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所有人中,太郎最痛恨的是直木,虽然直木是太郎的父亲。
今天早上,太郎又因为直木挨了顿打,打他的,有一多半都是他原来的朋友。
“该死的‘和奸崽子’,这条路就不是你能走的,知不知道?”冈本重一边骂,一边用脚狠狠地踢太郎的背。
太郎很疼,但他没哭,这种程度的殴打本身就已经是家常便饭。太郎知道,他的哭声只会让冈本他们打得更凶,只有默不作声,他们才会觉得无聊,才会很快结束,才会散去。
太郎双手抱住头,横着蜷缩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住旁边的一棵树。那棵树死了一半,左半边干枯焦黄,右半边生机盎然。太郎死死地盯着它,就像是盯着直木的脸。它是怎么在战火中活下来的?明明已经被燃烧弹烧掉了一半,为什么还能发出新芽,长出新的叶片?太郎想得很入神,就连身上冈本他们的脚踢都似乎没了什么力量,球鞋和自己后背撞击的声音也变得很遥远。
太郎并不恨冈本他们,他觉得,如果他是冈本,他会打得更狠——对于“和奸”的孩子,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同情和怜悯可言。
应该把“和奸”的孩子都杀掉,让他们断子绝孙! ·
太郎有时甚至这么想。
“和奸崽子”的身份让他在学校里备受欺凌,每天的殴打已经是家常便饭。那些他原来的同学和朋友,甚至是一些女孩子们,也总是籍故打坏他的东西,撕烂他的课本,而班主任铃木小姐则选择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这一切都怪直木,都怪他开的那个叫做“稻荷”的居酒屋。
“稻荷”是专门为占领军服务的——倒不是本地人不能进,而是因为他们早就没有那个闲钱喝酒了。战后的生活一塌糊涂,虽然还没有饿死人,但是大家也都紧巴巴的。一方面是战争后期自卫队像强盗一样洗劫所有人的财物充作军费,另一方面是占领军毕竟不是慈善组织,运来的物资能让大伙吃饱饭也就不错了。
太郎并不在乎是不是能吃饱,他也不在乎他明显高于其他小伙伴的生活水平来自于哪里。他只有8岁,他还没有经历过对于食物匮乏的恐惧,也不知道人类在面对饥饿时,道德可以沦丧到什么程度。他没有足够的思考能力去理解战争,他只是单纯地认为,占领军都是坏蛋,那些可怕的中国人打败了他们,让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沦为了二等公民。占领军都是魔鬼,而为占领军提供服务的“和奸”们,就是魔鬼的帮凶。
比如他的爸爸直木。
在得知光子姐姐自杀的时候,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真傻”而已。
光子姐姐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又温柔又漂亮,太郎曾经幻想着能和光子姐姐一起私奔,让她做自己的妈妈,两个人一起在北海道生活,没有学校,没有冈本,没有占领军。
可惜光子姐姐自杀了——据说是一个叫“阿健”的占领军强奸了她。太郎虽然不知道“强奸”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从这个词的发音上就知道一定是一种很厉害的暴行。
大概就是狠狠地打吧,太郎想,或许比冈本他们打他还要疼一万倍。冈本他们毕竟是小孩子,而那个叫“阿健”的占领军太郎见过,好大的个子,他要是打起人来一定很疼……
可他的“和奸”爸爸直木,居然只是说了一句“真傻”?
井上君说的没错,“和奸”果然都是冷血的。
井上修一是目前太郎唯一的朋友,一个15岁的国中学生。修一是个孤儿,父母都死在空袭中,现在跟姑姑一起居住。修一是个坚定的抵抗分子,据说还是个什么“神风会”的会员,他们总是在郊外的一幢废墟里偷偷摸摸地开会,好像在私底下策划着什么。太郎跟着修一去过两次,但不允许进入会场,只能在远处放哨,修一给他的解释是因为他年岁太小。
修一对太郎很好,经常帮他搽药,有时候赶上了,也制止过几次冈本重他们对太郎的暴行。但修一对太郎说,“和奸”身份是他的原罪,想摆脱这种身份,太郎需要干一件大事,让所有人都知道太郎的立场,只有这样,太郎才能摆脱“和奸崽子”的阴影,甚至成为英雄,赢得所有人的尊重。
昨天晚上,修一找到太郎,塞给他一个鞋盒子,告诉他这就是那件“大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太郎把这个盒子放到“稻荷”的吧台下面藏好,很快所有人就会知道太郎的英勇,并感谢太郎的贡献。
“冈本他们也会感谢我?”太郎不太相信地问。
“当然。”修一回答,“他们不止会感谢你,还会为之前向你做的所有错事道歉,而且从今以后,他们一看到你,就会毕恭毕敬地鞠躬的。”
太郎相信了。他倒并不稀罕冈本的鞠躬,但他直觉里意识到这件事会给直木带来麻烦,只要是能给直木带来麻烦的事,太郎都愿意去做,他往占领军点的酒里吐过口水,甚至往占领军点的拉面里扔过过一只死蟑螂,他幻想着占领军会很生气,一怒之下拔枪把直木给毙了,然而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个占领军少尉只是很温和地让直木重新换了一盘。
这件事让太郎更加坚信直木跟占领军是一伙的,所以昨天晚上,太郎毫不犹豫地把那个鞋盒子塞到了吧台底下。太郎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或许是素盏鸣尊的草雉剑,会在哪些占领军喝酒时飞出来,把他们的头都砍掉?
