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三那年,我的家庭遭遇了重大变故,父亲和母亲离婚了。我与母亲生活,母亲带着我背井离乡。
我家住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印象中第一次看到四个轮子的车子,就是推土机,大概是80年代末的时候吧。那时村里修路,推土机轰轰烈烈开进村子,在一阵阵的轰鸣声中,在一团团黑烟中,拼命把铲子顶在土里,不多时,近3米宽的路就有模有样地推出来了。村里老人、小孩、妇女都远远站在山坡上,盯盯地望着推土机沿着男人们用锄头挖出的毛路,蹭蹭蹭地向前推进,围观的人发出“啧啧啧”的惊叹声。于是,老人们忘记了吃饭,妇女们忘记了做饭,小孩们忘记了上学。
父母离婚,在那个时代的那个小村子里,是几十年来头一遭,引来邻居们奇怪、复杂的眼神。对母亲而言,那是一个伤心的地方,母亲毅然选择了离开,离开那个村庄,离开那个县。
母亲是一个倔强的人,不认命,不相信命运安排,不赞同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说法。
①“我就是非他不嫁”
母亲算是半个城里人,因为外公家就在城郊。高中文化的她,在我们家里、村里,除了几个老教师外,文凭算是比较高。
母亲说:“80年代初,我高中毕业,家里给找了一份在边防检查站做饭的工作。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你的父亲,一个当兵的。”
父亲比母亲大5岁,初中毕业后入伍,在边防检查站当兵。一来二去,两人产生情愫。
外公外婆知道后,极力反对。他们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竟然要嫁到一个连他们都不知道地名的地方。城郊的人,不说一定要嫁进城里,至少也要嫁在城郊呀,哪能嫁到山里呢。他们把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就不应该叫母亲到边防检查站做饭。时隔不久,愣是想着法子把母亲骗了回去。
父亲是爱母亲的,为了能娶到母亲,父亲到外公家跪着求外公外婆同意这门亲事。
母亲也是爱父亲的,在家里与外公外婆据理力争,一句“我就是非他不嫁”,没少让外公外婆头疼。
“斗”不过执拗的母亲,外公外婆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给父亲提了很多要求,诸如要对母亲好呀,不能让她受苦受累呀之类的。
②“再穷,也要挺过去”
爷爷奶奶膝下子多,6个儿子、1个姑娘,我很佩服我叔伯们的生存能力,在那样艰苦的年代,在那样一个只望得见山的地方,个个健健康康的长大,还长得生龙活虎。
爷爷奶奶定下一个规矩:凡是结婚的,只能在老家住两年。大伯二伯为小弟兄们作出了很好的榜样,婚后第二年就都搬出去了。
母亲宽慰父亲说:“没事,两年我俩肯定能奋斗出一间房子来。”
结婚后,母亲挺着瘦小的身板,开始学着在山地里干活。种土豆、种玉米,学得有模有样。让一度对母亲怀有成见的爷爷奶奶另眼相看。
那个年代,要生活是要靠力气的。母亲身形瘦小,一看就是不能出大力气的人。爷爷奶奶明着不反对这门婚事,暗地里却不看好母亲,一个城郊人,一个瘦得只有90多斤的人,会干地里的活?会有多大的力气?那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就是要看母亲出洋相。
我问母亲:“您那么瘦,哪来的那么多力气,山地可是很硬的,一锄头挖下去,仿佛脑袋都跟着晃了一样。”
母亲说:“穷,来到这个地方才知道什么是穷。出门看见的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山,你若不挺住的话,苦日子何时才是个头?我是把前几年在你外婆家享的福,化作与贫穷抗争的力量。”
母亲高中毕业,脑子好使,又生活在城郊,视野算是开阔。她和父亲盘下一些荒地,经过开荒,种起了生产。花钱买下几头种猪,精心饲养,产下小崽,卖了换钱。秋天收回来的土豆,挑拣、晾至八成干,人背马驼,到外乡换谷子,换回来的谷子就像一座座小山一样堆在楼上。
第三年,母亲和父亲如期盖起来一间像样的房子,爷爷奶奶如期安排了分家,我们一家三口如期住进新房。
③“男人,不能一辈子窝在贫瘠的地里”
应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母亲经过深思熟虑后,建议父亲去做生意。她说:“一个男人不能一辈子窝在贫瘠的地里,地里刨不出黄金。现在形势好、机会多,要过上好日子,还是要到外面闯一闯。”
父亲在过边防检查站,还是有一定的敏锐性,自然也知道这几年形势好、机会多,也有过“走出去”的想法,只是感念于母亲一直跟着他吃苦受累,害怕离开后,母亲更加受累。
“别担心,去吧。家里一切有我。”母亲淡淡地说。
