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书中所得38 2024-02-20

白先勇《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书中所得38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是白先勇创作于1968年的作品,一直被视为当代文学中的佳作。小说讲述了从业20余年的老辣舞女金兆丽即将告别舞池、嫁做人妇前夜的故事,通过三个层面的“浓缩”,向读者呈现金兆丽的舞女生涯、底层舞女们的真实生活、以及舞池中的众生百相,反映大时代变迁给流落异乡的人们带来的失意与沦落。

小说被多次搬上舞台和屏幕。其中白景瑞1984年导演的同名电影由白先勇亲手编剧。

白先勇

一向喜欢白先勇先生的小说,感叹于他对女性人物的细腻刻画。也曾为他的爱情故事所感动。

一、白先勇

白先勇,广西桂林人,当代作家、评论家。

1937年7月11日生于广西南宁,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之子。

童年在重庆生活,后随父母迁居南京、香港、台湾。台北建国中学毕业后入台南成功大学,一年后进入台湾大学外文系。

1958年发表第一篇小说《金大奶奶》。

1960年与同学陈若曦、欧阳子等人创办《现代文学》杂志,发表了《月梦》、《玉卿嫂》、《毕业》等小说多篇。

1961年大学毕业。1963年赴美国,到衣阿华大学作家工作室研究创作,1965年获硕士学位后旅居美国,任教于加州大学。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台北人》(其中包括《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纽约客》,散文集《蓦然回首》,长篇小说《孽子》等。

大学时代的白先勇

白先勇吸收了西洋现代文学的写作技巧,融合到中国传统的表现方式之中,描写新旧交替时代人物的故事和生活,富于历史兴衰和人世沧桑感。

近年来致力于昆曲的复兴与古典名著《红楼梦》的重新解读与推广,重新整理了明代汤显祖戏曲《牡丹亭》和高濂《玉簪记》等。曾获第28届上海白玉兰戏剧奖特殊贡献奖

二、小说梗概

小说以金大班20年的舞女生涯为前史,从最后一夜下笔,用倒叙与插叙的叙述手法将20年的故事,浓缩在她即将告别舞池的最后一夜之中。

台北闹市区西门町一带华灯四起的时分,这是金大班做舞女的最后一夜。回顾金兆丽作为舞女的前半生时光,其中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片段,同时也是她人生的几个转折点,展示出金兆丽是如何一步步变成今天的金大班。

第一个转折点是金兆丽与一位大学生,同时也是富家少爷独生子盛月如之间无疾而终的爱情,那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第一次感受完整纯洁的爱情,体味爱情的幸福美好,但她与月如身份的差别、地位的悬殊,注定他们不可能有幸福结局,金兆丽也为他们的爱情付出了刻骨的代价,失去了他们还未出生的孩子。

第二段感情是她与船员秦雄相伴的一段时光,秦雄也是真心实意对她的男人,可是他没有殷实的经济基础,给不了金兆丽此时想拥有的物质生活,而她也不再年轻,不能再为了爱情而等下去。

最后金兆丽还是选择了“60大几”的土财主陈发荣,因为多走了20年的远路后,她已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而不再去奢求自己想要的,彻底放弃了所谓的爱情,选择了物质,于是便有了这“最后一夜”的故事。

三、作品表现了什么?

百度百科的评价:作者集中笔力塑造了金大班这个典型人物形象,她外在为人爽辣佻达,游走于舞池欢场寻欢作乐,但她的内心却又充满无奈沧桑,深谙人情冷暖世事无常,这自然是她在这个大染缸里摸爬滚打多年,付出血泪教训练就的本事。在她身上发生过的桩桩件件不是个例,也同样在其他舞女身上上演着,这是那个时代中女人的悲哀。

360问答的总结:主题思想是在外在的全知全能视点与内在个人意识流动之间自由切换,逐渐引出金大班20年的欢场经历和各色舞女形象,反映出底层舞女不幸的命运和她们真实的生活。

歌舞话剧《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导演熊源伟说:“白先生出身贵胄,经历了绚丽之极归于平淡的岁月。他的笔尖流淌着悲天悯人的情愫,他的篇什敛聚着历史文化的乡愁,他的文字承袭着简约诗意的传统,他的作品流露着最后贵族的清凉。”

