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版电影《小妇人》获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而非“最佳改编剧本”,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好的影视改编并非对于原著小说的全盘接受,而是在致敬经典与“观照现实和当下”中实现权衡,这一点19版各有得失(另文详谈)。
提到19版电影的服装设计师杰奎琳·杜兰(Jacqueline Durran),她并非第一次为文学名著的影视改编设计服装。《小妇人》之前,还有2005版《傲慢与偏见》和2012版《安娜.卡列尼娜》。
2019版《小妇人》的服装设计参考了19世纪的照片,19世纪美国著名风景画画家温斯洛·霍默(Winslow Homer,1836-1910)的作品,法国印象派以及拉斐尔前派的画作。代表过去的暖色调和代表现实的冷色调里,人物的服装有很大不同。
乔前期的服装以红色居多,与其火热的内心相连:热情,热心,性格急躁。红色的斗篷上衣多次出现在冬日的户外活动中,红裙子则出现在与劳里正式结识的舞会和看剧时。
以红色代表早期的乔,在1949和1994版电影中便已体现,与劳里正式相识的舞会上,乔都是穿着一件红色裙子。
其中1949版电影中带领的裙子更符合小说中乔的服装:“Jo in maroon, with a stiff, gentlemanly linen collar...”这个男性化的领子使乔的服装有别于传统女性的着装,也体现她不甘于传统家庭领域对于女性的束缚,渴望自由和有一番作为。
回到2019版电影,冬日过后,乔的衣服也以浅色,暖色调居多。 较之其他姐妹服装的颜色和花式,乔的衣服更加简单和随性,符合其不拘小节、自由的天性。较之蕾丝和花边,乔更多的装饰来自于花朵和男性化的领结。
影版中乔的服装也受到温斯洛·霍默的作品影响(后文继续谈其对电影风格的影响)。除了19世纪美国风景画画家这一熟知定义外,温斯洛.霍默同样来自波士顿,“其画风常与梭罗、梅尔维尔和惠特曼等文学大师相提并论”。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提到的文学大师也与《小妇人》的作者路易莎.梅.奥尔科特一家有着密切联系,都属于19世纪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重要作家,特别是梭罗更是奥尔科特一家在康科德的著名邻居,曾经做过路易莎的老师。
“劳伦斯营地”中乔的这套衣服便受到霍默作品的影响。
马奇太太去华盛顿医院照顾马奇先生前,不愿向马奇婶婆借钱的乔卖掉了自己的头发,影版中乔的帽子的灵感来源便是霍默的《野地的花》(“The Flowers of the Field”)。
劳里向乔表白时,乔穿的这个黄色外套则受到霍默的《穿过牧草地》(“Crossing the Pasture”)
虽然小说中没有明确提到服装改革,但从乔的着装中可见一斑,无论前文中后背有烧痕的裙子,还是“劳伦斯营地”中的划船服(boating suit)和一顶随意的大草帽,乔并不在意外界的眼光,而是更看重实用性和自身舒适。在我们的阅读体验中,伊丽莎白.班纳特会束腰,简.爱会束腰,但乔.马奇不会。事实上作者奥尔科特多次反对束腰等对女性身体的束缚,积极推动女性服装改革。影版中,乔与姐妹走在一起,她是唯一没有束腰的。
乔后期的衣服(以去纽约的寄宿公寓当家庭老师为分界线)则以深蓝、黑为主,多是衬衫和西服之类。
深色调和外套突显乔愈发成熟、干练的气质,她走出家庭和康科德的小圈子,面向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尽管她当时能从事的也不过是在寄宿公寓当家庭教师和通过写迎合当时读者市场的煽情小说赚取远低于男性作者的稿酬。
但于乔而言,这些稿酬使其承担家庭的开支,分担家庭的责任,享受作为bread-winner的成就感。同时,小说中这段被其誉为“杰克与豆茎”式的煽情小说创作,也使乔告别昔日单纯的认知和经历,经历了道德与金钱的挣扎。
同时服饰颜色也与人物的心境有很大关系,特别是经历贝思去世,艾米与劳里订婚后,悲伤与孤独使乔逐渐放弃曾经old maid writer的理想,开始憧憬家人、朋友之外的感情与温暖。
