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北宋著名的诗人、文学家、书法家、画家、美食家,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词人之一。但凡提及宋词,苏轼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人。
作为大学者,苏轼的头衔太多了。他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并称“三苏”,同在“唐宋八大家”之列;与辛弃疾并称“苏辛”,成为宋词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与黄庭坚并称“苏黄”,是为有宋一代的书法巨匠……
在中国的文化史上,苏轼一直居于潮头,只是中国历史上文学方面成就极高的人往往生活并不顺利,苏轼也不例外。
苏轼是一个多情的人,他热爱生活,一生坎坷,几度沉浮,却又旷达自得,不沉湎于消沉。他的作品亲近大众,文字浅白平凡,贴近真实生活,不做作,不矫情,有着超然物外的旷达态度与对人生美好事物的进取追求。苏轼是喜欢亲近人的,作为一名儒家文化培养出来的文人,他始终坚持着对民生疾苦的无限同情与关注,即便晚年看透人生百态,选择“此心安处是吾乡”,他依然放不下对大众的关怀。
他一直怀揣着与他几乎同时代的大儒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目标,所以苏轼是不会“站队”的,他不懂政治,不擅长尔虞我诈,不明白党同伐异,他心中只有民生疾苦,凡是有利于民的政策他就支持,凡是不利于民的他就会奋起反抗。
宋神宗熙宁四年,苏轼上书反对王安石变法被贬出京,辗转数地于1074年来到密州。
多情却被无情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暮春时节,苏轼闲游寻春,眼看满目春光将尽,想到自己被贬再外,仕途失意又远离家人,满腹情怀将化为泡影,不由伤怀,忧从中来。想要寻觅佳景,奈何天下之大竟无一处怡人之景色。忽然,苏轼听到不远处墙内传来女子的欢笑,笑声如此欢快、如此动人,使他不禁为之止步,用心去聆听着令人如痴如醉的笑声。下阕头两句的顶真,一里一外,一喜一忧,耐人寻味,妙不可言。然而欢笑声渐渐消失,四周归于平静,只留多情的苏轼一人伫立墙外。
苏轼有情,他感怀思乡、忧国之情,而女子却无忧无虑,既不伤春、也不伤怀,可当真是“无情”,心情跌宕起伏的苏轼怕也只有“恼”了吧。
这时的苏轼是忧愁的,他报国无门,踌躇不已,心绪难以平静。
苏轼有情,苏轼多情,他的种种情怀都源自多情。
十年生死两茫茫
苏轼的诗词常加一序,用以简要说明创作的背景或目的。被贬密州期间苏轼创作了不少至性至情之作,其中悼念亡妻的《江城子》最是感人。该词序为“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一个梦字道出了苏轼对亡妻的无比怀念,魂魄入梦是中国人对故去的思念之人最大的期望吧。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微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的亡妻王弗,豆蔻年华就嫁于苏轼,两人恩爱有加,相濡以沫,无奈造化弄人,妻子早早故去,令人伤悲。古人不像现在人这样可以自由恋爱,所以迎娶的第一个妻子往往就成为爱情的启蒙,初恋的滋味最美,也最是难忘。
照理说,古代文人妻妾众多,而苏轼却独忆王氏,可见两人感情至深。
或许对亡妻的怀念也与苏轼被贬而郁郁不得志的心境有关。当时,苏轼年已四十,人生不惑,回首往昔不胜感慨。从一路青云直上到反对王安石新法被贬,如今备受压制,不免悲愤交加。想到曾与自己共患难、明情达理的亡妻,再想到如今自己孤独寂寞,满肚子委屈无人倾诉,而最懂自己的妻子已故去十载,生死两地,阴阳两隔,对着孤坟一座也难以话说凄凉。往事跃上心头,情感喷薄而出,即便此刻相见,怕是也只有眼泪千行。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两百多年前,一个叫元稹的诗人也同样缅怀过自己的亡妻,个中滋味,料与苏轼无二。
