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师傅，您曾说小璃是由当年齐天大圣孙悟空被毁掉得石心所崩裂的一小块儿碎片化作而来，可为何孙悟空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甚至斗得过天庭的诸神！而我......”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里，少女盘坐在晶莹剔透的冰面上，仰起头盯着身前老人的花白胡子，眉头微蹙，“苦恼”二字全部写在脸上。
“神通广大又如何？法力无边又如何？想要的未必就会得到。”老人笑着缓缓摇头。
少女双手掌心一搓，随即将刚刚落入手掌的冰雪粒儿雕也似的变成了一朵“雪荞麦”，“人家也想上天入地做英雄嘛！就算当不了英雄，能长生不老也好啊！”
“纵使长生不老又能怎样？生命不是以长短来衡量的。那些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人，你看他们是活着，却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您每次都这样讲……可我就是觉得十年太短，就是想能一直陪在师傅您身边嘛。”说着说着她又“咯咯”笑了起来，右手指着老人的胡子说：“我就和您说了您该修剪胡子了吧！这冻得都能用来打猎了！”
眉头瞬间也展开了，眼睛眯成了好看的弧度，手中的荞麦花儿随风打着旋飘到空中被吹散了。
老人下意识地去抚胡子，发觉硬邦邦的，手便又迅速弹开。无奈地看着眼前笑得满地打滚儿的少女，佯装出要打她的样子，“快走吧，小璃。雪越下越大了。”
“那我们回去以后，再多给我讲些关于孙悟空的故事可好？他和二郎神到底谁更厉害？他和紫霞最后怎么样了？别那么小气嘛......”少女起身拍拍穿着的素白长袄上的雪，挎住老人，嘴里还在说个不停，却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吞噬掉了一切声音。
雪雾弥漫。一老一少的背影，渐渐消失其中。
二
这里是琉城。
琉城只有两个季节：降雪季和停雪季。虽然降雪季节持续得短，但因其降雪量之大，加上琉城之严寒，足以使这座城市永远都被包裹在单调的银白色之下。这里的村民们每逢停雪季便出来活动，凿冰捕鱼，上山打猎，为降雪季囤足食物以便于能安全挨过去。而到了降雪季之时，家家户户是万万不敢再出门的，若是有些村民没能赶在暴风雪前回到家，就会被这风雪蒙住双眼，迷失方向，最后尸骨无存。
小璃的师傅便是掌管着琉城季节交替的神。每到停雪季末，他就会到城中去巡查一番。如若见到还流落在家外面的村民，就会提醒他们要赶快回家去，以尽可能地确保他们的安全。等到风雪奏起来了，他的工作也就告一段落，只剩用品茶、吟诗来打发这余下漫长的无聊时光。
不过自从身边多了小璃，安人大师每天的主要任务就变成了为她答疑解惑、讲故事。
夜晚，玉棱居里。
“师傅，您说十年有多长？”少女的双眸里好似住进了星星。
“那就是十次琉城季节地交替。”
少女掰掰手指，又将食指含在嘴里，说：“这么说来，我经历过五次季节地交替，就是说我已经活了五年………”手指拿出，脸别了过去，“师傅，再有五次降雪季，我就要像那些凡人一样死掉了。死，是什么感觉？”
“对不起，神仙也有不知道的事情，这就是其中之一。”看着眼前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的小璃，安人大师只能给予她一个最真诚的答案。
沉默了片刻。
“我还有一个问题怎么也想不通。您曾讲过孙悟空的身可灭、心难诛。”少女清澈动听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可为何最后，石心还是被灭了？”
大师望向窗外，这漆黑沉寂的山林如同一个噬人怪兽一般可怖。
“别急。这个问题的答案，终有一天会由你自己解答的。”
三
“捡到”胡桥，是小璃六个年头以来最让她快乐的一件事情。
那天在与师傅例行公事时，她发现了一个躺在山脚下昏迷不醒的年轻男子，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身上的衣着破破烂烂，鞋也不知被谁偷走了一只，全身已被冻得冰冷僵硬。
