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再次见面时，表妹大半夜火急火燎地狂敲我门。我穿着睡衣把她迎进来，她把名贵的大衣仔细挂好，把名贵的包包轻放在沙发上，然后才不知所措地大哭起来，像个无辜的小可怜。
“我丈夫他、他醒了！表姐，你帮帮我，要是他发现了我的所作所为，一定不会原谅我。我该怎么解释？怎么处理另外三个他？”
“你的意思是……”
“我把后来的两个仿真人，也全部唤醒了。丈夫住院的这段时间，我……和三个仿真人一起生活。”表妹吞吞吐吐地说。
“你说什么？你跟三个丈夫住在一起？这怎么可能？”
“反正都是他的副本，听上去是、是有点荒诞，可是……那段日子真的很幸福。我让一个丈夫去上班，一个留在家里打扫卫生，一个带我出去玩，有他天天陪着，别提多开心了。可是医院来电话，说他醒了，真人醒了，让我接回家照料。表姐，你能把仿真人关了吗？我藏在地下室就行。”
“他们一旦唤醒，就跟真人一样，怎么能说关就关呢？除非打晕，或者……”
“或者……杀死？不、这太残忍了，可是他要发现了，一定不会原谅我……表姐，不是有一种失忆药丸吗？可以永久破坏记忆的那种？”
我看着濒临崩溃的表妹，不知道该说什么。
2
事情要从三年前说起。
那时表妹一脸扭捏地出现在我面前，带着一股来者不善的味道。
我狐疑地看着她，直到她笑容僵硬，脸上的粉都要剥落了，才懒散地说了句：“坐吧。”
表妹把她名贵的大衣仔细挂好，把名贵的包包轻放在沙发上，若有似无地收起名贵跑车的钥匙，然后尴尬地笑笑。
“说吧，找我做什么？”表妹与我数十年没见，整个人的形象气质都发生很大变化，不再是当年清纯可爱的小丫头，令我生出些陌生和疏离，语气也冷淡不少。
“表姐，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不如晚上请你吃饭？”
“客套话就不必了。”我摆摆手，“还有一堆工作等着我。”
表妹委屈地看着我，仿佛要哭的样子。她小时候就擅长撒娇，惹得家里人都疼她，如今这样一脸委屈，倒勾起了我的回忆。
我不由缓和语气：“你再等等，半个小时后我就下班。”
表妹微笑着点点头，我坐回办公椅上，监视显示器的各项数值。
“表姐，”她踩着高跟鞋走到我身后，一脸好奇地问，“新闻上说，你们研究所能做出仿真人，是不是真的？”
我点点头，仍旧盯着屏幕。人体打印正进行到内脏，半点马虎不得。
“和真人看上去一样吗？”
“不仅看上去一样，触感也难辨真假。如果这批样品能通过批准，将来还会增加代谢以及生殖功能。”我习惯性地解释起来，每次做讲座，都有人问类似的问题。
“做一个人要多久？”
“幼童的话，一周就够了。当然，如果植入意识之后，加上唤醒、测试和调整，三个月左右吧。”
“那……成年人呢？”
“你对这感兴趣？可以来听我的讲座。”我终于察觉到什么，抬头问她，“我记得你是学经济的吧，涉猎挺广泛啊。”
“我那个学历，和买来的差不多。”表妹脸上的神色有些怪异，“就是好奇罢了。”
3
下班之后，表妹兴冲冲将我带到一家顶层餐厅，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
表妹十二岁前与我关系甚好，几乎是在我身边长大的，后来她父母离异，我们很少见面，直到她父亲一夜暴富，她被送去了国外贵族学校，与我也断了联系。
一提及往事，我就彻底收起了平日里的冷漠脸。表妹小时候招人疼，后来经历了父母离异，更让人觉得可怜可爱。
“表姐，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表妹忽然把左手伸到我眼皮底下，无名指上硕大一枚鸽子蛋晃来晃去。
“你什么时候结婚了？”
“去年回国之后。”表妹脸色红润，“表姐你知道，我情路坎坷，小时候胆子小，偷偷喜欢一个人七八年也不敢说。后来出了国，身边围着一圈留学生，却都不是真心待我。我的一颗心破碎得七零八落……”
“得了得了，说重点， 你最后嫁给谁了？”
“就是当年暗恋的人啊！”
“真的？”我有点不敢相信，现在的世界，已经很少有童话般的爱情了，“那是好事，你一定很幸福吧？”
表妹点点头，神色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表姐，你也知道，爱情和家庭的幸福对我来说有多珍贵，我每天看着我丈夫，生怕一不小心将他弄丢了。”
“那么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丢了？”我本不以为然，看到她悲哀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
“表姐，你一定要帮帮我。我不在乎钱，我只想要一份安全感。”
“等等，你跳跃得有点快，怎么就钱啊安全感啊，我听不懂。”
“我想……利用你们的技术，复制出一个丈夫，跟他一模一样，当做备份，多少钱我都不在乎。”
我简直目瞪口呆。
4
如果说表妹有什么最突出的品质，那就是坚持不懈的心，和死皮赖脸的勇气。她用了一个月软磨硬泡，天天下班接我，动不动就送来一个礼盒，碰上什么不相干的节日还会送花，搞得我一个单身大龄女博士，被同事整天问是不是交了男朋友。
终于，我顶不住她的压力，稍微松了口。
“正好最近要做一批成人样品，我帮你做一个出来。虽然我们误差率很小，但是不小心出现一个次品，也说得过去。”