而我认为只有熊源伟导演的最后一句说在了点子上。

这篇小说自始至终所展现的就是国民党政权败走台湾后,那些达官贵人的无奈心态,或者说整个体系的无奈。无论白先勇是有意描述,还是不自觉流露,这种情调贯穿了整篇小说。只能说白先生的故事写的太好,让人沉醉其中,没有意识到这点。

比如这句:“…好个没见过世面的赤佬!左一个夜巴黎,右一个夜巴黎。说起来不好听,百乐门里那间厕所只怕比夜巴黎的舞池还宽敞些呢…”,骂的是童得怀,怀念的是昔日的大上海。或者说是身陷孤岛,魂牵大陆。

再比如,结尾处偶然注意到的男青年,又让金大班回忆起当年让她一见倾心的月如,…其实她的内心感叹的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说的是金兆丽的人生,触碰的却是当下无数人的心。

白家父子

白先勇作为国民政府要员的后代,对当年的种种这类情绪耳闻目染,刻骨铭心。

不得不说,白先勇通过最后一夜中女主人公的意识流动,将一个个横截面拼接重组,将一个舞女在这纸醉金迷的世界里曾有的爱恨情仇、坎坷心酸、不屈与沉沦,一幕幕、一帧帧地呈现,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十分成功。据说当年写此小说的白先勇只有20几岁,灵感忽来,一挥而就。

短短8587字的短篇,看似平淡,却映出人生的悲欢。

而且,故事中能看到时代变迁,还能洞见人心。

才子风范,一览无余。

附录1.原文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白先勇

当台北市的闹区西门町一带华灯四起的时分,夜巴黎舞厅的楼梯上便响起了一阵杂沓的高跟鞋声,由金大班领队,身后跟着十来个打扮得衣着入时的舞娘,绰绰约约的登上了舞厅的二楼来,才到楼门口,金大班便看见夜巴黎的经理童得怀从里面窜了出来,一脸急得焦黄,搓手搓脚的朝她嚷道:

“金大班,你们一餐饭下来,天都快亮喽。客人们等不住,有几位早走掉啦。”

“哟,急什么?这不是都来了吗?”金大班笑盈盈的答道。“小姐们孝敬我,个个争着和我喝双杯,我敢不生受她们的吗?”金大班穿了一件黑纱金丝相间的紧身旗袍,一个大道士髻梳得乌光水滑的高耸在头顶上;耳坠、项链、手串、发针,金碧辉煌的挂满了一身,她脸上早已酒意盎然,连眼皮盖都泛了红。

“你们闹酒我还管得着吗?夜巴黎的生意总还得做呀!”童经理犹自不停的埋怨着。

金大班听见了这句话,且在舞厅门口煞住了脚,让那群咭咭呱呱的舞娘鱼贯而入走进了舞厅后,她才一只手撑在门柱上,把她那只鳄鱼皮皮包往肩上一搭,一眼便睨住了童经理,脸上似笑非笑的开言道:

“童大经理,你这一箩筐话是顶真说的呢,还是闹着玩,若是闹着玩的,便罢了。若是认起真来,今天夜晚我倒要和你把这笔账给算算。你们夜巴黎要做生意吗?”金大班打鼻子眼里冷笑了声。“莫怪我讲句居功的话:这五六年来,夜巴黎不靠了我玉观音金兆丽这块老牌子,就撑得起今天这个场面了?华都的台柱小如意萧红美是谁给挖来的?华侨那对姊妹花绿牡丹粉牡丹难道又是你重大经理搬来的吗?天天来报到的这起大头里,少说也有一半是我的老相识,人家来夜巴黎花钞票,倒是捧你童某人的场来的呢!再说,我的薪水,你们只算到昨天。今天最后一夜,我来,是人情;不来,是本份。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金兆丽在上海百乐门下海的时候,只怕你童某人连舞厅门槛还没跨过呢。舞场里的规矩,哪里就用得着你这位夜巴黎的大经理来教导了?”

