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江流仰起脸冲他扯出个大大的笑容,心里五味杂陈摇晃混沌,最后都成了苦涩。孙悟空比他略高一些,江流踮起脚尖在孙悟空微露的尖利獠牙上轻轻落下一吻,气息湿热洒在唇边,孙悟空一楞,等想起避开的时候他已经亲毕。
仿佛心底的最狠愎晦暗的一面被他一眼窥破。他用温柔的态度俘虏了一头猛兽,哪怕这只猛兽冲他亮爪露齿,他也温柔的过去摸摸兽儿的头。孙悟空觉得自己就像那头兽,被他每日煮出的三餐喂养的满足。
孙悟空恨自己这样的处境。
孙悟空时常一天不见人影,傍晚才从林中回来,他浑身都是筋疲力竭的疲惫,也不吃饭,躺下便闭眼睡了。江流知道他是自己躲起来想要练功寻回法力。如果是从头修炼,也好,哪怕有个三五百年,只要希望不灭,总会一点点重新来过。可惜现在的孙悟空,无论如何急切的努力,都被手腕一道生铁禁锢,徒劳无功。
孙悟空隐隐生出几分绝望,除非——。
这小和尚江流儿的心头之血。
孙悟空死死咬住牙关,指节捏的咔咔做响。江流儿把粘稠的冒着热气的粟米粥端给他,吹了吹道:“趁热吃了,大圣,别凉了。”孙悟空有些不敢抬眼看他,唯恐心底闪过的杀心被他窥见。他年幼一人赤足踩着雪路翻过五行山,帮自己生火煮饭做衣陪伴,他把山阴处的桃树移植过来,摘下青果来捣成酱汁给自己尝鲜…孙悟空心乱如麻,怎么偏偏是他的血?可就算是别人,又如何下得去手。
如来,真是狠毒之至的诡计。孙悟空冷笑,被他阶下囚一般禁锢了整整一年,这时候才正真想明白,沾血方能解开封印,可沾血必堕魔道,便会成了那道貌岸然的佛陀口口声讨的吃人的妖魔,倘若不屑为之,则永远输给他,不得自由。
忽又想起师尊曾道:“多行善果,勿改初心。”孙悟空双手捂住眼睛蜷缩进自己怀中,没人看得见他眼里的神色。长睫盖住了那些岁月里无情的舛难磋磨和艰辛险阻,孙悟空把这些都藏在瞳色后面,在别人看来,他一双眼里只有不解世事般光华明媚的星彩。
孙悟空从来倔强的不肯认输,有人看他纯粹仁厚,有人看他凶悍勇烈,可他今天品味自己,方觉输得一败涂地。孙悟空肩膀轻颤,不一会儿,冰冷苦涩的眼泪便顺着指缝噼啪的往下掉,沾湿脸颊金色毛发,蜿蜒的跌入松散的衣领中。
若是平时,江流定会帮他把衣领最上面的纽扣扣住,现在江流出去收拾柴火了。孙悟空不想让他看见,一点点直起腰,慢慢把那些沾满脸颊的水渍擦干净,心里隐隐作痛,孙悟空一手摁住胸口,硬是咬牙笑了笑。胸口处是一道旧伤,不长,却深,像狠烈决绝的一枪穿过胸腔捅穿背后。血肉虬结,早已在日久年深的岁月里结成扭曲的疤,可每次压抑难耐的时候,这道伤还是会跟着疼起来。
秋也很快过去,不久便入了寒。孙悟空心绪越乱越是性情喜怒无常,变化快的像秋草衰败的速度。
到了立冬的日子。江流陪他去城里散心,街边零散的几个摊子热气腾腾,里面是翻腾的热汤煮的是饺耳。江流买了一碗,摊主用大敞口的粗瓷碗盛满香汤,江流和孙悟空拿着勺子在同一只碗里吃。
今年的冬节不似往年热闹,往来稀疏的人们垂着头,没一点喜气。江流有些诧异,就听的一声女人的凄厉嘶吼:孩子啊!
江流立即搁下勺子皱紧了眉头。孙悟空眨了眨眼,神色凝重半晌才道:“城里定有妖魔在害人,风里都是腥气。”
江流急道:“那怎么办!”
孙悟空自顾自的吃着美味,头也没抬道:“天下生灵皆可成精魅,一旦害人便堕落成妖成魔。我现在…能怎么办。”
江流豁然站起来,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才道:“城里的都是些普通百姓们啊——。”
吸食人心以助修为这种方式之所以盛兴,不过是因为吃人容易,唾手可得,而堕落成魔则永远在暗无天日的血光和腐肉中不得自由。
是夜,曾万家灯火通明的长安城里一片暗淡,家家闭门闭户,街上没一个行人。孙悟空跟江流一起回了五行山栖身的古庙,等江流睡熟了,孙悟空便轻蹑的坐起来,把唯一一张薄被替他掖好,自己又进了长安城。他敏捷的一跃坐在飞檐上,仰面躺着望夜色和星光。
想从城里抓走孩子,必会这个时刻来。孙悟空想着,就在这里守株待兔。
到了后半夜,星彩隐约闪现,雾蒙蒙的寒露打湿了梁檐,初冬凄寒,孙悟空裹紧了衣裳。就见眼前立了一双红绒绣花鞋,鞋面绣了冷月寒梅图,可惜沾满了灰土,看不出原有的精致绣法。孙悟空淡淡瞥了一眼,便又将视线移上夜空深处。
绣鞋的主人向后跳跃一步,捏着素白裙裾蹲下身子,一双手托着脸颊,用一双扑闪的红亮眼睛认真的盯着看他:“孙悟空?”
