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女钢铁侠
那天，她是临时出差。
她走后的第二天上午，宜家的工作人员前来送货，她买的书柜到了。
家里的书越来越多，已经没有地方存放，阳台上堆了两大摞，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那些书有她这些年订的杂志，也有在网上买的小说，还有一些工具书。她们家原有一个敞开式书架，已经装得满满的，每层的拖板都不堪重负，被压得弯了腰。
她和丈夫商量买个双开门的大书柜，把原来的旧书架换下来。
如果她在家，丈夫也许不会注意那本旧日记。可是，那天偏偏家里只有丈夫一个人，是他把旧书架上的书撤下来，一本一本地放到了新的书柜里，而那本日记就在其中。
她早已忘了有那本日记，自从二十年前用完最后一页，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当丈夫拿着她的日记质问她的时候，她的心里毫无准备。
二十年，日记都发了黄，表面的塑料皮已经变硬、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封面的图案是一束系着粉色丝带的玫瑰花，平放在一把长椅上，阳光照在花瓣上，露珠闪着晶莹的光。那束玫瑰花已被磨损得不再艳丽，虽未凋谢，但也蒙上了岁月的浮尘。
日记是她的好朋友小玉送给她的，那年，她刚考上大学。只是她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一直没有派上用场。
丈夫昆是她的大学同学，昆大二那年开始追她，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才开始写日记。记的大多是哪天昆约了她，哪天带她一起去看电影，哪天两人吵架了，哪天又和好了，哪天昆送给她一个礼物，哪天昆吻了她……
里面应该大多都是这些内容，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
“你自己看！”昆重重地把日记摔在桌子上。
“孩子在睡觉，你小声点！你偷看了别人的日记，我还没说你窥探他人隐私呢，你还来脾气了！”她拿起日记，一边粗略地翻着，一边抬眼看着气哼哼的昆。
她确实好久没有看过那本日记了，突然觉得里面的字迹好陌生，那时用的还是蓝黑的墨水，字写在横格纸上那么久，已经和纸融为一体，原来字也会老去，变得暗淡，像发了霉的青春。
“往后翻。”昆不耐烦地提醒着，“1998年8月20日。”
在翻开的那一瞬，她的内心七上八下，天知道那时她给现在的自己留了一颗多大的定时炸弹。但是，她一字一句地仔细寻找，看到的只是些如密码般难懂的文字，并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她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记得上学的时候，流行一种错别字体的书信，她把它用到了日记里，为的是防止有人偷看，因为她的日记没有锁，也没有密码。不是里面所有的内容都用了这种错别字体，而是分散在一些需要加密保护的地方。由于间隔的时间太久，有些地方她自己都无法破译了，看来只有日记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他究竟发现了什么呢？”她一边看一边想，开始庆幸当年这个明智之举。其实那时候为的只是防寝室里的室友和她的父母，没想到今天竟然用在了昆的身上。
她在脑海里反复地咀嚼着这几个数字，1998年8月20日，这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1998年她上大三，8月正是大三的暑假，她想起来了，上面的内容与那个暑假发生的事情有关。
那个暑假，同学们都在找工作。她与昆发生了分歧，她想要留在上学的这个城市，而昆想到北京去发展。恰好北京有一个人才招聘会，昆只身去了那里。
在昆去北京的那段时间，有一个本地的应聘单位来学校招人，系里的老师推荐了几位同学，她名列其中。
应聘单位是一个私企，规模不大，同学们都不太看好。所以，面试的那天，只去了两个人，一个是她，另一个是她们班的一个男同学飞。
飞在刚上大学的时候就喜欢她，这件事班里的同学都不知道，包括昆。