金大班连珠炮似的把这番话抖了出来,也不等童经理答腔,径自把舞厅那扇玻璃门一摔开,一双三寸高的高跟鞋跺得通天价响,摇摇摆摆便走了进去。才一进门,便有几处客人朝她摇着手,一叠声的“金大班”叫了起来。金大班也没看清谁是谁,先把嘴一咧,一只鳄鱼皮皮包在空中乱挥了两下,便向化妆室里溜了进去。

娘个冬采!金大班走进化妆室把手皮包豁啷一声摔到了化妆台上,一屁股便坐在一面大化妆镜前,狠狠的啐了一口。好个没见过世面的赤佬!左一个夜巴黎,右一个夜巴黎。说起来不好听,百乐门里那间厕所只怕比夜巴黎的舞池还宽敞些呢,童得怀那副脸嘴在百乐门掏粪坑未必有他的份。金大班打开了一瓶巴黎之夜,往头上身上乱洒了一阵,然后对着那面镜子一面端详着发起怔来。真正霉头触足,眼看明天就要做老板娘了,还要受这种烂污瘪三一顿鸟气。金大班禁不住摇着头颇带感慨的吁了一口气。在风月场中打了二十年的滚,才找到个户头,也就算她金兆丽少了点能耐了。当年百乐门的丁香美人任黛黛下嫁棉纱大王潘老头儿潘金荣的时候,她还刻薄过人家:我们细丁香好本事,钓到一头千年大金龟。其实潘老头儿在她金兆丽身上不知下过多少功夫,花的钱恐怕金山都打得起一座了。那时嫌人家老,又嫌人家有狐臭,才一脚踢给了任黛黛。她曾经对那些姊妹淘夸下海口:我才没有你们那样饿嫁,个个去捧块棺材板。可是那天在台北碰到任黛黛,坐在她男人开的那个富春楼绸缎庄里,风风光光,赫然是老板娘的模样,一个细丁香发福得两只膀子上的肥肉吊到了柜台上,摇着柄檀香扇,对她说道:玉观音,你这位观音大士还在苦海里普渡众生吗?她还能说什么?只得牙痒痒的让那个刁妇把便宜捞了回去。多走了二十年的远路,如此下场,也就算不得什么轰烈了。只有像萧红美她们那种眼浅的小婊子才会捧着杯酒来对她说:到底我们大姐是领班,先中头彩。陈老板,少说些,也有两巴掌吧?刚才在状元楼,夜巴黎里那一起小娼妇,个个眼红得要掉下口水来了似的,把个陈发荣不知说成了什么稀罕物儿了。也难怪,那起小娼妇哪里见过从前那种日子?那种架势?当年在上海,拜倒她玉观音裙下,像陈发荣那点根基的人,扳起脚趾头来还数不完呢!两个巴掌是没有的事,她老早托人在新加坡打听得清清楚楚了:一个小橡胶厂,两栋老房子,前房老婆的儿女也早分了家。她私自估了一下,三四百万的家当总还少不了。这且不说,试了他这个把月,除了年纪大些,顶上无毛,出手有点抠扒,却也还是个实心人。那种台山乡下出来的,在南洋苦了一辈子,怎能怪他把钱看得天那么大?可是阳明山庄那幢八十万的别墅,一买下来,就过到了她金兆丽的名下。这么个土佬儿,竟也肯为她一掷千金,也就十分难为了他了。至于年纪哩,金大班凑近了那面大化妆镜,把嘴巴使劲一咧,她那张涂得浓脂艳粉的脸蛋儿,眼角子上突然便现出了几把鱼尾巴来。四十岁的女人,还由得你理论别人的年纪吗?饶着像陈发荣那么个六十大几的老头儿,她还不知在他身上做了多少手脚呢。这个把月来,在宜香美容院就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拉面皮、扯眉毛——脸上就没剩下一块肉没受过罪。每次和陈老头儿出去的时候,竟像是披枷带锁,上法场似的,勒肚子束腰,假屁股假奶,大七月里,绑得那一身的家私——金大班在小肚子上猛抓了两下——发得她一肚皮成饼成饼的热痱子,奇痒难耐。这还在其次,当陈老头儿没头没脸问起她贵庚几何的当儿,她还不得不装出一副小娘姨的腔调,矫情的捏起鼻子反问他:你猜?三十岁?娘个冬采!只有男人才瞎了眼睛。金大班不由得噗嗤的笑出了声音来。哄他三十五,他竟吓得嘴巴张起茶杯口那么大,好像撞见了鬼似的。瞧他那副模样,大概除了他那个种田的黄脸婆,一辈子也没近过别的女人。来到台北一见到她,七魂先走了三魂,迷得无可无不可的。可是凭他怎样,到底年纪一大把了。金大班把腰一挺,一双xx子便高高的耸了起来。收拾起这么个老头儿来,只怕连手指头儿也不必翘一下哩。