父亲放心地“走出去”了,做木材生意。我们背靠大山,前面也是大山,连绵起伏的大山,正有许许多多的木料。
父亲算是赶上了好时机。改革春风吹遍大江南北,人们的生活水平犹如百米冲刺般得到提高,温饱解决了,开始考虑住的问题。家家户户想着盖新房,木材生意异常火爆。
忙于生意的父亲一年回不了几次家。母亲一个人担负着照顾家庭、维持家园的重任,一边要照顾我和弟弟,一边又要跟上节气的步伐。农村人种生产要跟着节气走,哪个节气该干什么,这是不能耽误的,跟不上节气的步伐,来年的收成就会减产,正所谓“一步慢,步步慢”。
我清楚地记得,上小学之前我基本是在地里玩着泥土长大的。母亲常常把我放在地的一头,身上背着弟弟,在烈日下播种、收割。夕阳的余晖下,母亲佝偻着身躯,显得瘦小而坚毅。
过了差不多五年,我家的生活就翻了几番。把前几年盖的那间“像样的房子”拆了,重新盖起一正两厢,铺上了新瓦,砌起了新墙,一切都是新的,在寨子里显得格外崭新、大气。我和弟弟也不常穿带有补丁的中山装了,因为每年父母总会给我们买新衣服,我和弟弟乐得合不拢嘴。冬天里,当大部分孩子还穿着拖鞋在操场上跑来跑去的时候,我和弟弟穿着布鞋,和他们一同嬉戏打闹。
④“孩子,别担心!妈妈一个人也能把你培养成才”
上初三的时候,母亲与父亲离婚,自此两人分道扬镳,我与母亲一同生活,弟弟与父亲一同生活。母亲没有跟父亲要太多的财产,她舍不得弟弟,权当把剩余的那部分留给弟弟。
母亲是伤心的,我也是伤心的,我没有想到过我的家庭会走到支离破碎这一步。我相信,母亲也跟我一样这样想。
排解忧伤我比母亲要有优势,毕竟我在上学。学校是封闭式管理,一个月才能放回家一次,我每天上上课,下课跟伙伴玩一玩、跳一跳,一天就过去了。对母亲而言,每一天都是漫长的,她孤单一人,没有一个好的去处,就像迷茫的人站在陌生的十字路口,不知该往哪儿走。
一个月后,我看到了母亲。她在学校门口等着我,守门的大爷通过广播喊了我的名字。
母亲穿着一件粉红的外套,头发有点乱,眼睛深深往下陷,明显消瘦了一圈,多年的操劳,加上婚姻的不幸,母亲更加苍老。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熬过这30多天的,她是一个要强的人,肯定不会回外婆家。想着母亲的艰难,我心里顿时酸酸的,有种想哭的冲动。
母亲迎上来,轻轻地说:“知道你今天放假,妈妈就来接你了。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酸大笋煮鱼,还是罗非鱼。”
母亲总是这样,常常把自己的不容易,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路上,母亲告诉我,她在城里租了一间房,这样方便照顾我,放假的时候我也有过去处。房东是个本分的中年女人,人很好,对母亲很客气,知文助手道母亲的遭遇后,有事没事就来陪她吹吹牛、聊聊天,漫无目的的东扯西扯。还给母亲出主意,让她做生意。
我知道母亲故作轻松地说这些给我听,是不想我担心她。
出租屋不大,也就20来平方米,木架房的。摆了一张大床,一张小床,大床和小床中间隔着一块布,靠近窗子的地方摆了一张书桌,门的左边摆着一张吃饭桌,上面摆了几个碗。母亲说,摆了两张床,你回来的时候就有睡处了,还给你摆了一张书桌,给你做作业用的。
母亲考虑得很周到,虽然这是出租屋,但也一点有家的味道。
吃饭的时候,我想起了父亲和弟弟,想起母亲为这个家、为我操碎了心,鼓足勇气告诉母亲说我不想上学了。
母亲把碗重重地摔在桌上,“啪”地给我一记耳光,狠狠地说道:“你真是一个不争气的孩子。”说完,把头转向一边,低声地抽泣起来。我呆呆地望着她,也不吃饭,也不说话,六神无主。记忆中,这是母亲第一次打我,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泣。
母亲擦擦脸上的泪痕,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孩子,别担心,妈妈就是一个人也能把你培养成才。你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我现在已经跟你爹离婚了,我的后半辈子还要靠你,你不能像你爹一样让我失望。”母亲是对的,父亲又何止让她一个人失望?
往后的日子,我安心上学,有空就回去陪着母亲,帮她打打下手。
母亲慢慢从悲痛中走出来,一心一意赚钱供我上学。母亲捡过垃圾、收过破烂,摆过地摊,推着板车卖过水果,行过土鸡蛋到另外一个城市卖……现在,母亲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的百货店,不用东奔西走、风吹日晒。我也没有辜负她,考上大学,有着一份稳定的工作,娶妻生子,购置新房,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
母亲,生动地为我诠释了“我命由我不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