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宗仪是杨维桢朋友圈里的重要人物,所以读杨维桢,必然要旁及陶宗仪。
杨维桢与陶宗仪当相识于松江华亭,两人都是为避战乱而到了同一个地方。那时候,杨维桢是江南第一才子的声誉响彻文坛,故陶宗仪对文坛领袖杨维桢充满了景仰之意。陶宗仪曾请杨维桢为父亲撰写墓志铭,当时见到杨维桢时,他是这样说的:“先生名能文,言又足信万古。”由此足见杨维桢在元末文坛的声望。
在元末的松江,以杨维桢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江南小说创作的作家群。杨维桢重史的小说观,对陶宗仪有了极大的触动。陶宗仪创作完成煌煌巨编《说郛》(100卷),其书名竟源自杨维桢说过的一句话。扬维桢曾经说过:“天地,万物郭也;五经,众说郛也。”(天地,是万事万物的城廓;五经,是纷纭众说的城廓)“说郛”意思就是五经的众说,杨维桢建议陶宗仪以五经来“郛”众说。
“著者必托之名能文家”,为使自己的《说郭》流传,陶宗仪又请杨维桢为自己的作品写序言。杨维桢拿到书稿后,足足读了一个月,然后在序中给予高度评价,说“阅之经月,能补予考索之遗。学者得是书,开所闻扩所见者多矣”。学界后来也将是陶宗仪此书视作文言笔记小说,与杨维桢同样作过序的杨瑀《山居新话》相提并论。
除《说郛》外,陶宗仪还有一本重要的著作叫《南村辍耕录》(30卷),也是陶宗仪日积月累的结果。成语“积叶成书”说的就是此书的由来,好友孙作为其作序,序中就说了“积叶成书”的事:“余友天台陶君九成,避兵三吴间,有田一廛,家于松南。作劳之暇,每以笔墨自随,时时辍耕,休于树荫,抱膝而叹,鼓腹而歌。遇事肯綮(关键的地方),摘叶书之,贮一破盎(一种腹大口小的器皿),去则埋于树根,人莫测焉。为是者十载,遂累盎至十数。一日,尽发其藏,俾门人小子萃而录之,得凡若干条,合三十卷,题曰《南村辍耕录》。上兼六经百家之旨,下及稗官小史之谈,昔之所未考,今之所未闻……”
陶宗仪虽是浙江黄岩人,但因为杨维桢的关系,他的《南村辍耕录》里竟有不少诸暨元素。最重头当然要数杨维桢,因为在朋友圈,所以最熟悉不过。卷二记录杨维桢“正统辨”,足有4000文字。卷二十三记录杨维桢“金莲杯”。卷六记录朱良吉刲股疗亲,也提及杨维桢曾作过墓志铭。而诸暨其它几桩奇人怪事,则基本集中于卷二十三。
杨维桢当然是他最熟悉的,那么诸暨的其它奇事怪人呢,陶宗仪又是通过什么渠道获得的呢,这已经成为一个谜。但我们要感谢陶宗仪,他为诸暨文史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
◎鸡妖
至正丁酉春三月,上海李胜家,一鸡伏七雏,一雏作大鸡状,鼓翼长鸣。明年戊戌春正月,钱唐卢子明家,一鸡伏九雏,一雏有三足,二足在前,一足在后。三月,诸暨袁彦城家,一鸡伏五雏,一雏有四足,二足在翼下。不数日皆死,而各家亦无他异。(《南村辍耕录》卷十五)
1358年3月间,诸暨发生了一件怪事。村民袁彦城家的一只母鸡孵了五只小鸡,其中有一只小鸡竟然长了四只脚,两只脚是长在翅膀下面的。不过,这只妖鸡没几天就死了。
◎金莲杯
杨铁崖耽好声色,每于筵间见歌儿舞女有缠足纤小者,则脱其鞋,载盏以行酒,谓之金莲杯。予窃怪其可厌。后读张邦基《墨庄镘录》载王深辅道双凫诗云:“时时行地罗裙掩,双手更擎春潋滟。傍人都道不须辞,尽做十分能几点。春柔浅醮蒲萄暖,和笑劝人教引满。洛尘忽浥不胜娇,剗蹈金莲行款款。”观此诗,则老子之疏狂有自来矣。(《南村辍耕录》 卷二十三)