金大班打开了她的皮包,掏出了一盒美国骆驼牌香烟点上一支,狠狠的抽了两口,才对着镜子若有所悟的点了一下头,难怪她从前那些姐妹淘个个都去捧块棺材板,原来却也有这等好处,省却了多少麻烦。年纪轻的男人,哪里肯这么安分?哪次秦雄下船回来,不闹得她周身发疼的?她老老实实告诉他:她是四十靠边的人了,比他大六七岁呢,哪里还有精神来和他穷纠缠?偏他娘的,秦雄说他就喜欢比他年纪大的女人,解事体,懂温存。他到底要什么?要个妈吗?秦雄倒是对她说过:他从小便死了娘,在海上漂泊了一辈子也没给人疼过。说实话,他待她那份真也比对亲娘还要孝敬。哪怕他跑到世界那个角落头,总要寄些玩意儿回来给她:香港的开什米毛衣,日本的和服绣花睡袍,泰国的丝绸:啰啰嗦嗦,从来没有断过;而且一个礼拜一封信,密密匝匝十几张信纸,也不知是从什么尺牍抄下来的:“兆丽吾爱”——没的肉麻!他本人倒是个痴心汉子,只是不大会表情罢了。有一次,他回来,喝了点酒,一把抱住她,痛哭流涕。一个彪形大汉,竟倒在她怀中哭得像个小儿似的。为了什么呢?原来他在日本,一时寂寞,去睡了一个日本婆,他觉得对不起她,心里难过。这真正从何说起?他把她当成什么了?还是个十来岁的女学生,头一次谈恋爱吗?他兴冲冲的掏出他的银行存折给她看,他已经攒了七万块钱了,再等五年——五年,我的娘——等他在船上再做五年大副,他就回台北来,买房子讨她做老婆。她对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告诉他,她在百乐门走红的时候,一夜转出来的台子钱恐怕还不止那点。五年——再过五年她都好做他的祖奶奶了。要是十年前——金大班又猛吸了一口烟,颇带惆怅的思量道——要是十年前她碰见秦雄那么个痴心汉子,也许她真的就嫁了。十年前她金银财宝还一大堆,那时她也存心在找一个对她真心真意的人。上一次秦雄出海,她一时兴起,到基隆去送他上船,码头上站满了那些船员的女人,船走了,一个个泪眼汪汪,望着海水都掉了魂似的。她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次她下嫁陈发荣,秦雄那里她连信也没去一封。秦雄不能怨她绝情,她还能像那些女人那样等掉了魂去吗?四十岁的女人不能等。四十岁的女人没有工夫谈恋爱。四十岁的女人——连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了。那么,四十岁的女人到底要什么呢?金大班把一截香烟屁股按熄在烟缸里,思索了片刻,突然她抬起头来,对着镜子歹恶的笑了起来。她要一个像任黛黛那样的绸缎庄,当然要比她那个大一倍,就开在她富春楼的正对面,先把价钱杀成八成,让那个贫嘴薄舌的刁妇也尝尝厉害,知道我玉观音金兆丽不是随便招惹得的。

“大姐——”

化妆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舞娘走了进来向金大班叫道。金大班正在用粉扑扑着面,她并没回过头去,从镜子里,她看见那是朱凤。半年前朱凤才从苗栗到台北,她原是个采茶娘,老子是酒鬼,后娘又不容,逼了出来。刚来夜巴黎,朱凤穿上高跟鞋,竟像踩高跷似的。不到一个礼拜,便把客人得罪了。童得怀劈头一阵臭骂,当场就要赶出去。金大班看见朱风吓得抖索索,缩在一角,像只小兔儿似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实在憎恶童得怀那副穷凶极恶的模样,一赌气,便把朱风截了下来。她对童得怀拍起胸口说过:一个月内,朱风红不起来,薪水由她金兆丽来赔。她在朱凤身上确实费了一番心思,舞场里的十八般武艺她都一一传授给她,而且还百般替她拉拢客人。朱凤也还争气,半年下来,虽然轮不上头牌,一晚上却也有十来张转台票子了。