孙悟空兀自躺着,又转过头看了看她一双红眼睛,不光是眼,连睫毛都是红艳的,让她一张秀脸看起来平添几分诡异。
她跳起来欢快的转了个圈,扒到孙悟空脸跟前道:“你真的是孙悟空!你真的没死!”
孙悟空皱了皱眉峰干脆坐了起来。
她几乎贴着孙悟空的脸,孙悟空往后撤了撤身子,听她脆生生道:“我是兔子啊!”
孙悟空以为是个什么样的妖邪,原来是只小小兔妖?
兔妖想了想改口道:“不是!我是玉儿啊!你忘了你去广寒宫讨甘醴的时候了?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她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道:“你还总喜欢抱着我顺毛摸呢!你是不是也觉得天宫的宠物里数我可爱啦?哎!我不是妖,我是广寒仙子的玉兔啊!”说着便双手抓住孙悟空的手往她自己身上放:“来…再摸摸我,想起来没?”
孙悟空一愣,急忙抽回手,她又去抓,孙悟空干脆把手臂藏在身后,她抓了个空,不高兴的嘟起嘴巴瞅着他。孙悟空脑中浮现出那只毛发蓬松浑身雪白的兔子,被广寒仙子喂得膘肥,卧在广寒宫外的白玉阑干上。孙悟空每次上门讨酒,那兔子便一跳而去冲入宫内喊:“仙子!那只叫孙悟空的猴子——又来了!”
天宫那帮人养的都是什么狮子青牛银蛇以及犼,也就广寒仙子的兔子比较入眼,能上手摸上两把。
孙悟空觉得这五百年错过了很多事,他唇角动了动,广寒仙子可从来没说过她的兔子是雄是雌,早知道是雌的就不上手了。又闻到玉儿身上的血气皱眉:“你不在广寒宫!逃出来吃人?”
玉儿摇头,亲昵的抱着孙悟空手臂一起并排坐下,把穿着绣鞋的足搭在檐下道:“好不容易见到你没死,叙叙旧嘛,说那些干什么。”
孙悟空任她抱着手臂,沉声吓唬恐喝道:“快说!”
玉儿又嘟起嘴道:“哎呀!悟空哥哥!你干嘛吼我嘛。”
孙悟空只好稍微放缓了语气道:“你不在广寒宫来这里做什么。”
玉儿把脸贴在他手臂上轻声道:“哪儿还有什么广寒宫?广寒仙子早就被罚入人间,转世成人了。”
孙悟空豁然起身惊道:“什么?”
他站起来的速度太快,把靠在他身侧的兔子闪了个空,兔子揉揉头拍拍土也站起来,放弃了继续靠着孙悟空慢慢说话想法:“大概整个三界也就你不知道了。”
孙悟空豁然开朗,广寒仙子慕恋天蓬真君,曾亲手采撷桂花,舀天河之水酿成桂花甘澧相赠。可惜这壶酒多数都进了孙悟空腹中,孙悟空将酒壶讨到手,逮着耳朵摸两把兔子,再拿到天河边上去喝,天蓬真君顾不得喝酒,壶底写着相约的地点,他便眉开眼笑的去了。
果然好梦不长。
孙悟空攥着兔子的手腕道:“那你捉孩童做什么?”玉儿神色神秘的笑了笑,莫名的诡异笑意让孙悟空后背发麻,他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玉儿贴上来眨眨红眼睛道:“悟空哥哥…只要你不拦我,得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幼儿,取其心,收其魂,六丁之火煅烧八十一日取出,若是炼出红丸,则月朔之夜再以内丹同烧,至下一个月满之夜取出,能当即得道飞升。”
孙悟空石心一跳,半晌没说出话来,玉儿便低下头轻道:“仙子自转世为人,连我也不认得了,这一世刚才十五岁,她那个老眼昏花的瘸子爹就把她买了换银子了,她又不认得我,说我勾引她那个死不了的男人坏她家门…悟空哥哥,你说这——”玉儿委屈的咬唇:“我这才取了她内丹,得赶紧助她成仙,重归广寒宫啊。”
孙悟空攥紧了拳头沉吟,眼瞳一转道:“我能去看看么?”