杨维桢这个文人特别爱好“声色”(陶宗仪不是贬低杨维桢,而是夸杨维桢精通音乐),每次在饮酒的时候,让歌妓在旁边唱歌作陪倒也罢了,还要看相她们的金莲小脚,看到缠足特别小巧的,杨维桢必定让她脱下金莲鞋子来,然后把三寸金莲捧在手里,把酒盏放进鞋子里,美其名曰“金莲杯”,然后“盏以行酒”,这就是“妓鞋行酒”。“妓鞋行酒”的游戏规则是这样的:先脱下妓女的一双鞋,在其中一只中放一杯酒,另一只放在盘子里,让人托着盘子距离游戏者五六尺远,游戏者用大拇指、食指和小拇指夹着莲子、红豆、松子之类,轮流往小鞋里投掷,投进最少者,就罚喝鞋中那杯酒。杨维桢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无非是想搞点小游戏,活跃酒桌上的气氛。所以即使是像陶宗仪这样敬重杨维桢的人,也觉得这样做实在有失雅观,也有失身份,更有点讨厌。不过陶宗仪马上替杨维桢辨护了,他说杨维桢这样的狂放之举是有来历的,因为宋代王深辅早就写过赞美女人美腿和小脚的《双凫杯》诗,比起王深辅的好色来,杨维桢就得甘拜下风了。由此可知,陶宗仪记录杨维桢的妓鞋行酒,更是替杨维桢的一种辩护。
杨维桢的这一放肆举动,在杭州、平江、松江都发生过,也引起一些讥评。但是当他遇到素有洁癖的倪瓒时,就不仅仅是讥评了。《尧山堂外纪》记载:“二日,与倪元镇会饮,廉夫脱妓人鞋传饮。元镇怒,翻案而起。廉夫亦色变,饮席遂散。后二公竞不复面。”以杨维桢的放浪、倪元镇(倪瓒)的洁癖,两人的争端可想而知,但两人不再见面却并不确凿。倪瓒是元四家之首,杨维桢是元末文坛领袖,他们相知30余年,留下很多逸闻趣事,“金莲杯”不过是小小一插曲。
“金莲杯”据说始于宋代,以杨维桢的身份和影响,此举的确有些惊世骇俗。但杨维桢的好朋友宋濂却这样解释杨维桢的行为:“盖君数奇谐寡,故特托此以依隐玩世耳,岂其本情哉?”反而是“俨然有晋人高风”的表现。宋濂的理解与陶宗仪所谓的“老子之疏狂有自来矣”是一样的。因为透过“金莲杯”游戏的热衷,正可以看出杨维桢的“醉民”神态,也颇能说明杨维桢宁肯喝金莲杯而不肯喝御酒的玩世不恭的心态。
◎盗有道
后至元间,盗入浙省丞相府。是夕,月色微明,相于纱帷中窥见之,美髭髯,身长七尺余。时一侍姬亦见之,大呼有贼,相急止之。曰:“此相府,何贼敢来?”盖虞其有所伤犯故也。纵其自取七宝紧腰、金玉器皿,席卷而去。翼旦,责令有司官兵肖形掩捕,刻期获解。沿门搜索,终不可得。越明年,才于绍兴诸暨州败露。掠问其情,乃云,初至杭,寓相府之东,相去三十余家。是夜,自外大醉归,倒于门外。主人扶掖登楼而卧,须臾,呕吐,狼籍满地。至二更,开楼窗,缘房檐,进府内。脚履尺余木级,面带优人假髯。既得物,直携至江头,置于白塔上,复回寓所。侵晨,逻者至,察其人,酒尚未醒,酣睡正熟,且身材侏儒,略无髭髯,竟不之疑。数日后,方携所盗物抵浙东,因此被擒。盗亦有道,其斯之谓欤?(《南村辍耕录》 卷二十三)
这是发生在元代至元年间(1264年—1294年)的事。一天,一个小偷闯进了江浙丞相府。那天晚上月光黯淡,丞相躲在纱帐里偷偷察看闯进来的小偷,发现这个小偷长了一脸好看的胡子,身高七尺有余。当时丞相府里的一个侍女也发现了小偷,正当大呼“有贼啊,有贼啊”,丞相急忙阻止了她,故意说:“堂堂丞相府,哪个贼敢进来?”丞相很聪明,怕小偷伤害家里人,所以任凭他盗窃,什么七宝紧腰、金玉器皿,全被小偷席卷而去。第二天,丞相责令手下的官兵根据昨天晚上自己看到的小偷模样进行彻查,希望能立却将作案的小偷抓捕归案。官兵们挨家挨户搜查,却始终没有发现可疑人物。一直到第二年,这个小偷才在绍兴诸暨事发被拘。一顿拷打之后,让他交代上一年进入丞相府盗窃一事,于是小偷道出了实情:小偷刚到杭城时,宿在丞相府东面的寓所里,这个寓所与丞相府相隔三十多户人家。那天夜里,小偷在外面喝多了酒,大醉而回,倒在寓所门口不省人事,主人将他扶上了楼,安顿他睡觉。没过多久,小偷呕吐不已,把房间弄得满地狼籍。到半夜二更的时候,他打开了窗户,然后沿着房檐,一直走到了丞相府内。那天,他脚上穿着一尺多高的木头鞋,脸上戴着戏子用的假胡子。(丞相所见的模样即如此)偷到东西后,他直接来到江边,把所盗之物藏在白塔上,然后又回到了寓所。第二天早晨,巡逻的官兵前来搜查时,发现他酒还没清醒,正呼呼大睡呢,而且身材也矮得像侏儒,脸上也没什么胡子,所以就没有怀疑他。几天后,正当他携带着偷盗的东西到达浙东时,却被官兵擒拿了。