“怎么了,红舞女?今晚转了几张台子了?”金大班看见朱凤进来,黯然坐在她身边,没有做声,便逗她问道。刚才在状元楼的酒席上,朱凤一句话也没说,眼皮盖一直红红的,金大班知道,朱风平日依赖她惯了,这一走,自然有些慌张。

“大姐——”

朱凤隔了半晌又颤声叫道。金大班这才察觉朱凤的神色有异。她赶紧转过身,朝着朱凤身上,狠狠的打量了一下,刹那间,她恍然大悟起来。

“遭了毒手了吧?”金大班冷冷问道。

近两三个月,有一个在台湾大学念书的香港侨生,夜夜来捧朱凤的场,那个小广仔长得也颇风流,金大班冷眼看去,朱凤竟是十分动心的样子。她三番四次警告过她:阔大少跑舞场,是玩票,认起真来,吃亏的总还是舞女。朱凤一直笑着,没肯承认,原来却瞒着她干下了风流的勾当,金大班朝着朱凤的肚子盯了一眼,难怪这个小娼妇勒了肚兜也要现原形了。

“人呢?”

“回香港去了。”朱凤低下了头,吞吞吐吐的答道。

“留下了东西没有?”金大班又追逼了一句,朱凤使劲的摇了几下头,没有做声。金大班突然觉得一腔怒火给勾了起来,这种没耳性的小婊子,自然是让人家吃的了。她倒不是为着朱凤可惜,她是为着自己花在朱凤身上那番心血白白糟蹋了,实在气不忿。好不容易,把这么个乡下土豆儿脱胎换骨,调理得水葱儿似的,眼看着就要大红大紫起来了,连万国的陈胖婆儿陈大班都跑来向她打听过朱凤的身价。她拉起朱凤的耳朵,咬着牙齿对她说:再忍一下,你出头的日子就到了。玩是玩,耍是耍,货腰娘第一大忌是让人家睡大肚皮。舞客里哪个不是狼心狗肺?哪怕你红遍了半边天,一知道你给人睡坏了,一个个都捏起鼻子鬼一样的跑了,就好像你身上沾了鸡屎似的。

“哦——”金大班冷笑了一下,把个粉扑往台上猛一砸,说道,“你倒大方!人家把你睡大了肚子,拍拍屁股溜了,你连他鸟毛也没抓住半根!”

“他说他回香港一找到事,就汇钱来。”朱凤低着头,两手搓弄着手绢子,开始嘤嘤的抽泣起来。

“你还在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金大班霍然立了起来,走到朱凤身边,狠狠啐了一口,“你明明把条大鱼放走了,还抓得回来?既没有那种捉男人的屄本事,裤腰带就该扎紧些呀。现在让人家种下了祸根子,跑来这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哪一点叫我瞧得上?平时我教你的话都听到哪里去了。那个小王八想开溜吗?厕所里的来沙水你不会捧起来当着他灌下去?”金大班擂近了朱风的耳根子喝问道。

“那种东西——”朱凤往后闪了一下,嘴唇哆嗦起来,“怕痛啊——。”

“哦——怕痛呢!”金大班这下再也耐不住了,她一手扳起了朱风的下巴,一手便戳到了她眉心上,“怕痛?怕痛为什么不滚回你苗栗家里当小姐去?要来这种地方让人家搂腰摸屁股?怕痛?到街上去卖家伙的日子都有你的份呢!”

朱凤双手掩起面,失声痛哭起来。金大班也不去理睬她,径自点了根香烟猛抽起来,她在室内踱了两转,然后突然走到朱风面前,对她说道:

“你明天到我那里来,我带你去把你肚子里那块东西打掉。”