即使苏轼悲愤交加,他也没有忘记关怀他人,推己及人,自身的悲苦已经存在,那么愿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不再经历苏轼一样的悲伤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丙辰年即1076年,苏轼已到密州两年有余。经过初期被贬的悲愤苦恼,此时苏轼的心境又归于平和。我们说苏轼的本性是宽容、豁达的,所以他的忧伤是短暂的,他可以自我排解,从自己的本心中去探寻出路。
这年中秋佳节,苏轼与弟弟苏辙时隔七年团聚于密州。见到弟弟的苏轼自然喜上心头,一切的苦闷、一切的委屈都从见到亲人的那一刻被抛去九霄云外。兄弟两人欢饮达旦,互诉思念,面对一轮明月,酒兴正酣的苏轼挥笔写下这千古传诵的名篇。
明月什么时候才有?我举杯遥问苍天,恍惚间我们好像看到了大唐的李谪仙。醉中乘兴,诗人如同置身天上,哪里像是在人间。然而高处不胜寒,天庭虽美,寒冷难耐,哪里像生活在人间逍遥自在,可见苏轼对生活是多么的热爱。苏轼中年后因历经坎坷,思想逐渐脱儒入释,也曾数度渴望出世,此时却坚定了自己的入世,还是人间好,苏轼多情,自然难断尘缘。
人生在世,悲欢离合不可避免,就如天上的月亮一样,阴晴圆缺。美满的生活是少有的,苏轼就屡逢坎坷,但苏轼还是发普天之愿,希望世人都能长长久久,像中秋的明月一样美满,想见的人都能见到,有情之人都能团圆。
苏轼是有普世情怀的,这是他作为一名儒学子弟骨子里的东西。中秋夜的苏轼也是幸福的,与弟弟的团聚是他梦寐以求的,他的喜悦洋溢在字里行间。此刻的苏轼或许想不到,三年之后他会遭遇人生中最大的挫折。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的人生跌入谷底。他被新党人陷害,李定、舒亶逐字逐句的从苏轼的作品中寻找蛛丝马迹以织罗罪名,告苏轼诋毁新政,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事发。
狱中,苏轼曾给弟弟苏辙写下绝命诗: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押解途中,苏轼也曾试图自杀以了却余生,却求死不得。幸而经朝中元老重臣保奏,苏轼才得以从轻发落,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他的家人、朋友受牵连者甚众。
乌台诗案成了苏轼人生境界的重要转折。苏轼已死,却给了我们一个东坡。
初到黄州苏轼暂居定慧院。狱中得脱,由死而生,苏轼惊魂未定,恐惧、焦虑、嗔怒、不平、委屈,百感交集。一夜,苏轼提笔而书: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缺月当空,孤鸿远去,惊起回头,却无一人。苏轼是多么的孤独,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禁让人发问,生命还应该继续坚持吗?
回答是肯定的。作为一个多情的人,一个热爱生活的人,纵使经历大难,苏轼又怎会轻言放弃。纵使绝望,纵使无人理解,苏轼又怎会蝇营狗苟、随波逐流,与污浊的政治同流合污?初到黄州,苏轼的心是受伤了的,但他并未一味酸楚,他还是选择回归本分、平实做人,他自伤自怜又适可而止。黄州四年,苏轼创作了《赤壁赋》、《临江仙》、《念奴娇》、《寒食帖》等等他最好的作品,在诗词、文章、书法上都达到了最高峰。
人生有了经历便有了厚度,看透世事的苏轼在思想上也渐渐脱儒入释,从此他的人生态度更加豁达、更为洒脱,他真正开始了“诗酒趁年华”。
同时他也带领家人在黄州城东坡地耕垦,从此自号“东坡”。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夜饮东坡醉复醒,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冲破了生死的桎梏,看破了人生的沉浮,历经了痛苦的解脱、矛盾的超越,东坡的生活归于平淡。
夜晚在东坡的垦地饮酒,醒了醉,醉了又醒,人生恍如梦中。东坡的这块坡地怕是比起陶潜“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那块地好不了多少,但是又有什么影响呢?有时候种的不过是一种心情罢了。
三更时分,酒力稍退,东坡这才返回家中,然而听门内家童的鼾声如雷,早已沉睡,敲门都无人应答。既然不能回家,不如拄杖江边,趁夜深人静,细细聆听江水之声。潇洒、旷达,遗世独立的东坡此刻是一种怎样的达观、怎样的至情至性。
万籁俱寂,东坡不免思索,他受困于“此身非我有”的无法解脱却又渴望解脱的伤感,受困于功名利禄、为民请命的情怀却又屡遭大难,最终得以保全的现实,面对浩瀚的宇宙豁然有悟。既然身不由己,不如让自己的人生如江上的一叶小舟,随波而逝,任意东西,循着自然的规律行行止止。