小璃忙去探他的鼻息，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师傅说：“还好，他还活着。”
“降雪季已来临，就算山上的野兽不将他吃掉，他也定熬不过一天。”安人大师摆摆手，示意小璃收起手中的水壶。
“神仙神仙，见死不救算什么神仙！”小璃嘟着嘴，干脆也躺在冰镜上，“您尽管走好了，以后也没人为您沏茶、研墨了！”
大师看着她赌气的样子甚是觉得好笑，只是此时实在不宜在外久留，便也不再去逗她，问道：“那你想怎么做？”
“我看他身上的破布条五颜六色的，绝不是我们琉城的村民。不如我们将他带回玉棱居……”
“胡闹！玉棱居岂是一个凡人能随便进出的？”大师怒目圆睁地瞪着她说。
“我除了会变花儿，活得短，又哪点不像凡人了？您不是也一样将我带回玉棱居了吗？”小璃知道师傅的心肠其实比谁都要柔软，笑嘻嘻地迎回去说：“我们就装作是普通人，等他醒过来了，痊愈了，再将他送走不就行了？”说罢，圆溜溜的大眼睛盛满了哀求望向大师。
听得一声“好吧。”她雀跃着起身欢呼起来。
四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去观察一个男子的脸。方才在外面只是粗略地打量了一下，现在细细看来，剑眉入鬓、挺鼻薄唇，多么英俊啊！小璃觉着这个男子甚至比自己还要生的好看。
大师将他的破旧衣服换了下来，小璃就偷偷剪掉了衣服上各色的布条收好，想等他醒过来以后问问他，哪种颜色是紫霞仙子的“紫”；哪种颜色是和齐天大圣头上的金箍是一样的；以及外面的那些花儿有没有她变的荞麦花好看。
她又担心他醒来会惊慌，便一直守在他的床边，片刻不离。
到了夜晚，小璃迷迷糊糊中听到了男子的呓语声，见他额头的汗珠密密麻麻，伸手摸去竟滚烫。她吓得不知所措，想跑去叫师傅，却不料被男子一下子握住手腕，触电般呆立在那里。
小璃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内心。
她轻声说道：“好，我不走。”遂在床边坐下，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捏出了一朵荞麦花，放在了他的枕边。那男子好似听到了她的回答，仍在梦中，嘴角却流露出了一抹微笑。
她惊喜地发现她的荞麦花竟有帮助男子降温的作用，于是这一夜，荞麦花铺满了整间屋子。直到快天亮的时候，小璃累的靠在床头睡着了。
再醒来，正对上一双清澈如湖水的双眸，好似里面藏有星辰大海。一个不留神，小璃就深陷了进去。
“你醒了。昨天……真的是谢谢你了。”男子起身欲鞠躬向她致谢。
小璃发现躺在床上的人变成了她自己，“啊啊啊……”地尖叫了起来，“你！你什么时候醒的？我怎么会在床上？”
“我看你那样睡着很不舒服，就……”男子尴尬地挠了挠头，说：“不管怎样，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
“你叫什么名字？”小璃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胡桥。”男子的脸红了。
“好，胡桥，我叫小璃。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小璃看着他愈加涨红的脸，坏笑着顿了一顿，“就给我讲故事听吧！”
“什么？”胡桥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反正降雪季你也走不了，就多给我讲点儿关于外面世界的故事吧！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你呢……”小璃一边暗自庆幸着她的荞麦花融化得及时，一边从床上一跃而起，去翻找她的布条。
而这一切，都被窗外的安人大师看在眼里。
五
“小璃，真想带你回我的家乡去看一看。那里从不下雪，不像这里光秃秃的，遍地只有白色。”胡桥低垂着头，语气里满是失落。
“我知道！有火红的太阳，蓝天白云，美丽的紫色晚霞，还有绿草地和鲜花。”小璃不想看到他沮丧的神情，故意抬高了声调说：“这些师傅以前给我讲过，你也给我讲过，你还给我看过那些颜色，真的很美。”
“可是你还是没有亲眼见过呀……晚霞也不光是紫色的，花也有千百种，比如‘冰肌玉骨’的水仙，‘国色天香’的牡丹，‘飘香月窟’的丹桂……任我是一张神嘴，也描述不出它们的美。”
