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
善者,吾善之;
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
信者,吾信之;
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
百姓皆注其耳目,
圣人皆孩之。
——《道德经》第四十九章
【大义】
圣人总是没有自我的成见,而是以百姓的意志作为自己的意志。
善良的人,我善待他;
不善良的人,我也善待他,这样便可让每个人都归于善良。
守信的人,我信任他;
不守信的人,我也信任他,这样便可让每个人都归于信实。
圣人治理天下,没有私欲,无所偏执,他使天下人的心归于一体。
他对待百姓,就像对待纯真的孩子一样,让他们由着自己的天性而生长。
【心读】
佛与道有相似之处,但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不同的。如果说佛法主张的是“无我”,那么,道家主张的就是“忘我”。
“无我”是佛教四法印之一。所谓四法印,就是诸行无常,诸漏皆苦,诸法无我,涅槃寂静。佛陀谈“无我”,总是兼谈“无常”。所谓无常,就是强调世间一切都是变化的。万物都是由于因缘和合而生,缘聚则聚,缘散则散。诸行无常是佛陀对外物世界的看法,而诸法无我便是佛陀对内在自我的觉知。我们认为的这个“我”,其实只是对自我的执着,那是由于无知而产生的迷障。“我”事实上也是因缘和合的产物,是五蕴的结合。
道家哲学不提“无我”,但却强调“忘我”。老子的这句“圣人常无心”,在我看来就是“忘我”的体现。作为圣人,不仅自己达到忘我的境界,还要让天下百姓也进入心归一体之境,这就是后面那句“为天下浑其心”。
庄子曾说:“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意思就是,人如果不仅忘记容易忘记的形体,还能忘记不容易忘记的德行,那就叫做真忘。忘记形体相对还容易一些,但要忘记德行却十分困难。但是,对德行的遗忘,恰恰是道家的重点所在。
人是生物性的存在,同时也是精神性的存在。生物性中包括形体,精神性中包括德行。当一个人对精神的渴望高于物质的时候,他的内心总会产生一种莫名的优越感。他会认为自己的灵魂是高贵的,会比那些被名缰利锁捆绑着的人更加有觉悟。但是,事实上,这种优越感也恰恰阻碍了他们的修行。人如果更加看重精神,这自然是有觉悟的表现。但当我们过分看重精神的时候,我们依然是执着的,也就是道家说的“成见”。
一个真正有德行的人,要像鱼儿活在水中一样,它可以在其中自在地遨游,却完全没有意识到水本身的存在。同样地,一个真正善的人,他的整个身心都消融在善的海洋中。他的每一个善念,每一个善举,都是自然而然的呈现,他甚至完全觉察不到他在行善。可是,一旦他还能觉察,哪怕只是一刹那的念头,他就还没有完全地活在善中,没有抵达真正的“忘我”之境。
佛法提倡无我,道家提倡忘我。虽然都是对“我”的一种扬弃,但他们的做法却是不同的。相对来说,佛法更为理性。印度的佛学不仅仅是一种宗教,也是一种哲学。所以,孙中山先生才会说:“佛学乃哲学之母。”而道家,则更为感性,更注重直觉式的自我体认。我认为,佛学,是将信仰理性化,道家,是将哲学艺术化。如此而言,前者有时候显得有点严肃,后者却显得更为自由。
道家的哲学充满着一种美学的高度,人生不是一种被严密论证后的彻底虚无,而是一场未经论证却又耐人寻味的幻梦。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才是道家的味道。
这就好像庄子在自己的梦境中遇见了一只蝴蝶,醒来后便发出这样的感概:“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庄子·齐物论》)也不知是庄周梦见了胡蝶,还是胡蝶梦见了庄周。庄子认为,这就是“物化”,也就是物我同化为一。何必执着于谁真谁假,何必执着于谁对谁错,总之,人生就是一场幻梦,而幻梦本身也有它的价值。人世间的一切,顺其自然,任凭万物自遂自适,也就没有什么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