“啊——”朱风抬头惊叫了一声。

金大班看见她死命的用双手把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护住,一脸抽搐着,白得像张纸一样。金大班不由得怔住了,她站在朱凤面前,默默的端详着她,她看见朱风那双眼睛凶光闪闪,竟充满了怨毒,好像一只刚赖抱的小母鸡准备和偷它鸡蛋的人拼命了似的。她爱上了他了,金大班暗暗叹息着,要是这个小婊子真的爱上了那个小王八,那就没法了。这起还没尝过人生三昧的小娼妇们,凭你说烂了舌头,她们未必听得入耳。连她自己那一次呢,她替月如怀了孕,姆妈和阿哥一个人揪住她一只膀子,要把她扛出去打胎。她捧住肚子满地打滚,对他们抢天呼地的哭道:要除掉她肚子里那块肉吗?除非先拿条绳子来把她勒死。姆妈好狠心,到底在面里暗下了一把药,把个已经成了形的男胎给打了下来。一辈子,只有那一次,她真的萌了短见:吞金、上吊、吃老鼠药、跳苏州河——偏他娘的,总也死不去。姆妈天天劝她:阿媛,你是聪明人。人家官家大少,独儿独子,哪里肯让你毁了前程去?你们这种卖腰的,日后拖着个无父无姓的野种,谁要你?姆妈的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自从月如那个大官老子,派了几个卫士来,把月如从他们徐家汇那间小窝巢里绑走了以后,她就知道,今生今世,休想再见她那个小爱人的面了。不过那时她还年轻,一样也有许多傻念头。她要替她那个学生爱人生一个儿子,一辈子守住那个小孽障,哪怕街头讨饭也是心甘情愿的。难道卖腰的就不是人吗?那颗心一样也是肉做的呢。何况又是很标致的大学生。将朱凤这种刚下海的雏儿,有几个守得住的?

“拿去吧,”金大班把右手无名指上一只一克拉半的火油大钻戒卸了下来,掷到了朱凤怀里,“值得五百美金,够你和你肚子里那个小孽种过个一年半载的了,生了下来,你也不必回到这个地方来。这口饭,不是你吃得下的。”

金大班说着便把化妆室的门一摔开,朱凤追在后面叫了几声她也没有答理,径自跺着高跟鞋便摇了出去。外面舞池里老早挤满了人,雾一般的冷气中,闪着红红绿绿的灯光,乐队正在敲打得十分热闹,舞池中一对对都像扭股糖儿似的粘在了一起摇来晃去。金大班走过一个台子,一把便让一个舞客捞住了,她回头看时,原来是大华纺织厂的董事长周富瑞,专来捧小如意萧红美的。

“金大班,求求你做件好事。红美今夜的脾气不大好,恐怕要劳动你去请请才肯转过来。”周富瑞捏住金大班的膀子,一脸焦灼的说道。

“那也要看你周董事长怎么请我呢。”金大班笑道。

“你和陈老板的喜事——十桌酒席,怎样?”

“闲话一句!”金大班伸出手来和周富瑞重重握了一下,便摇到了萧红美那边,在她身旁坐下,对她悄悄说道:

“转完这一桌,过去吧。人家已经等掉魂了。”

“管他呢,”萧红美正在和桌子上几个人调笑,她头也不回就驳回道,“他的钞票又比别人的多值几文吗?你去跟他说:新加坡的蒙娜正在等他去吃消夜呢!”

“哦,原来是打翻了醋罐子。”金大班笑道。

“呸,他也配?”萧红美尖起鼻子冷笑了一声。

金大班凑近萧红美耳朵对她说道:

“看在大姐脸上,人家要送我十桌酒席呢。”

“原来你和他暗地里勾上了,”萧红美转过头来笑道,“干嘛你不去陪他?”

金大班且不答腔,乜斜了眼睛瞅着萧红美,一把两只手便抓到了萧红美的奶子上,吓得萧红美鸡猫子鬼叫乱躲起来,惹得桌上的客人都笑了。萧红美忙讨了饶,和金大班咬耳说道:

“那么你要对那个姓周的讲明白,他今夜完全沾了你的光,我可是没有放饶他。你金大姐是过来人,‘打铁趁热’这句话不会不懂,等到凉了,那块铁还扳得动吗?”