她和飞的家离得很近，坐火车只差一站，每逢寒暑假，两人都坐同一列火车。开始的时候，两人并不知道，直到有一次在火车上无意间碰到，原来两人在同一个车厢。
那时的火车站比较乱，候车室里经常有乞丐伸手要钱，而且不给就跪地不起，有的乞丐还往身上凑，不给就死缠烂打。
有一次，她确实身上没有零钱，一个裸露着上身的乞丐不依不饶，那人面目狰狞，离她很近，吓得她背着包从候车室跑了出来。
还有一次，是一个小男孩，七八岁，伸手向她要钱，她给了一元钱。可是过了一会儿，一群孩子都围了上来，她护着自己的包不知如何是好。
知道两人坐一辆火车后，遇到节假日，飞就约她一起走，她也很高兴有飞这个“保镖”在身边，直到后来昆成了她的男朋友，才不再同行。
飞知道昆变成她的男朋友后，曾对她说：“没想到，我晚了一步。”
原来，飞一直想对她表白，只是想时机再成熟些，没想到昆快了一步。从那以后，两人的接触就变少了，她开始有意地疏远飞，飞也识趣，两人开始渐行渐远。
面试那天，她和飞都很意外。
虽然应聘单位是个私企，但是她很喜欢这个公司，装修时尚，公司里都是年轻人，像极了电视剧里的办公场景。在和飞的谈话中，她流露出了这一点。
有一个男生与自己竞争，她很没有自信和底气，再说飞的专业比她好，每年都获得奖学金；她的成绩平平，还有两门功课挂了科。
但是最终的结果出人意料，她被聘用了。在接到公司人事部的电话时，她有些难以置信，反复地求证是不是真的。最后，那人告诉她，最初公司定的是飞，但是后来飞说他找到了其它工作，并且极力推荐了她。
这事之后，她问飞找到了什么工作，但他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后来得知，是飞把这个职位让给了他。还好，后来飞被聘到一个大专去当老师，她才放了心。
有一天晚上，飞约她一起到学校附近的路边摊吃烧烤，飞喝多了，啤酒瓶子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你爱过我吗？”飞手握着啤酒瓶，两眼通红地盯着她问道。
“你喝多了。”她透过烧烤炉上窜起的火星，望向飞，飞的样子既可怕，又可怜。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觉得你问这个有点不太合适。”
“我还有机会吗？”飞灌了一大口啤酒。
“……”
她没有回答飞的问题，先行离开了，留下飞一个人独坐在路边，她走出去几步远的时候，听到了身后啤酒瓶摔碎的闷响和飞歇斯底里的呐喊。
那篇日记，写的就是那段时间感情发生的变化，她也弄不明白，对飞的感情是否已经超越了正常的同学关系，她怀疑自己对昆的感情不是纯粹的，她甚至怀疑自己同时爱着两个人。
如果昆毕业去了北京，她或许会考虑嫁给飞。
而就在那个徘徊的阶段，昆回来了。
昆去北京的那段时间，简历投出去不少，但大多石沉大海，几乎没有收到一份正式的面试通知。有两家同意面试，但是条件太差，基本的待遇也保证不了。
碰了壁之后，昆的态度有了转变，他决定不去北京了，就在本地找工作，和她留在同一个城市。两人也从冷战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重归于好。她和飞的那段小插曲也从此嘎然而止，随风去了。
二十年过去了，三个人都留在了同一个城市，飞已经成为了所在大专院校的校长；她一直在那个公司工作，如今升为了公司的行政总监；昆换了好几份工作，辞职后自己做起了小老板，生意惨淡。
混得不好，昆不开心，她很清楚。他已经不止一次找茬了。
上次，她和公司的一个男同事出差，男同事年轻而且帅气。昆去机场接她的时候，两人正有说有笑地谈着公司里的事，而恰在这时，昆出现在两人的面前，阴沉着脸，眉头紧皱。男同事吓得连忙告辞，谎称有事先走一步。
回来的路上，昆一直不说话，脸色很难看，从后视镜里看向她的目光，如射出的剑，回家后还冷嘲热讽地说她老牛吃嫩草。她说她和那人没什么，只是普通的同事。但他却说：“我又没有证据，你怎么说怎么有理。”无论她怎么解释，昆都不听。
有一天晚上，两人正在吃晚饭，她接到一个电话。屋子里很静，隔着电话也能听出是个男人。
等电话挂断，昆没好气地问：“又是那个帅哥？”
“是又怎么样？工作上的事。”
“这么晚了还谈工作，谁信啊？”