表妹自然欣喜若狂，当下就听了我的嘱咐，拿回去一个悬浮扫描仪，趁她丈夫熟睡的时候，把外形扫描下来。
“你真不打算告诉他？”我还是有点犹豫，总觉得除了我假公济私，还涉及了什么道德伦理问题。
“就是一个备份，如果我们俩好好在一起，自然用不到，他也不用知道。”
“也就是说，不用激活？那和买了一个充气娃娃有什么不同？”我顺口说道。
“表姐，你……”
“我是说，这么好的技术被你糟蹋了。”我连忙改口，“我们将来的应用里，第一项就是仿真义肢，就当给你提前做个保险，要是以后你丈夫缺胳膊少腿，可以直接拿去用。”
表妹却暗自琢磨了半天，问我，“我不想要义肢，就是怕他离开我。你不是说过，可以给人植入意识吗？能不能植入我丈夫的意识？”
“可以是可以，不过只存在于理论……”实际上，植入意识才是我工作的出发点，以前测试的意识都是人工智能，说白了就是复杂的程序，而我想要的，是真人意识的片段。虽然理论和模拟完全可行，却碍于人伦问题，计划一直没有得到推进。
“不能做出来吗？”表妹天真地问。
“其实不难，只是没试过。”我的职业道德开始动摇。
“那，就是试试吧。”
5
得益于当今的科技，我的办法执行起来并不复杂。首先在人体内注入两个纳米胶囊，分别监控大脑和脊椎的神经冲动，记录人体的思维模式和运动习惯，以及这段时间的记忆。胶囊里的数据会被实时存储到云端，在人体潜伏的越久，数据量越大。将两枚胶囊注入仿真人体，释放出记忆、思维以及习惯，就产生了“意识”。
简单地说，就是截取了真人意识的一个片段，在仿真人体内，以这个片段为模板，能够延续出最接近原主人的意识。
“就像游戏里的副本，取自于主线，又偏离于主线。”我总结道。
表妹依旧听得迷迷糊糊，最后只掏出一张银行卡，霸气地说：“表姐，你不用说了，这些钱给你当研究经费，我‘丈夫’就拜托你了。”
表妹以检查身体为由，哄骗她丈夫接受了胶囊的注射。我像看着实验品一样看着表妹夫，有点愧疚，有点紧张，有点期待，有点兴奋。
之后很久，表妹都没有联系过我。我对于这次违规试验的关注和兴趣慢慢耗尽，而工作上的正式提议又一再遭到否决，很是心灰意冷了一阵子。
直到两年后，表妹再次找到我，失魂落魄地抱着我哭。用了好一阵子，表妹才抽抽搭搭地说她丈夫出车祸，变成了植物人，只能插着管子躺在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是吗？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我随便安慰了她几句，试探着问，“那你打算怎么办？无论如何，纳米胶囊没用了，是该取出来了。”
“表姐，你说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第六感？我一直怕他离开我，他果真就出了事。”表妹依旧抹着眼泪。
“至少你很有前瞻性地做了准备嘛。只要把收集了数据的胶囊注入仿真人体内，你们的生活就可以继续了。”
表妹终于擦了擦眼泪，“表姐，你一定要帮我。”
6
半年之后，表妹和仿真表妹夫一起来看我。不得不说，实验很成功，我都有点沾沾自喜了。
“他简直和之前一模一样！”表妹每次见我都忍不住惊叹，“连说话习惯，开的玩笑，还有一些小动作都一样！连我都真假难辨！”
然而真的表妹夫还在医院躺着，我不忍戳穿事实，只微笑地看着表妹开心。
尝到了甜头的表妹容光焕发，我也因为有了第一手实验数据，将理论加以修缮，竟然发了一篇不错的文章。
“怎么样，现在你有安全感了吧？”
她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忽然放下酒杯说：“表姐，原来我只有一个他，现在还是一个他，如果这个丈夫也出事了，我可怎么活呀。表姐，你再帮我多做几个仿真人，让我留着备用吧！”
“你……确定？”
“是啊，你不是说过，第一个虽然达到了目标，还是有点不足之处，如果能有机会改进会更好吗？你多做几个，我那么爱他，不嫌多的。”
人类啊，就是这么贪心。表妹如是，我亦如是。
我又暗地里给她做了两个仿真人，将这项技术运用得愈发熟练，我的提议也不再遭到抵触，甚至还有希望成立自己的科研小组，心情自然大好。
表妹带走了两个仿真人，向我保证她不会乱来之后，又消失了很久。
7
回到那天晚上，真正的表妹夫醒了，表妹慌乱地找我要失忆药丸。失忆药丸并不像名字听上去那样简单美好，而是通过破坏大脑皮层造成记忆损伤，当然不是什么正经用药，不过情急之下我只能替她找来救急，事情总算压了下去。
半年后，真人意识提取的限制已经打破，我获得了一项科研基金，事业蒸蒸日上。可再次见到表妹和表妹夫，我还是有点不自然。
表妹脸上的妆淡了许多，神态有些疲惫，微笑下面难掩内疚。
“表妹夫恢复得不错。他现在还不知道……”我低声说。
表妹点点头，“他以为自己也是仿真人的一个，跟另外三个和平相处。我现在和四个丈夫住在一起，常常分不清他们谁是真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生活还要继续啊。”我瞥了一眼表妹夫，他正疑惑地打量我们研究所的标志。
我暗自想，只要他不记得当初的车祸就好。
完
图文/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