乔就女主人公的结局与编辑产生争执,这段改编基于作者奥尔科特的经历。奥尔科特希望乔像自己一样保持单身,出版商则认为“女性不结婚,在当时没有市场。”但奥尔科特不愿屈从于读者意愿,“让乔与劳里结婚”,于是便做出了妥协,“给乔安排了一个有趣的配对”——即小说后期出现的巴尔教授。
19版乔早期与劳里的马甲像是情侣款式,值得注意的是,乔开玩笑向劳里求婚时,劳里穿的黄色马甲,与之后劳里向乔求婚时,乔外套里面穿的马甲一样。杜兰表示通过这一细节体现乔与劳里之间的默契。
后期乔则与巴尔教授在服装上呈现相似的喜好,即衬衫,黑色马甲以及黑色外套。从劳里到巴尔教授,从青梅竹马的玩伴到灵魂伴侣的最后契合。
小说中乔最后继承了婶婆留给她的桃园,与巴尔教授结了婚,办了一所家庭式学校,并生了两个儿子罗布(Rob)和特迪(Teddy),他们的故事一直延续到《小男人》和《乔的男孩们》中。但在19版中,乔与巴尔教授的关系则改为开放式,“雨中定情”变为乔受编辑要求写的大团圆结局。
除了乔之外,其他三个姐妹的服装也与自身性格相关。梅格是贤妻良母型的女孩,其服装以结婚前后为界,多是温柔色调的。
电影中省略,但小说中梅格十分看重的,便是手套,“a tender point with her”(Alcott 28)。特别是在社交场合,“手套比什么都重要,没有它你无法跳舞”(27)。
梅格作为家中长姐,美丽优雅得体,最先出席社交,最先目睹了成人世界的诱惑和虚伪。未去莫法特家前,梅格厌恶和渴望摆脱贫穷,艳羡上流社会的奢靡享受;而这番名利场的经历,则为梅格的转变和之后的婚姻选择打下重要基础。
出席莫法特家舞会的梅格被莫法特家的小姐Belle打扮成华丽,但失去自我的洋娃娃Daisy。
劳伦斯营地,是小说中梅格和约翰.布鲁克感情发展的重要阶段,影版给予二人交谈甚欢的镜头。
梅格婚礼上,梅格及其妹妹们头戴花环的造型让人想到拉斐尔前派的绘画作品。这场美术改革运动兴起于1848年,以英国画家亨特、罗塞蒂和米莱斯为代表。
梅格与约翰的婚事曾遭到马奇婶婆(小说中改为马奇姑姑)的反对,梅格没有像婶婆期望的那样,嫁个有钱人,帮助改善全家人的经济状况,而是认清真心,在父母的鼓励和支持下,选择了贫穷但正直善良的约翰。
梅格婚后的日常服装中,依然可见拉斐尔前派的影响,如亨特的《范妮的画像》。盘起的头发,披肩,以及服饰上的花纹、刺绣增添了梅格作为成熟妇人的韵味。
婚后的梅格依然摆脱不了贫困的苦恼,也会出于虚荣心和在有钱朋友面前的自尊心,而买下家里难以负担的昂贵衣料。
但她最终认清和明确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体恤丈夫和家庭。小说中梅格买布料发生在婚后不久,影版则改为有孩子之后,对丈夫的感情,家庭责任和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身份使其克服了虚荣心,明白了什么最为珍贵。
电影时长的限制未过多展开梅格与约翰的婚后生活,小说中则有几章描述梅格如何变为合格的妻子和母亲,她和约翰在金钱,家庭职责和育儿上亦产生矛盾与冲突,但他们最终依旧相濡以沫,幸福生活在一起。
贝思的前期服装以棕色和紫色为主,且多娃娃领,偏甜美和家居,与其温柔恬静,善良童真,内向害羞的性格特征相连。较之其他姐妹外出工作学习,贝思在家自学和承担家务。她最具有母性精神,即便对于残破不缺的娃娃,养的鹦鹉和猫,都付出极大的爱与耐心。
与乔一样,影版中贝思早期的服装也受到霍默的影响,特别是《正餐号角》(“The Dinner Horn”)。
贝思后期的衣服则以暗色调为主,暗示着即将到来的死亡。她因帮助贫穷的德国移民赫梅尔一家而不幸染猩红热,几年后去世。
小说中贝思对乔的临终嘱托是:“替代我的位置,乔,当我走后成为父母的一切。他们将依靠你,不要让他们失望。如果独自承担很难的话,记住我不会忘记你。你这样做,将比写了许多很棒的书或是环游世界更幸福;因为爱是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唯一可以带走的,也使得我们的离开更容易。”(327)小说中,乔回归家庭的选择很大程度上受到贝思的影响。像有研究中提到的:“贝思死后,原来的乔也死了,剩下的只有约瑟芬。”
电影中贝思则希望于乔不要放弃写作理想,可以成为伟大的作家。