东坡不满世俗,向往自由,渴望出世,想要把自己有限的生命融化在无限的宇宙之中,驾一叶之扁舟,寄余生于江海。
但是东坡是无法出世的,他的骨子里流淌的是入世的血液,他的多情也不允许他出世,向往自由带给他的是旷达、广阔的襟怀,他从未对生活失去信心,他依然热爱生活。
一蓑烟雨任平生
三月七日,东坡于沙湖道中遇雨,拿雨具的从人已经先走了,同行的人都狼狈不堪,只有东坡不这么觉得。不多时天光放晴,东坡作词一首: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东坡归途遇雨,潇洒徐行,心境平和。在逆境中屡遭挫折的东坡,以诙谐乐观的态度将本该是坏事的淋雨换了个角度视作乐事,做了一回快乐的“落汤鸡”。
的确,事情的好坏本不在事情的本身,而在于看待事情的人的态度。以悲观的态度看待事情结果多半悲观,以乐观的态度看待事情往往结果也乐观,悲观对事必然悲上加悲,乐观对事或许由悲转喜。所以不妨像东坡一样,以豁达、乐观、平和的胸怀去对待人生道路上的“景色”,超然事外,必定“也无风雨也无晴”。
人生漫漫,细细思索,“晴”也是好日子,“雨”也是好日子。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东坡多情,黄州期间,东坡的壮志逐渐消磨,转而以豁达的态度去关注人生,寄情于山水,四处游历以放松情绪。
东坡搞了一个大乌龙,在并非赤壁古战场的黄州赤壁做了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词,被历代视为宋词豪放派的代表。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回想三国周郎,雄姿英发,一代儒将,破敌于谈笑之间,好不英雄。联想到自身坎坷的际遇,东坡不胜唏嘘。
东坡毕竟多情,一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由人及自。中国古代多有一夜白头的传说,而白头者,多是因为心事,感情丰富,多情者早白头。
如今赤壁战场已不复当年之威武雄壮,回归现实,虽然自己无有周郎般的成就,但东坡并不悲伤,即便声名盖世的周公瑾如今也不是被历史的浪潮淘尽了吗?这样看来,周郎与东坡无贰矣。
东坡是超脱了的,“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历尽沧桑,人生如梦境般荒谬与无奈,不妨脱却苦闷,让精神获得自由,“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一时期的东坡,逐渐走向成熟与睿智,他的豪放、旷达,皆建立在他超脱了的人生态度之上。
东坡之上放声歌
“人总是在时光流逝中有所感悟,发现自己的成长。”
黄州之后,东坡又几度浮沉,但他所转变的人生态度,让他的生命无人而不自得了。
元丰七年(1084年),东坡奉诏赴任汝州,途中经丧子之痛,他伤而不悲。
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年),东坡任龙图阁大学士知杭州,任上他带人疏浚西湖,将挖出的淤泥筑为长堤,后人号为“苏堤”。
哲宗绍圣四年(1097年),年已六十二岁的东坡又被贬儋州,流落到当时这个“饮食不具,药食无有”的荒蛮海岛,然而他却依旧“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宋徽宗元符三年(1100年)天下大赦,东坡被召回朝,北归途中卒于常州,享年六十五岁。
一代词宗终于圆了他追求自由的梦想,与自然万物归于一寂。
我们的人生究竟要经历多少才能做到以东坡晚年的那种豁达来对待生活?这个很难说,古今中外也有许多几度沉浮的人物供我们借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人生在世不可能一帆风顺,挫折与坎坷也是生命中的重要乐章,无论是细风,还是骤雨,都是人生中不可避免的景色。
既然人生道路并不平坦,风雨也好,晴空也罢,不如以旷达、平淡的心态对待,去体验生活中的兴高采烈、喜不自胜、欣喜若狂、万念俱灰、百感交集、大惊失色、悲天悯人、黯然神伤、百无聊赖……。像苏轼一样,一壶酒,一碗东坡肉,和着念奴娇的曲调,击缶而歌,放声高唱一曲大江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