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作家盖伊·范德海格在《走下坡的男人》中讲述了12个人生走下坡路的男人的故事,获得了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和英国费伯奖。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今日咸菜,明日鸡蛋,会愉悦振奋;今日山珍,明日牛排,却会灰心丧气。日子一天好似一天,再苦也欢欣鼓舞;从云端坠落地面,即使不到地面,也会让人痛苦。
人生最难是走下坡路。
屈原贵族出生,是楚武王熊通之子屈瑕的后代。早年受楚怀王信任,披香花,着香草,岌岌峨冠,饮花露,食落英,美政治国。就是这么一个高洁之人,在两度被流放之后,心灰意冷;在秦将白起攻破楚都郢后,悲愤交加,怀石自沉,以身殉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心怀美好志如鸿鹄的君子终潇然泪下,“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终绝望,决消逝,只留下“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慨叹。
少年时要学就学“万人敌”的项羽,对项梁说要取代秦始皇的项羽,青年时力能扛鼎的项羽,成年后破釜沉舟的项羽,鸿门宴不屑杀刘邦的项羽……曾经是一个多么不可一世的人!垓下之围、四面楚歌、霸王别姬、英雄末路……高贵的头颅不愿低下,但内心的悲伤却已漫延成河。“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曾经的骄傲如即将破碎的火红的碳,烈于心中,无处安放。“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孔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这句话出自和他们同样不幸的司马迁之口。出生史家,十岁遍访名师,二十二岁游历河山,很快子承父业成为史官,一切风平浪静,如朝阳般美好。谁知,秉着史官的正直,为了一个不相甘的人受尽了折磨。一个遭受宫刑的男人,一个干干净净的灵魂,却遭受了最污的屈辱,他想死。但曾经对父亲的承诺支撑了他,他终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才华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曹植自幼聪慧,文思敏捷,性情坦率,十岁能诵文,十五随父征,十六即作《白马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深得曹操厚爱。建安十五年,铜雀台落成,曹操召集文士“登台为赋”,曹植一挥而就,《登台赋》让众人折服。从此曹操对曹植寄予厚望。但曹植用任性毁掉了自己的前路,酗酒误事,纵马禁道,年迈的曹操在失望中宣布曹丕为世子。从此,曹植告别了昂扬奋发的人生阶段,陷入难以自拔的苦闷和浓浓的悲愁中。亲兄长曹丕继位,年二十九的曹植数次徙封,人生从此改写。一个优游宴乐的王子,变成了“釜中豆”:“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李白,玄宗垂青,力士脱靴,贵妃研墨,曾经风光无限。“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天生有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但就是这样一个名动长安,二娶宰相之女自信得不能再自信的唐朝一号才子,一个转身,被皇帝赐金放还,四十年的努力,转眼成为一个笑谈。不甘心,不甘心!愤怒冲毁了理智:站错队,入狱,以参加永王东巡而被判罪长流夜郎,遇赦也终难逃老病穷困,一个生气勃勃的生命六十二岁就终老敬亭山。一缕孤魂独自唱:“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 只有敬亭山”。
同为唐朝大咖,同样和玉真公主纠缠不清的还有一个人——王维。一曲《郁轮袍》让公主惊叹,从而助他状元及弟,大魁天下,从此踏上仕途,名扬四海。但这位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琴棋书画诗,样样精通,堪称大唐完美男人的王维,却在不久被贬济州。当真是因舞黄狮子犯禁,还是因为未经公主同意私自娶了妻子,被贬到穷乡僻壤“劳动改造”?四年后,受不了清贫的王维,偷偷潜回长安,闲居了几年,又升了官。当真是宰相张九龄大助,还是玉真公主“满意”,一切不得而知。随后,安禄山攻陷长安,王维被迫受伪职;长安收复后,又被责授太子中允,直到唐肃宗乾元年间官拜尚书右丞。王维真得开心吗?官场变幻莫测,三十妻亡就没再续弦,皈依佛门……王维的一生和他的行动都像难解的谜团,唯 有一句“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是最好的辩解。平步青云的一生却是走向痛苦遁入空门的一生。还记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清新,也难忘“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释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无论如何,名山大川的壮丽宏伟,边塞大漠的空旷荒凉,小桥流水的恬静淡雅……都能驾驭得慑人心魄,超然世俗,脱乎山水的,古今只此一人!
