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灿灭了手里的烟,往楼上走。末了不忘踩一脚烟蒂,怕死灰复燃。
上了两级台阶,他又点上一支,源于欲望。这一下午张灿抽了一整包烟,胸口发闷。
张灿站在防盗门外头,狠啜了两口烟屁股,从裤兜摸出把钥匙来。
钥匙刚塞进去,金属锁眼里咔咔两声。
门里面传来声音,小栓拧两圈的声音,门开了。王晓正站在他跟前,头发随手挽在脑后,一缕枯黄的头发在额前飘着,两只手正在围裙上蹭着油。
整个一家庭主妇。这是张灿的第一反应。
他的目光绕过王晓,听觉也从鄙夷中恢复过来,厨房里开着油烟机,那台轰轰响的二手油烟机。
张灿往厨房走,王晓备上门,从围裙口袋里摸出来一把钥匙,递给张灿,“你那钥匙用不成了,丢了吧,昨天我找人换了锁。”
张灿接过来钥匙,想放兜里,结果又攥在手里头,太油了。
“锁不是为我换的?”张灿走进厨房,锅里正炖着蹄膀,飘着油腻腻的香。他掀开锅盖,倒酱油进去。
王晓一笑,“凭什么呀?换个锁还得为你,什么都为你,那我活什么呀?”
张灿不说话了。
人家高挂三天免战牌,罢兵议和,结果自己一张嘴就叫了阵。
王晓也没得寸进尺,没顺着这茬往下说。也不能说,说多了委屈。
结婚八年,没孩子,自己亲妈也去了,最终落了个无依无靠,想想这黄脸婆还能为谁活呢?
王晓不明白,张灿他们俩80后,自由恋爱,从上大学到一块儿到现在十一年,奔社会,找工作,异地恋,什么都熬过来了,最后败给一黄毛丫头。她从不认为张灿是一个肤浅的人,贪图人家姑娘年轻貌美,所以她不能不相信,是张灿变了心。
王晓从餐桌底下把椅子拉出来,围裙解下来搭在椅子靠背上。
她坐下来,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桌子上一桌菜,有张灿爱吃的西兰花,白气已经散尽了,想必味道也不大好。
“坐。”王晓看张灿一眼。
“等会儿,锅里还炖着蹄膀呢。”
“别想了,那蹄膀炖给大黄的。”
张灿总算坐下来,那感觉就像是十几年前硬着头皮进考场的时候,心虚,就为肚子里没几滴洋墨水。
王晓首先开了口,播听力一样的,冷不丁就进了正题。
“我昨夜里想了,这房子归你,我不要。钥匙刚才给你了,就那一把,我没留。”
这是什么打法?张灿脑子里转飞快,同情牌?不像。
恐怕这就是一对三,以退为进,弄不好后头还有炸弹。
张灿没说话,暗示着要不起,不敢要,手里没牌。王晓才是地主,贫农要谨小慎微,时刻提防落入圈套。
“车也归你,我用不着。”
王晓看一眼阳台,大黄卧在笼子里望她,一脸无辜。
“大黄我一会送橘子那儿去,等它吃了我这顿散伙饭。你俩要是愿意,明天就能搬进来住。”
王晓接着从抽屉里拿出来一沓纸。
“不割地,要点赔款。”
张灿笑了,这就是炸弹。
钱不是问题,他之前还担心王晓不肯要,张灿早备了张银行卡,里头存了十万。
他正想着该怎么把话说到这件市井世俗的事上。王晓就当场给了他台阶下。送礼,给自己老婆送礼,要不这就是行贿。张灿心里憋着笑。
存钱那天周游跟他一块儿存的,银行大厅里排队的空,周游问他。
“这花的算是哪门子钱?”
“分手费。”
“分手费给自个老婆?”
“我净身出户你觉得可能吗?再说王晓也不是那种人。她不爱钱。”
“你可真是让猪油蒙了心。”
张灿想起来周游那句话,猪油蒙了心。下回见他的时候得让他收回去。王晓不爱钱那句也收回去。
张灿还想起来大学时候王晓为了八千块钱奖学金,没日没夜的泡图书馆。张灿看不过去,“你就那么爱钱?那上回你操场上捡那一千块钱你还交上去。”王晓一甩马尾,“你也就顾着那点小便宜了,我这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张灿恨不得要在心里拍桌子,对,对,这就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在车房都宣布归属之后,张灿为了再表现出一丝沉重,张嘴问王晓。
“接下来怎么打算?”
王晓低头签着字,抬起俩眼皮看张灿,眼白上都是血丝。
“还能怎么打算?回家。”
“你妈那房子空好些年了,还能住吗?”
