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晚期,某监狱的职工篮球场,挤满了老老少少一大群子人。各家的长凳靠椅里三圈外三圈的围坐着,也不见露天电影的幕布拉起。半人高的大音响摆在球场中间,音响的屁股旁拖出一大盘黑线像蛇一样蜷在中央,线的另一头是个黑咕隆咚的麦克风,正被握在一个小姑娘的手上。
小姑娘约莫四五岁的模样,手中的话筒看上去似乎比她的胳膊肘还要长一些。她在嘈杂的人声中淡定的走上场,站定后不忘用右手再拉一拉话筒下的线,便从容的开始了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亲爱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你们好。我代表第八监区幼儿园的全体小朋友们……”
“这谁家的孩子?台风这么稳,胆子挺大啊?”
“这小丫头以后不得了!”
此时台下有个女人热泪盈眶,随着童声的清脆亮出,她已全然觉察不出周围的一阵嘈动。她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滚落,却又不曾见她掩面而泣,她似乎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刹那片段,一直紧紧的盯着场中央那个正在说话的小姑娘。
“同志,那个孩子是你的女儿吧?好好培养,好好培养啊!”领导的一番话令她她一阵幸福的眩晕,觉得比拿到了先进工作者涨一级工资都要激动百倍。
是的,那个五岁代表幼儿园在监区活动中讲话的孩子就是我。那个兴奋到为了等活动照片连续一周都没睡上安稳觉的女人,就是我妈。
那天开始后的每一天,我妈上班和下班的路上都要去篮球场旁的宣传栏旁浏览一番,直到把左右八个宣传栏的16面全部细查一遍后,才不甘心的匆匆而去,直到七天后她从别人口中得知,六一活动的照片永远都不可能上墙了....
她牵着我的手,直接找到当晚给我们拍照的技术员的家,拍门求证,技术员叔叔满口上海味的结巴道:“早早早...片,统统....统统....普普普光了……”
监区职工其实住的就是一个超级大院,从技术员叔叔家到我家,不过是并排的两栋楼,从西向东经过几个单元门而已。篮球场就在我们并行的路的右边,那边又是一番热闹非凡的景象,长凳靠椅一排又一排的摆上。对面升起的白色大幕布提醒我们,今晚要放露天电影了。
妈妈似乎有点不开心,我不得不加快速度才能跟上她的步伐。抬眼望去,路的尽头是大团的火烧云,通红的夕阳下络绎不绝有人影涌来,他们或端着凳子或者拖着椅子,甚至还有人直接端着饭碗顺着人群挤的,嘴里一边嚼饭一边还嚷嚷:“今晚是香港武打片,我先抢个好位置,等会家里送凳子来...”
妈妈紧紧拉着我的手逆行在人群中。偶尔有人打招呼:“引姐,凳子摆好啦?”“引姐,要不要我帮你占个好位置啊?”“引姐,这个时候还遛马路啊?”
我妈的眼神一次次因为别人的呼唤而亮起,一次次又因为对方根本没有提及她女儿而黯淡。似乎,人们早已忘记,她牵着的是七天前那个五岁的监区幼儿园晚会小主持人。
那天到家后,我妈坐在餐桌的旁端详了我半天,做了一个重要决定:“你可以上学了。”
后来我想,我妈那晚一定是笃定我骨骼轻奇前途无量所以才让我早人一年就上学了。她一定是期待我创造出一个又一个令她像那晚一样热血沸腾的片段。可惜的是,虽然我后来一路成绩也不差,工作也没费神,事业也不算曲折,但能让她最引以为傲的,终究还是五岁的那段往事。
五岁的那件事成了我妈这么多年挂在嘴边不忍舍去的一个段子。无论我遇到什么样的难事什么样的沟坎,她总会在风平浪静后淡然的说:“你五岁那年就能撑起那么大的场面,现在这点事算得上什么..”当然,每当我自己因为一些小小的成就而沾沾自喜时,我妈也会见怪不怪的说上一句:“要是你五岁那年的照片能留下来该多好啊,那个场面比你现在可厉害多了……”
所以我至今仍胸怀大志,心想一定要努力奋斗干一票大的,怎么着也要超过五岁的自己!这样我妈的念叨三十年的段子就能变成:“你不到四十岁就能...,现在这点事算得上什么....”
好像有点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