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胡帆,男,过了这个中秋节就四十岁,未婚,因为我有重度婚姻恐惧症。
我已经很久没有打开朋友圈,因为毋庸置疑看到的景象会是——张家生二胎,李家抱孙子,王家嫁女儿,赵家迁新居准备接媳妇,周家成天推销儿童书籍,恨不得人人都儿孙满堂。
我爸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我妈还成天守着我,守着这个形影相吊的两口之家,她看着我心急如焚,我看着她五味杂陈,她知道我倔强到骨子里,我知道她一直都苦不堪言。
但是我们都不能够将对方说服,不过这么多年,我就如此死撑,终于熬成今天这幅局面。
我对她不起,但是我也无能为力,我可以对不起任何人,但是我不能够对不起自己,我就是这么自私,我就是这么冷血,我就是这么,麻木不仁。
天知道我多么想像故事里的哪吒那样,剔骨还父,削肉还母,虽然我想起来都感到不寒而栗,但是这么多年我顶受的压力,并不见得比它更轻松。
传奇终究只能是传奇,与其一了百了,死不瞑目,不如赖活着,对于她来说,我「在」这件事情本身,也算是她对人世间的一种牵挂。
过了三十五岁,她对我已经不抱任何期望,从前她还苦口婆心,好说歹说地劝我去看医生,生理医生,心理医生,病急乱投医,但是都无济于事。
如果非要追根溯源的话,我想应该归结于少年时候一个烈日炎炎的夏季。那天我一个人在游戏机厅里玩游戏,输得只剩最后一枚游戏币,一鼓作气,孤注一掷押在了「王」的身上,结果意料之外地居然大获全胜,我只记得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只有游戏币哗啦哗啦坠落在机槽的声音。
我兴高采烈地抱着游戏币拿去兑钱,并且在游戏机房外面的冷饮店买了一杯大份的沙冰,如果时光就定格在那一瞬间,如果那一天我早一点出游戏机房,或者晚一些,我的人生或许都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但是人生中,没有那么多不早不晚,往往就是那一点「恰恰好」,让一切都盖棺定论,或者埋下伏笔,而这「恰恰好」,往往又不是天时地利人和。
我还记得,我正享受着五彩缤纷的沙冰的冰凉刺激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在烈日下哭得面容扭曲的女人,不,不是哭得面容扭曲,而是她本就长着一张非同寻常的脸——她的左半边脸被一层蜷曲的纠结的重生的皮肤所覆盖,也许是因为被火烧伤的缘故。
即使是平日里,如果迎面相逢这样一张脸,或许我们都会脊背发凉,更何况是在那样一个炎热煎熬的盛夏时节,更何况她还声嘶力竭地趴在地上哭喊。
隔着远远一段距离,我听得清清楚楚,她在谴责着她的丈夫,说他没有良心,说他趁她怀孕到外面去玩女人,回到家喝酒无度,心里不平衡就拿她出气,打她骂她,让她滚回娘家去。
因为她趴在地上,我没有看出来她怀孕在身,她正数落着他的罪状,忽然人群中蹿出一个肩膀上搭着一件汗衫,身体晒得黝黑的男人,他二话没说冲上去就是一巴掌一巴掌地落在她的头上,还一边煞有介事地说「谁叫你丑,谁叫你丑,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和你这样的一个怪种结婚,你还有资格嫌弃老子,老子没有休了你是你的福气」。
在他的巴掌之下,女人的哭声更加的凄厉,面容更加的扭曲,最开始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等着看热闹的人到此刻终于心有不忍,忙上前去将男人拉开,他却仍然像个受害者一样的,语调尖锐,指天骂地。
我幼小的内心,受到了隐秘的牵动,不知道有没人像我一样,一边逃离一边哭红了眼睛,因为我想起了爸妈,他们也曾经这样大打出手过,我的力量太弱,不能干涉,只能一个人躲在黑暗中,寂寞地哭泣,那个时候,我多么渴望有一个人能够走出来,告诉我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事实是,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真的都会过去的,但是从此以后,我的心里仿佛挖开了一条沟渠,只要一想到我会和一个人相爱,甚至生孩子,我都会想到那个趴在地面上,像一条被撞倒在地的母狗一样张皇失措的女人,还有她脸上绝望的,悲哀的神情,那些稍纵即逝的甜蜜情绪,总会一应俱全地坠入内心深沉的恐惧与黑暗当中。
那种摧毁性的力量在于,即使身边的人成双成对,如过江之鲫地投身恋爱的洪涛,或者皈依婚姻的城堡,而我始终不能跨越自己内心的藩篱。
我也曾经想过,当天见到那一幕的,并非我一个人,但不知为何,我却受到如此深刻的震动,也许因为我是一个生性敏感的人,又或者是,我天生悲观消极。
直到今天,我都没有谈过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却也并非一望无垠的空白。
记得三十岁的那年,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儿,看起来沉默寡言的,十分文静清秀,喜欢低着头,听我说话,但是我的话也少,并非因为害羞,更多的是尴尬。
我约她一起去市里的景观山区散步,她答应了,我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我想着自己是男人,应该主动一点,于是我就给她说了这一段经历,并且告诉了她我心底的症结,我本以为她会望而却步,认为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没想到她非常的理解动容,并且面露诚恳地安慰我,告诉我那段回忆里的那对夫妻毕竟不能代表所有人,更多的两口子,是像我们的父母那样,虽然小打小闹,但是还不是无病无灾,安然无恙地走完了人生这条路,我不能自己钻进了死胡同,因为一颗老鼠屎,就倒掉了一锅粥。
差一点我就以为她说服了我,差一点我就以为她的出现,融化了我心头非一日之寒的冰冻,可是那次分别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联系我,我曾迂回找同事求取一点讯息?他面带抱怨,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地对我说,人家女孩子,想找的不是一个时时刻刻需要她小心呵护的少年,而是一个阳光开朗,堂堂正正,顶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你看看你这幅德行,然后他就走开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给我介绍女朋友,我也依然退缩到我自己的甲壳当中去。
很久很久之后,我学会了一百首情歌,但是没有谈过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我爱上了卡夫卡,可以熬夜通宵读他的小说,一边读一边流眼泪,可是再也没有和谁一起爬山散步。
还有几个月,我就四十岁了,我不知道生日那天,我能许什么心愿,我只希望,母亲能走在我前面,我至少能够为她料理后事,我还希望,到我死的时候,不会等腐烂发臭的时候,别人才晓得为我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