艾米的服装则以去欧洲前后为分界。具有艺术才能的她从小讲究穿着举止,小说中12岁的她便对颜色搭配十分敏感,不愿穿亲戚给她的,质量好但颜色不搭配的衣服:“艾米的艺术眼光受到了很大折磨,特别是这个冬天,她上学穿的裙子是沉闷的紫色,上面有黄色的点,没有装饰。”(Alcott 40)
影版中艾米上学时穿的衣服颜色沉闷,象征当时女校压抑的环境对其天性的束缚。而离开体罚自己的学校后,艾米的衣服光鲜了许多,多是象征着青春活力和少女气息的粉色和天蓝色。
值得注意的是,艾米在马奇婶婆(电影中为姑姑)家的衣服则与其在家很不相同。中规中矩的格子连衣裙,做着婶婆眼中规矩得体的女孩。马奇婶婆后期青睐艾米,胜于之前工作多年的乔,在于艾米对其的顺从。艾米与乔最大的不同在于乔追求自由,自诩为“改革派”,艾米则十分看重规则,认为“必须迎合现世规则,否则便会受到惩罚。”最终马奇婶婆选择了艾米陪同自己去欧洲。
到欧洲后的艾米在婶婆的资助下,服装有了很大的提升,既有着自身的艺术品位,又颇具名媛风范。不同于乔没有束腰的服装,艾米在欧洲的服饰都有束腰。
艾米在欧洲从事的绘画亦是印象派艺术,影版中艾米的着装则受到莫奈的作品,诸如《草地上的午餐》、《花园里的女人们》的影响。
艾米到欧洲后很快放弃了绘画理想,转而希望嫁一个有钱人,发挥自己的社交才能,并以此为目标。久别重逢的新印象,异国他乡的互相取暖使得艾米与劳里逐渐走在一起。影版改为艾米从小暗恋劳里,最终劳里选择了爱自己的艾米而不是乔。
艾米也如愿实现了自己的爱情和贵妇人理想,实现了经济地位的提升。在欧洲以及婚后艾米的服装以蓝色为主,无论是日常还是外出。艾米戴的帽子,则让人想起《追忆似水年华》中马赛尔回忆的“那些低得就像花环的小巧女帽”。
除了服装设计参考和借鉴了19世纪大量绘画作品外,导演格雷塔.葛韦格(Greta Gerwig)拍摄亦如此。霍默有许多女性人物与窗户的作品,影版拍摄人物时,亦常以窗户取景。窗户是文学作品中的一个重要象征,局限于家庭中的女性渴望自由和摆脱束缚。
除此之外,霍默的“海景”系列对电影产生重要影响,体现在对小说中“劳伦斯营地”(“Camp Laurence”)和“贝思的心事”(“Beth's Secret”)这两章的处理上。
小说中《劳伦斯营地》一章是在劳里家对岸的长草地(Longmeadow)中:“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绿地,中间有三棵枝叶繁茂的橡树,和一片可用作球场的草坪。”(Alcott 104)电影则将其改至海滩。
原小说中提到的划船、少男少女们一起打槌球等场景虽在影版中被省略,但与奥尔科特同时期霍默的作品中有许多这种主题的画,便于我们了解小说中的场景。
19版电影里暖色调的回忆和冷色调的现实交叉进行,打破原小说的叙事顺序,进行重新的编排。“劳伦斯营地”之后,电影衔接的是“贝思的心事”这一章(小说中这两章分别是第十二章和第三十六章)。乔带病重的贝思去海边疗养,此时贝思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乔,这就像潮水一样,当它来的时候,它慢慢地,但却无法被阻止。”(Alcott 294)
影片结尾,马奇太太生日,一大家人集聚乔创办的梅园学校,画面再次变为暖色调。像原小说中虽不乏“阴影”与“必然落下的雨”,终落幕于对爱的歌颂,对于美好生活的感恩与希望。已经嫁作人妇(电影里将其改为迎合编辑的结局)的乔的服装颜色变得柔和起来,不再是少女时期的火红,也不再是深蓝与黑色的成熟,而增添了几分女人和母亲的温柔,实现了从假小子—乔到巴尔妈妈—约瑟芬的转变。乔的服饰依旧不是传统女性的束腰和裙摆,而更加简单轻便,带有自身特色。
电影在一定程度上普及了小说的主要情节,将内容庞杂的小说浓缩在2个小时的时间里,是一次筛选,也是一次再创作。
如果说小说用文字勾勒了鲜活的人物形象和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电影则通过人物服装,镜头语言(光线、色彩、构图,镜头运用等)为我们勾勒了一个视觉化的呈现——那个美国19世纪马萨诸塞州康科德小镇平凡但温馨的一家,那四个个性鲜明,沿着各自的“天路历程”寻找人生价值和爱与温暖的女孩。
影视改编永远无法替代对原小说的阅读和分析,不同时期的改编在遵循原文主旨的前提下,也融入不同时期,不同个体的审美和价值标准。试图还原小说当时的历史文化语境,也试图接近当下,引起更多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