“你说的这些是什么？花的名字都这么长吗？”小璃听得被绕了进去，摸不着头脑。
“那是世人赋予每一种花的特殊寓意。”胡桥笑着揉了揉小璃的头发。
“那……这种花呢？”小璃伸出手来，摊开手掌举到胡桥眼前，“师傅说，这叫荞麦花。”
胡桥轻轻地拿起花来端详，惊喜地说：“你什么时候做的？真像啊……”
“嗯，只可惜不久就会化掉了。你还没告诉我它代表着什么呢！”小璃假装着急地去抢，却一不小心被桌角绊倒，迎面跌倒在胡桥身上。
“是恋人。”胡桥的目光灼灼，“荞麦花代表着曾经的恋人。”
小璃羞得低下头去，不敢再与他对视。
“小璃，我说的那些花儿都很美。”胡桥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可是他们都比不过你。”
“小璃，你能和我一起走吗？”
六
小璃飞也似的跑到安人大师跟前，还来不及将气喘匀，断断续续地说道：“师傅……我要离开……琉城，我要和胡桥……一起去他的家乡……”
“你可知你是由掉落在人间的石心碎片而来，碎片落到这里，这里就是你唯一能存活的地方。”眼前的少女目光坚毅，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
“我不在乎！倘若我不离开这里，我也只剩三次季节交替的时间可活。况且如今，就算我能活上千年万年，能像师傅您一样，如果胡桥不在我身边的话，我也觉得这样冗长的生命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她“扑通”一声跪在安人大师面前，“师傅，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听懂了您以前说过的话。如今我不再想去做什么英雄，也不怕死，只是不想会留下遗憾。所以，请您成全。”
小璃感觉到有两行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在大腿中央，瞬间绽开成一片雪花的形状。
“这是泪。”安人大师说：“你的石心已动，小璃，我会助你一臂之力，明日醒来之时，你们便会回到他的家乡。”
“谢安人大师。”
“而你，明日晚霞后便会化为原型；他，至此将不再记得你，以及一切有关于你的曾经。”
“谢安人大师。”
七
“当年孙悟空被困在天宫的锁妖柱上，已经被各种酷刑折磨得骨肉分离、不成人形，却依旧不死。他一直在等待着紫霞，希望能亲口告诉她花果山那里的晚霞很美。直到最后紫霞出现在他面前，却对他说自己不可能和他这只猴子在一起，对他说，‘花果山的天空其实一片黑暗！’孙悟空才真正死了石心......”
“正因他的石心里包含了太多对爱情的遗憾和执念，所以其中的一个碎片便化成了我......”
“嗯？这么说来你是神仙喽！”胡桥故作夸张地睁大眼睛作吃惊状，对身旁望着天边的小璃说。
“当然是骗你的啦！”小璃盘腿坐在草地上，伸了一个特大的懒腰，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边那最后一抹姹紫嫣红慢慢变得暗淡，“终于明白为何紫霞仙子说她在看晚霞的时候不想去做任何事了。胡桥，谢谢你，这儿真的很漂亮，比我脑海里所想象的要好看一万倍。”
她又换了个姿势，枕在胡桥的腿上，结果鼻子被胡桥采来的花儿扫得直痒，她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好呀！仗着我喜欢你，你就欺负起我来了！”
风轻柔地吹在她的脸上，直至夜幕降临，她才心满意足地闭起了眼睛。
八
“桥哥哥！快出来看呀！外面下雪啦！”
清晨，胡桥被院子里小孩子们的嬉笑声给吵醒，睡眼惺忪地扒开窗户，他惊奇地发现外面竟然真的飘起了雪花！这可是他有生之年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情景。
他慌慌张张地披上外套，跑到院子中央，摊开手掌接下一片片雪花，顿时张大了嘴巴：“这哪里是雪花啊，分明就是一朵朵荞麦花！”
他捂住心脏的位置，只觉得心脏猛跳得让他难过，而另一只握紧荞麦花的手，却迟迟不肯放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