这个小偷是否诸暨人,陶宗仪没说,但至少小偷是在诸暨抓获的。
◎傅氏死义
傅氏绍兴诸暨人,年十八适同里章瑜。瑜为苛吏胁军兴期会,迫死道上。讣至,傅氏蒲伏抱尸归,号泣三日夜,不忍入榇。尸有腐气,犹依尸呵琀,曰冀苏。既入棺,至啮其棺成穴。及葬,投其身圹中。母强挽以出,制未百日,母欲夺志。语闻,遂大恸,连日不食。母嘱侍婢谨视之。阅数日,绐婢:“吾当浴,若辈理沐具俟予。”既而失所在。明日,婢汲井,见二足倒植井中,乃傅氏也。杨铁史维祯尝赞之曰:“余读古节妇事,至青绫台及祝英氏,以为后无继者,世道降也久矣。今瑜妻乃尔,谓世降德薄者,吾信欤。夫妇伦与君臣等。世之称臣子者,独不能以瑜妻之义于夫者义其君欤?噫!”(《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三)
这是诸暨一个姓傅的义妇的故事。傅氏十八岁那年嫁给了同乡章瑜。章瑜被官吏挟持到了军队里,后允许他回家,结果却死在半路上。死讯传来,傅氏匍匐着,抱着丈夫的尸体回家,号哭了整整三天三夜,还舍不得让丈夫入殓。当时,丈夫的尸体已经散发出腐烂的气息,但傅氏仍依偎着尸体,向着丈夫嘴里塞着的那块玉呵气,希望丈夫能苏醒过来。尸体入棺后,傅氏痛心切齿,一个劲地啃咬着棺材,一直咬到墓穴做成。等到安葬时,傅氏又纵身跳进墓坑里。母亲强硬地把她从墓坑里拉出来。服丧未满百日,母亲想让她改嫁,一听到这个决定,傅氏又悲痛欲绝,几天都不肯吃饭。母亲没办法,叮嘱侍女小心看视。过了几天,傅氏骗侍女:“我要洗澡了,你们去准备洗澡的东西吧,等我来洗澡。”侍女准备衣物的时候,傅氏转眼就不见了。第二天,家里的女佣去井里打水,发现井中有尸体,尸体两脚倒插在井里。这人不是别人,真是傅氏。杨维桢曾经赞美傅氏的义德,他说:“我读古代节女的故事,读到青绫台与祝英台的时候,曾经想,这样的人怕是后无来者了吧,因为世道正在沦丧了。今天看到章瑜的妻子竟是这样的痴情和专一,再说‘世降德薄’这句话,我还能信吗?夫妇之义与君臣之义是一样的。现在那些身为臣子的人,你们难道不可以像傅氏忠诚于丈夫那样,忠诚于自己的国君吗?唉!”
◎死护文庙
胡善,字师善,绍兴诸暨人,泰定进士,胡一中高第弟子也。至正乙未,以宪佥赵公举,为松江儒学经师。越明年二月,苗寇至,欲毁孔子庙。善坐经席骂寇,寇怒,杀之。庙得免于灾。先是,善以死自许。题诗于壁曰:“领檄来司教,临危要致身。”及难,死果不诬。今校官貌其像祀于先贤堂。(《南村辍耕录》 卷二十三)
这是诸暨人胡善在松江做官时死护文庙的真实故事。胡善,字师善,绍兴诸暨人,泰定年间的进士(杨维桢是元泰定四年进士),是胡一中(字允文,绍兴路诸暨州人。泰定四年进士,授绍兴路录事,转邵武路)的得意弟子。1355年,因为宪佥赵公推荐,成为松江的儒学经师。到第二年的二月,因为苗寇攻打入城,想毁掉孔子庙。胡善坐在席上骂寇,寇大怒,杀害了胡善。而因为胡善的拼死捍卫,孔子庙终于在战火中得以保全。其实胡善早就有以死一搏的准备,他曾经在墙壁上题了一句诗:“领檄来司教,临危要致身。”(我是奉朝廷命令来教书的,当大难临头时就要勇于为朝廷献身)后来的结果,果然被他自己的诗所言中。现在掌管学校的官员画了胡善的图像,将他立祀于“先贤堂”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