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路迟迟否定校园游荡,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事出有因。是因为他看见了柳零,按说看见柳零并不奇怪,可他那次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潇洒自如地擦肩而过,他呆呆张望了许久,柳零却先他而去了。他原本以为经过一年多的时间风化,记忆也会像腐败根须一样降解消失,可看见柳零时,回忆却像海潮般涌来。他狼狈地离开了,绕了条道继续游荡在校园的各个角落。而奇怪的是,那几天他不管在哪条街道上游荡,都会遇上柳零。她轻飘飘的身子恍如鬼魅,总是扑面而来。路迟迟躲闪不及,有好几次不是撞到了树上,就是掉进了湖里。而这些却都不是压死路迟迟这只瘦骆驼可怜自尊心的最后一根稻草,最后一根稻草并不是柳零,相反是他从未谋面的一个陌生男子。
那天,当他怀着济世之心走下宿舍楼时,看见柳零正跨在自行车上停在那棵大榆钱树的阴影里,而目光正死死盯着他所在的那栋宿舍公寓。路迟迟迈出的脚拉了出来,站在楼道大厅窗户前看着榆钱树下的柳零,想一睹她究竟是在等什么人。而看着柳零固执的姿态和高昂的脑袋,竟发现柳零和自己恋爱时并没有此刻的平静与自信。他一只手重重地拍在墙壁上,疼痛便袭遍全身,手掌无力地垂在身后。也就是在这时,一个男生出现在他的视野。男生走过去平静地抱了一下柳零,柳零从前座上退到了后座上,两人骑着自行车走了。路迟迟看见柳零随性踢动的双腿和一只突然消失的手臂,早已心压怒火。可没等他发作,就像扎破的气球扑哧一下瘫软了下来,他对自己行为表现得无能为力。转过身子重新上了楼。宿舍里一片黑暗,而且每个角落都散发着一股正在发霉的味道。他并不试图拉开窗帘,只挑了一个很小的缝朝外望了一眼。“太刺眼了,”他说,“这绝不是白天该有的样子。”他脱光了衣服,精赤条条的站在地上,黑暗中并不感觉自己存在,他抬起右臂像开垦新荒地一样抚摸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发现以前被命名的器官并不见得合适。这个念头是他碰到小兄弟时想出的,人们为什么叫它毬呢?一点都不形象,它应该叫伸缩棍或拉伸杆。路迟迟为他创造出的智慧感到窃喜,再次去摸小兄弟时,更坚定了他的念头。这个可以比肩三大发现、四大发明、八大奇迹的伟大创造萦绕在路迟迟脑中,他决定把人们以前命名过的全部器官重新命名一遍,他起得津津有味。而事实上,他所命名的名称不止别人接受不了,后来他也感到烦躁。他向别人宣传自己的创造时,并没有人愿意听他说,一些人走开了,一些留了下来,却并不是喜欢听他讲,而是在等他说完之后再狠狠嘲讽他。韩东城更是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你疯了吧!”路迟迟确实感觉自己有点疯了,因为他经常搞不清楚究竟是头痛还是杂货店疼。而一些命名确也给他带来了很多不便,比如,他把鼻子叫烟筒,把腿叫走走停停,把肠子叫下水道,把眼睛叫罪恶之源。而事实上,这些即使是在他身上也并没有维持几天。“习惯性记忆太强大了,”他说,“但我并不觉得我的创造是错误的。”
这种创造他给认识的人都说过,却唯独对来若曦只字未提。“她还小,”他说,“她应该去读一些言情小说。”来若曦最终也并未得知,这省了很多不必要的争吵。而实际上,自从那晚从诺城大街回来以后,两人之间的争吵就成了家常便饭。路迟迟已经记不清他多少次深夜跑到女生宿舍楼底下去给来若曦道歉。他总是在发现苗头不对时赶紧给来若曦道歉,而这种热情随着争吵次数的频繁逐渐消退,后来索性不作解释。“随她怎么想,”他说,“她真是无理取闹。”来若曦将此视作是路迟迟已经不爱她的表现,于是赌气见了路迟迟拔腿就走。面对路迟迟心血来潮的情话和解释,并不以为然。“他一点都不浪漫,”她说,“她像一块木头。”最后还是路迟迟做出了让步,主动去给来若曦道歉,在他苦口婆心地绞尽脑汁重组一个个华美句子和浪漫情话后,来若曦才勉强答应原谅他。“好吧!我原谅你了,”她说。路迟迟却脑里一嗡,因为他想不出原谅从何谈起,自己究竟错在哪里。而一次次的妥协并没有化解他们之间的分歧,这种分歧随着交往的深入俞演俞烈。
那晚他们坐在操场上,来若曦枕着他肩,一轮圆月镶在空中,天空素白通透。来若曦慢声细语地说着她一天的经历,时不时地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路迟迟却只是嗯、哦、啊应和着。“你怎么回事,”来若曦终于受不了了,她坐了起来,“你多说几句会死啊!”“我在想一些事情呢,”路迟迟满脸无辜地说。“想什么呢?”来若曦软和了下来,再次靠近路迟迟。“我在想我们的未来,”路迟迟坚定地看着来若曦说。
“未来?”来若曦一脸茫然。
“对,就是未来。”
“那你想出什么呢?”
“没有。”
来若曦明显看到路迟迟眉头紧锁起来,满脸愁容,两只空洞小眼在褶皱的皮肤下黯淡无光。
“你别想呢,想那么多干嘛?”来若曦说。
“不,我必须想,”路迟迟坚定的眼神再次展现出来。
“那你想吧,”来若曦不耐烦地说。
“哦,”路迟迟果真转过身子陷入了沉思。
“真是一块木头,”来若曦气得揪了一把草扔在地上,赌气地转过身子背对着路迟迟。可等了半天,却并没有等到路迟迟的道歉。而再次转过身时,看见路迟迟仍陷入沉思,表情痛苦。于是拉着路迟迟的手说:“迟迟,其实你没必要想那么多,我们活在当下不好吗!”路迟迟并不准备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稍微抬了一下眼皮。“其实我并不在意未来,”她说,“我只想此刻。”两人陷入了无穷无尽的争论,最后不欢而散。
此刻,路迟迟陷在椅子里,想起这一幕,感到自己的幼稚可笑。“我太傻了,”他自言自语道。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那时怎么会有那样的想法。“未来,”他哼了一下。现在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他的未来在哪,还有什么资格谈论未来。“未来是一个黑洞,虚无缥缈,”他说。又想到了此刻,他工作依然没有着落,毕业论文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东拼西凑才勉强通过。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只等毕业就去工作,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脑子里混乱不堪。想起四年前,他绝不会想到他这样一个遗世独立的个体会陷入为柴米油盐发愁的世俗生活中去,而这些四年来不屑一谈的话题却成了他现在必须面对的根本问题。“象牙塔虽好,但不可能庇护你一辈子。每一个心怀乌托邦梦想的个体终究要回到世俗生活”。想到这儿,路迟迟满脸愁容,眉头鼓起了一个疙瘩,他无奈地端起酒瓶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气吞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