的那个孩子站了起来,他似乎为了捡回丢掉的面子。一下子将鹰拎了起来,环顾四周,老练地说,“它死了。”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地孩子围了上去,大家纷纷伸出小手去摸鹰的羽毛。那羽毛软软的、滑滑的,似乎抹了菜籽油一般。
鹰的身体慢慢变冷,孩子们的兴致也去了大半。
“谁吃过鹰肉?”孩子群里,有人问。
在此之前,孩子们从未想过这一层。在那个贫瘠的童年里,他们吃过蛇、烤过麻雀、刨过各种植物的根茎、摘过酸枣、挖过野菜,可是鹰肉,别说吃、听也没听过。
这个绝妙的主意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同意。
一个孩子摸出身上的铅笔刀,费了很大劲儿,才终于割下一丁点肉,早有孩子生起了火。
越来越多的肉被割了下来,火堆上传来噼里啪啦的柴火声,期间夹杂着嘶嘶的烤肉声。当所有的孩子把第一口肉放进嘴里以后,几乎得出了一致的结论:难吃。
很快,一个孩子找到了原因:没有盐。
离家最近的一个孩子撒脚向家里跑去,很快就在母亲的责骂声中拿来了一大包盐,另一只口袋里还揣着辣椒面。
当孩子们美滋滋地享用完这只受伤的鹰以后,天已经完全黑了。炊烟声中,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那声音穿过乡村特有的暮霭,穿过田野,传到了距离村庄不远处那棵老树上的鹰巢。那里,老鹰正向着小鹰飞出的地方张望着。它的孩子今天第一次独自外出觅食,它知道它经验不足,肯定抓不住狡猾的兔子,能逮到一只笨田鼠就是万幸。它知道它的胃口见长,一只田鼠肯定填不饱肚子,所以早就给它留了一条肥嘟嘟的草蛇。可是,它的孩子在哪儿呢?
回家以后,所有的孩子都把吃鹰肉的事告诉了自己的母亲。母亲笑着摸摸孩子的头,擦干净了他们脸上的烟熏。
晚饭后,村庄上空传来母鹰凄厉的叫声,循着声音判断,它似乎就在房顶、又仿佛在院子里,孩子们吓坏了,飞快地缩进了母亲的怀抱,瑟瑟发抖。
很多年以后,孩子们都已长大。他们一个个离开了村庄,他们的母亲日日站在村口期盼着孩子的归来。她们多么想呼唤一声,她们多么希望孩子们循着自己的呼唤回家吃饭,锅里,早已煮上了他们最爱吃的荠菜饺子。
母亲们不知道,她们挖荠菜的地方,正是那只年幼的鹰葬身的故地。她们更不知道,那只母鹰看到孩子的遗骸以后,仅仅过了三天就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