“你就别操这心了,抽空多陪陪你小娇妻。”
王晓终于抬起脸瞪了他一眼。如果目光有力度的话,这其实算是挺温柔的力道,像十几年前张灿给王晓讲荤段子时候挨的白眼。心里有对方的那种白眼,根本恨不起来。
不过张灿并不会注意到这些。
这次谈判相当成功,敌人不战而降,这得省多少军资军费?
张灿左手掀开衣襟,右手从兜里拿出来银行卡,按在大理石台面上,推到王晓跟前。
“拿着吧,回去找人翻修翻修房子,再置办点物件。别太寒颤,起码像个家。”
王晓收了银行卡,把那一沓纸放到张灿跟前。拿起来筷子夹了一瓣西兰花,咬一口,又冷又硬。
“你签完了也吃点,以前总嫌西兰花贵,老给你吃花椰菜,这肚子也委屈好些年了,吃吧,今儿买的多。”
王晓放下碗筷站起身,大黄的散伙饭还在锅里炖着。
拉开椅子转身的时候,一滴眼泪掉在碗里头,张灿看见了。
王晓端着蹄膀往阳台走,大黄闻着味站起来,哈哈的喘着气。王晓拉开笼子门,把盘子塞进去,转手又把门扣上。
“你放它出来,我看看它。大黄怪好几年了,有五六岁了吧?”
“六岁。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在这个家它终老不了,我也不能。”
“你把它放出来,我看看,我说今儿进门怎么觉着不对劲,是没被大黄给舔着。”
王晓无动于衷,走回来还坐张灿对面。
“放它干嘛呀?一不识好歹的傻子,被人卖了还给人摇尾巴。”
似乎是觉得这个回答不在点子上,王晓又补充一句。
“我养大的,我可不想看着它跟你亲。这要说起来,狗也怪没良心的。”
张灿放弃了这个话题,其实狗在他眼里跟猪,鸡,鸭子没什么区别。吃肉的。
从前他羡慕王晓,看路边的狗拖着断腿走就往下掉眼泪。她那份善良让他嫉妒,因为那善良源于一个嘉言懿行的中产阶级家庭。
张灿小时候放学也从路边捡过狗回家,他爷爷也没反对,农村里养条狗太平常了,给点剩菜剩饭就对付了。
那丁点大的狗娃子,走路都摇摇晃晃,还老爱跟在人脚边上跑,大人的腿一停,它就撞在人脚脖子上,摔个四脚朝天。
张灿给它搭狗窝,在屋角上,要能遮风挡雨,五六岁做这事其实挺难的,那狗窝老漏雨,他三天两头补。
看那狗一天天长大,他放学回家离多远就迎着他。那狗见着张灿就高兴,是真高兴,摇着尾巴上窜下跳,爪子在地上根本放不住,总想着往张灿身上扒拉两下。张灿见它也高兴,因为它那份喜欢溢于言表,它是无比的热爱张灿。张灿为它感到高兴。
后来又入了秋,天气越来越冷,某天回家他突然发现那条狗不见了。
“狗呢?”
“卖给屠夫了。”
张灿努力的克制小时候的记忆。他拿起筷子,也夹了一瓣西兰花。
“东西多吗?等会儿我送送你?”
“不用,就一个包,我什么都不想要。你趁着她还没搬进来,都帮我丢了吧。免得她看见不高兴。”
“对了,还有这个。”王晓取下来手上的戒指,放在桌子上。
张灿看一眼。结婚时候买的,六百块钱。
“你留着吧。做个念想,夫妻一场十几年。”
王晓忍不住了,不知道是哪根敏感的神经被针挑起来。她双手扶着额头,头低着,眼泪汹涌。
“你记得是十几年吗?”
张灿顿一秒。
“十一年,加谈恋爱的。”
“那你外头那姑娘,多久了?”
张灿有些不自在,伸出手在身上摸烟。
“你放心,字都签了,我不反悔。”
“你说吧,我接受的了。”王晓一抹鼻子。
“三年。”
王晓点点头,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头两年怎么没提离婚?”
“她这回闹的凶。”
“怀孕了?”
“嗯。”
王晓抹一把脸,站起身拉开门就往楼底下走。
她受不了这一句一句的现实摔打在她身上。这样的爱情太残忍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根本容不下她一丝丝天真的小期许。这风筝飞的太远了,一扯线,彻底断了。
张灿没有往外追,他调整了一下心情,吃完盘子里最后一瓣西兰花。
他拿起来桌子上的戒指,一个黄金薄片的圈儿。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女人?
他又想起来周游那句话,猪油蒙了心。
嗯,好一个猪油蒙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