用嵌有金线的红丝罗帐装饰墙壁,以玳瑁为钉;又用绿宝石镶嵌窗格,以红罗朱纱糊在窗上;屋外则广植梅花,于花间设置彩画小木亭,仅容二座。每逢春盛花开,就以隔筒为花器插花,置于梁栋、窗户、墙壁和台阶上,号为“锦洞天”。每年七夕生日时,必用红、白色丝罗百余匹,作月宫天河之状,整夜吟唱作乐,天明才撤去。这个前半生极尽奢华雅趣万人之上的人中龙却在后半生成了连自由都没有的阶下囚。从“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的一生就是一幕彻彻底底的悲剧。按捺住心中的悲愤就能活命,但这样被一刀一刀地割死真让人痛不欲生,“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苏轼二十岁的时候,到京师去科考。有六个自负的举人看不起他,决定备下酒菜请苏轼赴宴打算戏弄他。一举人提议行酒令,酒令内容必须要引用历史人物和事件且与食材有关,这样就能独吃一盘菜。一曰“姜子牙渭水钓鱼”,捧走了鱼;二曰“秦叔宝长安卖马”,端走了马肉;三曰“苏子卿贝湖牧羊”,拿走了羊肉;四曰“张翼德涿县卖肉”,扒走了白肉;五曰“关云长荆州刮骨”,抢走了骨头;六曰“诸葛亮隆中种菜”,端起了最后一样青菜。苏轼却不慌不忙的吟道:“秦始皇并吞六国!”说完把六盘菜全部端到自己面前。六举人呆若木鸡。此事也许不实,但苏轼的确才高八斗,二十岁就中了进士,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但好景不长,因反对新法,口无遮拦,“乌台诗案”,人头差点落地。被贬黄州,后又东山再起。谁知其过于直白,又指责旧党,终落得个两不待见,自请外调,先后在杭州、颍州、扬州、定州任职。新党再度执政后,再次被贬至惠阳。绍圣四年,年已62岁的苏轼被一叶孤舟送到了荒凉之地海南岛儋州。据说在宋朝,放逐海南是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这么一个学富五车的人,一步步地向下走着,若不是生性旷达,有贤妻惠妾相伴,可能早就撒手人寰。还是朝云了解他:“学士一肚皮不入时宜。”
“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出生于书香门第,早期生活优裕,其父李格非藏书甚富,她小时候就在良好的家庭环境中打下了文学基础。出嫁后与夫赵明诚共同致力于书画金石的搜集整理,情投意合。但金兵入据中原后,流寓南方,收藏尽失,夫亡家破,再婚不淑,离异后孤老一生。昨天还是那个“浓睡不消残酒”,只道“绿肥红瘦”的无忧少女,今天却已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暮暮老者。唉!“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贾宝玉的原型就是曹雪芹,贾家的原型就是曹府。在曹雪芹出生前,康熙六下江南,曹家就接驾了四次。再大的树也有倒的时候,曹頫入狱,曹家被抄。男女老少共一百一十四口的大家族,最终沦落到门户凋零,残比瓦砾。个中滋味,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很多年后,曹雪芹回忆起十三岁时家中的变故,说:“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好些”。为何要耗尽一生写《红楼梦》,不为名,不为利,也许只为能记得那美丽的“南柯一梦”!
说过类似的话的是鲁迅:“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于是有了《呐喊》,有了《徬徨》,它们都是作者心底最苦涩的泪。“公子哥儿”时,周围的人话语里满是亲切,眼光里流露着温存。后来,祖父入狱,父亲病故,周围的声音变得冷冰冰,周围的眼光透着鄙夷的神情。多想永远活在“百草园”中,但苦难的家庭、衰颓的祖国最终催生了一个民族的“斗士”!他的压抑已久的思想感情像熔岩一样通过文学作品猛烈喷发出来。要捣毁一个铁屋,必须要有一个人先拿起武器行动起来!