“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无力辩解，之后，两个人连续两周没有说话。直到一个周末，昆在街上看到那个男同事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手拉手走在一起，才承认错怪了她。
人到中年，事业无成，男人们就会失去了原有的自信，昆也不例外。
她把日记合起来，随手放在桌子上。她不想吵架，如果昆非要她把这事说明白，那么，她就向他坦白，反正也是过去的事了，谁又没有点秘密呢？况且，飞也已经结婚了，儿子都十岁了，和她的女儿一般大。
“你当初为什么瞒着我？”昆问道。
“我……”
“你还是不信任我。”昆点着一支烟。
“孩子在睡觉，别抽了。”她提醒道，昆无奈地把烟掐灭，一缕青烟飘然散去，消失在寂静的空气中。
“你知道吗？那年我去北京已经应聘成功了。”
“什么？可是你说一个面试通知也没有收到。”
“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你已经在本地找到了工作，我怕失去你……”
“所以你就放弃了那份工作？”
“嗯，我以为凭你的学习成绩找工作会很难，没想到，那么快。”
“……”
“看了你的日记，我才知道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北京的原因。”
她有点忐忑，不知道昆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原来你一直怀疑我和杨菲。”
“我……”她听了昆的话有点糊涂。
“自从我上了大学后就和她断了联系，我上北京找工作和她在北京上大学没有任何关系。”
“那是为什么？”
“我想挣多多的钱，将来好娶你。”
“菲儿现在过得怎么样？”她不知怎么接昆的话茬。
“不知道，好多年没有联系，据说移民了，嫁了个老外。”
两人开始沉默，她有点意外，昆没有猜出日记里的真正内容，他把飞看成了菲，因为她当时用的是错别字，没想到误打误撞，蒙混过去了。
杨菲是昆的高中同学，考上北京的一所大学后，和昆分手了。昆一直很消沉，直到爱上了她。她不同意和昆去北京的原因之一就和菲有关，但她从未流露过，昆并不知晓，当时她谎称不喜欢去北方，离家太远。
“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就留在北京了。”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在哪都一样。只是我没能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委屈你了。”昆低着头。
听了昆的话她很惭愧，这么多年，昆一直在努力，可是事业却没有起色，她却没有说过一句鼓励的话，她曾无数次地抱怨过，抱怨昆没有能力，挣不到钱，没有给她想要的生活。昆变得越来越自卑，这些都与她有关。若不是因为那本日记，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飞打来了电话，她有些吃惊，不知道飞找她有什么事。
“昆和你说什么了吗？”
“没有啊，发生什么事了？”
“他昨天来我的办公室，说要当面谢谢我。”
“谢你什么？”
“谢我当年把工作让给了你。”
“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不是你告诉他的吗？”
“我没有啊！”
“他还说，如果当初你没有嫁给他，嫁的是我，或许会生活得更好。”
“他为什么说这些？”
“你我的事，我从来没向外人讲过，除非是你说的。”
“我……”
“这么多年，你和昆过得好吗？”
“很好啊！昆对我很好。”以往，她总是在闺蜜面前说昆的诸多不是，说自己当年瞎了眼，嫁错了人。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回答令自己都难以捉摸。
“……”
挂断电话，她有些明白了，昆破译了那本日记，他一直在装糊涂。
第二天早晨，她坐在公交上刷微信，看到昆发的朋友圈，上面全是错别字，如密码，她反复看了数遍，终于读懂。
“镎，眚驲蒯泐，霭倪襦憷！”
她叫娜，那天是她的生日。
她到达公司后，先后收到了两束玫瑰花，一束是昆送的，一束是飞送的，她想都没想，把飞送的那束扔进了垃圾筒。
她给昆发了条微信：肟靥霭倪，邕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