不管是什么,那一定是一件不得了的东西,而那件“大事”,今天也一定会发生!
终于,冈本重他们打累了,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太郎撑起身子,拍干净衣服,拖着满身酸疼往“稻荷”走去。
这条路今天格外的漫长,下午的阳光居然没有丝毫热量,路上没什么行人,连往常在路边废墟里翻找钢筋卖钱的妇女和小孩也都没了踪迹。太郎走在冷风里,身上一直在轻轻地打着哆嗦,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
好不容易回了家,“稻荷”居然没有任何变化,门口安安静静地停着一辆“猛士”,既没有慌乱的人群,也没有草雉剑在空中飞舞。
太郎推开门,居酒屋里一如既往,有几桌占领军正在喝酒,直木正忙前忙后地端菜收桌子。
“回来了啊,快点把书包放好,过来帮忙!”直木对太郎大声说道。
太郎有点失望,于是很不满意嘟哝了一句,把书包随便扔在一个空着的卡座上,一脸不耐烦地向直木走去。
巨变发生在一瞬间。
太郎突然感觉大地颤动了一下,像是有一头上古巨兽在里面翻了个身。一股温热的空气从太郎的左侧袭来,暖洋洋的,很舒服,让太郎在路上被冻得冰冷的身子一下子就暖和起来。
太郎看见直木露出吃惊的表情,他的嘴巴越张越大,好像在喊什么,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右侧的脸被突如其来的空气挤压得变了形状,脸颊凹了进去,一圈圈的皱纹在他的右脸颊上慢慢扩散开来,鼻子似乎也移动了一点位置,他的左脸却纹丝不动,显得十分滑稽。直木的连身围裙从右到左一点一点慢慢飘飞起来,上面似乎闪烁着斑斑点点的火星,就像是这条破围裙上忽然开出许多桔色带黑边的花来。
太郎感觉自己的左脚离开了地面,自己的身上也像是有人用非常大的力气推了一把,他似乎就要飞起来了。
太郎看见直木右边的吧台从底下一点一点裂开,以他放鞋盒子的那个点为圆心,一圈一圈地慢慢变成尖锐的木屑,构成了一个又一个同心圆,跟铃木小姐今天在课堂上讲的一模一样。吧台底下的地面也在逐渐凹陷,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拇指把地面慢慢按了下去,而其他地方的地面却隆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地毯底下钻出来。
“原来不是草雉剑,是一颗炸弹啊!不过井上君为什么选择我刚回来的时候引爆呢?”一个念头在太郎脑中一闪而过。
可惜他已经没法再想下去了,巨大的声浪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他脑袋里飞舞,一根木刺刺穿了他的左腮,虽然没感到疼,但是血的温热的感觉却一下子涌到了他的嘴里。
他看见离吧台最近的占领军飞了起来,他的身上燃起火来,笔挺的制服也在一瞬间变得又皱又破,抹布一样;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占领军,看军衔应该是个中士,被一块旋转飞舞的碎玻璃割断了脖子,鲜红的血像温泉一样涌了出来;他看见“稻荷”的玻璃窗变成了碎片,门外停着的“猛士”一侧的车轮高高翘起,车底盘上的锰钢护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见一团火焰从吧台的位置燃起,热浪就像是长了一只魔鬼的手,所有被它触摸过的地方都冒起青烟……
太郎看到的最后的景象,是直木正在挣扎着向他扑过来。他看到直木烧焦的头发和闪着火星的眉毛,刚觉得有趣,想要笑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距离“稻荷”2公理远的一幢六层楼屋顶上,举着望远镜的井上修一看到“稻荷”冒出的浓烟,无声地咧着嘴笑了起来。
他身边的女孩拢了拢头发,问道:“你为什么现在引爆?直木太郎不是你的朋友吗?”
“朋友?”秀一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一个‘和奸崽子’而已,也想跟我做朋友?再说了,留着他夜长梦多,不如灭了口干净……”
女孩听着他侃侃而谈,突然觉得修一那张英俊的脸变得无比狰狞。
2016年12月14日于北京海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