“中国的莎士比亚”——曹禺,活了86岁,但一生却只写了九部作品,而且最重要的几部作品——《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等,都是在他32岁之前创作的。从32岁以后到他悄然离世,长达54年的岁月里,他只创作了3部作品,而且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这对于一个作家是何其痛苦?就像一个在等待孩子出生的母亲,她用尽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江郎才尽,是人们给曹禺的生命画上的不圆满的句号。
人人都不愿走下坡路,走下坡路的原因也个中不同。
有些人是被时代的滚滚洪流卷撷而去,李煜、李清照、曹禺就是这样的沙砾。如果曹禺不是“太听话”,“娶”了“政治”,“离”了“文学”,也许他会继续高产。“我思故我在”,希望我们再也不要回到那个“模式化创作”的时代!
有些人是被家庭所累,曹雪芹、鲁迅就是这样的“孩子”。但是没有家道的中落,中国文坛就不会有这样的“高峰”!
有些人是受制他人:王维的故事是个“传说”,成也“玉真”,败也“玉真”;屈原、司马迁若碰上明主,也许日子会好过许多!贾谊笔下,屈原生活的时代一切都是颠倒的:猫头鹰在天上飞翔,鸾凤却深藏起来;小人得志尊显,圣贤却不得其用;正直廉洁的人受到诬蔑,强横残暴的人却得到称誉;宝剑被贬为钝口,铅刀却被说成锋利;国之重宝周鼎被抛弃,空瓦罐被当成宝物;疲牛跛驴骖驾着马车,千里马却拉着沉重的盐车;帽子本应戴在头上,却被垫在脚下,被汗水湿透。这就是当时的楚国。司马迁若不是心中刻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可能也难成《史记》。
有些人是性格使然。
项羽的性格比较复杂:勇而无谋、刚愎自用,还都彭城,把一个富饶无比的天然屏障——关中,拱手让给了刘邦;优柔寡断,鸿门宴放走刘邦,铸成大错;狐性多疑,有一忠心耿耿、运筹帷幄的一等谋士——范增,却横加猜忌;残暴成性,仁善不足,杀掠咸阳注定失掉民心。还是范增骂得好:“竖子不足与谋!”
陈寿评曹植:“陈思文才富艳,足以自通后叶,然不能克让远防,终致携隙。”一语中的!
李林甫为什么要狠狠地中伤李白,很费猜测,据说是看不惯李白的“狂狷”。
“轼”是车前横木,扶手用,是车最显眼处,最易惹祸;“辙”是车轮压出的痕迹,有功而不赏,有难而不担。两兄弟的命运还真应了这名字!苏洵深知两个儿子的脾气性格。他见苏轼性不忍事,每遇不平事,立刻“如蝇在口,吐之而快”,无意中得罪不少人,故再取字“子瞻”,希望他做事能瞻前顾后,三思而后行;对于沉静内敛的苏辙,再取字“子由”,希望他能适当“动辄由他”,自由洒脱,大可不必担心福祸。但苏轼一生做事并未“瞻前顾后”,导致大起大落,尝尽世间悲苦离愁;而苏辙谨慎一世,未尝一日“由着性子”去,倒也保得太平。
人人都想一直走上坡路,但人生的大道总是起起伏伏,这是我们的宿命。与其求神拜佛,不如想想当下坡路到来时,我们该怎么办?像无数成功人士一样,奋然前进,寻找转机?如若不行,也要保持一颗豁达的心,总好过抑郁。“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当不了伟人,也要学习一下伟人的情怀。
对于“有一天走下坡路”的假设,吴宗宪表现得极其坦然:“有一天,如果我不红了,就可以牵着心爱的小黄狗,拉着可爱的小儿子,走在黄昏的街道上,那才是真正的人生。”
人生,走上坡路要低头,走下坡路要抬头!这样最难的也就不那么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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