玉儿一脸天真笑着牵起他手道:“当然可以。”
原来就是长安城金山寺飞明塔内最高层的阁楼内,这阁楼年久失修,楼梯早不知断了多少年,厚重的灰土扑面而来,孙悟空掩住口鼻咳了一声,玉儿却毫不在意,扒开蛛网往进走,一千多个鹅笼高高悬挂两壁,孩童被魇术魇住一动不动一声不出,血淋淋的碗一只一只排成一排,泥塑的佛陀菩萨面容慈祥安然,已经有了一千一百个,再有一十一个,则大事不远矣。
孙悟空瞳孔豁然张开,暗暗惊心,眼睁睁看着她把一碗鲜血饮入腹中,舌尖在唇上一舔,像擦上的最鲜艳瑰丽的胭脂色。
玉儿声若清铃钻入耳膜,带着几分蛊惑:“悟空哥哥,倘若此事得成,内丹法力无边,我帮你解开法印,如何。”玉儿瞥了眼他手上的生铁环,刚刚抱着他手臂的时候就已察觉他身上毫无法力。玉儿眨眨眼道:“到时候,你愿意打碎天宫还是三十三重天,谁都拦不住你,你还是威风九天的齐天大圣。”
孙悟空瞳色暗淡的低头盯着手腕的法印,心若巨石压覆,沉重的喘不过气来。玉儿看他有些心不在焉,轻轻抓住他手臂摇晃道:“悟空哥哥,怎么样嘛?”
孙悟空回过神垂下眼睫:“果真如此的话,我可能看看仙子的内丹?”
玉儿低头沉吟,孙悟空盯着她道:“我不拦你,我只看看罢了。”玉儿略一点头,自口中缓缓吐出那枚广寒仙子的蓝色水滑的内丹来,光芒润泽柔和,像清凉的冷月浮在尘埃之中。
月在中天恒古不改,突然破败枯槁的禅门被一脚踢开,门板扑地,江流儿挥手一挡尘土喊:“大圣!”
孙悟空惊道:“你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江流盯着他道:“你怎么骗我睡着了偷偷跑到这里。”
孙悟空展颜一笑:“怎么轮到你教训我。”
玉儿红艳艳一双眼豁然变的晶亮:“居然真的有这个佛子真体的小和尚!”绣鞋一步步往前走:“悟空哥哥…有了他的血肉…还要什么一千多个小孩子…”
孙悟空闪身挡在她面前道:“不行!”玉儿神色一变,眼里隐隐泛起涟漪,孙悟空敏捷的一把抓住悬浮在空的内丹,玉儿劈手去夺,孙悟空左右闪身不知道藏在了哪儿。
玉儿气的跺脚:“孙悟空!给我!”
孙悟空摇头,眼梢流动的嫣红像一抹跳跃的火影:“我替你收着,来日中元节时,我去地府交予地藏王菩萨手中,等仙子恢复真身去取。”
玉儿勾唇冷冷笑了笑,她唇色鲜艳,郁涩的神色半明半暗隐在尘埃月色里:“悟空哥哥——孩童我可以不要,这小和尚,你真个要拦我?”
江流挨个打量笼子的孩子是否活着,孙悟空没说话,玉儿劈手去抓江流,被孙悟空一把攥住手腕道:“这个小和尚你也不能动!你这么执迷下去,我也救不了你!”
“你救我?”玉儿眯眸一挣,孙悟空整个人被她弹开,撞上泥塑菩萨摔下去,灰尘飞扬呛的孙悟空咳嗽了几声。孙悟空不舍伤她,却果然打不过她,几番搏斗之下,玉儿捏住一缕蓝光振开孙悟空去抓江流,孙悟空人未爬起,一手抓住她脚腕把她拽倒在地。尘土跳跃着起身,孙悟空指节捏住耳侧金光将金棍抽出。玉儿退后一步,化出一柄长剑,孙悟空出招奇快,那柄长剑被从中打断,空气中弥漫的血气,尘土,不甘,愤怒,都被金箍棒金色光晕笼住,孙悟空撤后一步,胸口那道伤撕裂似得疼起来。
玉儿眯着眼进前,江流扶住孙悟空,以手覆手冷静的盯着她走进,江流眉色一动,孙悟空周身瞬间银光迸发,强大的力量一出,玉儿被他撞伤,化成了她本型白兔。
孙悟空捂住胸口想压住这闷痛,江流抓着他的手臂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孙悟空道:“你…有法力?”
江流摇头:“这不是我的力量,只有经你的手才能反应。”
天已蒙蒙亮,孙悟空拿出那颗蓝光幽幽的内丹解了魇术,鹅笼内霎时间哭声四起,引得长安人争相赶过来寻找自己的孩子,孙悟空站起来把兔子抱在怀中,与江流到城隍庙附近,孙悟空拿金棍敲了敲土地,便有白发老土地爷出来道:“孙大圣,不曾远迎,恕罪恕罪。”
孙悟空将兔子交到老土地手里道:“等她恢复人身就放她去。”
白发土地摸了摸她雪白皮毛,孙悟空咳了一声道:雌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