金大班倚在舞池边的一根柱子上,一面用牙签剔着牙齿,一面看着小如意萧红美妖妖烧烧的便走到了周富瑞那边桌子去。萧红美穿了一件石榴红的透空纱旗袍,两筒雪白滚圆的膀子连肩带臂肉颤颤的便露在了外面,那一身的风情,别说男人见了要起火,就是女人见了也得动三分心呢。何况她又是个头一等难缠的刁妇,心黑手辣,耍了这些年,就没见她栽过一次筋斗。那个姓周的,在她身上少说些也贴了十把二十万了,还不知道连她的骚舐着了没有?这才是做头牌舞女的材料,金大班心中暗暗赞叹道,朱凤那块软皮糖只有替她拾鞋子的份,虽然说萧红美比起她玉观音金兆丽在上海百乐门时代的那种风头,还差了一大截,可是台北这一些舞厅里论起来,她小如意也是个拔尖货了。当年数遍了上海十里洋场,大概只有米高梅五虎将中的老大吴喜奎还能和她唱个对台。人家都说她们两人是九天妖女白虎星转世,来到黄浦滩头扰乱人间的;可是她偏偏却和吴喜奎那只母大虫结成了小姊妹,两个人晚上转完台子便到惠而康去吃炸子鸡,对扳着指头来较量,那个的大头耍得多,耍得狠,耍得漂亮。伤风败德的事,那几年真干了不少,不晓得害了多少人,为着她玉观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后来吴喜奎抽身得早,不声不响便嫁了个生意人。她那时还直纳闷,觉得冷清了许多。来到台北,她到中和乡去看吴喜奎,没料到当年那只张牙舞爪的母大虫,竟改头换面,成了个大佛婆。吴喜奎家中设了个佛堂,里面供了两尊翡翠罗汉,她家里人说她终年吃素念经,连半步佛堂都不肯出。吴喜奎见了她,眼睛也不抬一下,摇着个头,叹道:啧,啧,阿丽,依还在那种地方惹是非吓。听得她不由心中一寒。到底还是她们乖觉,一个个鬼赶似的都嫁了人,成了正果。只剩下她玉观音孤鬼一个,在那孽海里东飘西荡,一磋跎便是二十年。偏他娘的,她又没有吴喜奎那种慧根。西天是别想上了,难道她也去学吴喜奎起个佛堂,里面真的去供尊玉观音不成?作了一辈子的孽,没有玷辱了那些菩萨老爷!她是横了心了,等到两足一伸,便到那十八层地狱去尝尝那上刀山下油锅的滋味去。

“金大班——”

金大班转过头去,她看见原来靠近乐队那边有一台桌子上,来了一群小伙子,正在向她招手乱嚷,金大班认得那是一群在洋机关做事的浮滑少年,身上有两文,一个个骨子里都在透着骚气。金大班照样也一咧嘴,风风标标的便摇了过去。

“金大班,”一个叫小蔡的一把便将金大班的手捏住笑嘻嘻的对她说道,“你明天要做老板娘了,我们小马说他还没吃着你炖的鸡呢。”说着桌子上那群小伙子都怪笑了起来。

“是吗?”金大班笑盈盈的答道,一屁股便坐到了小蔡两只大腿中间,使劲的磨了两下,一只手勾到小蔡脖子上,说道:“我还没宰你这头小童子鸡,哪里来的鸡炖给他吃?”说着她另一只手暗伸下去在小蔡的大腿上狠命一捏,捏得小蔡尖叫了起来。正当小蔡两只手要不规矩的时候,金大班霍然跳起身来,推开他笑道:“别跟我闹,你们的老相好来了,没的教她们笑我‘老牛吃嫩草’。”

说着几个转台子的舞女已经过来了,一个照面便让那群小伙子搂到了舞池子中,贴起面婆娑起来。

“喂,小白脸,你的老相好呢?”

金大班正要走开的时候,却发现座上还有一个年轻男人没有招人伴舞。

“我不大会跳,我是来看他们的。”那个年轻男人嚎嚅的答道。

金大班不由得煞住了脚,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也不过是个二十上下的小伙子,恐怕还是个在大学里念书的学生,穿戴得倒十分整齐,一套沙市井的浅灰西装,配着根红条子领带,清清爽爽的,周身都露着怯态,一望便知是头一次到舞场来打野的嫩脚色。金大班向他伸出了手,笑盈盈的说道:

“我们这里不许白看的呢,今晚我来倒贴你吧。”

说着金大班便把那个忸怩的年轻男人拉到了舞池里去。乐队正在奏着《小亲亲》,是一支慢四步。台上绿牡丹粉牡丹两姊妹穿得一红一绿,互相搂着腰,妖妖烧烧的在唱着:

你呀你是我的小亲亲,

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

金大班借着舞池边的柱灯,微仰着头,端详起那个年轻的男人来。她发觉原来他竟长得眉清目秀,趣青的须毛都还没有长老,头上的长发梳得十分妥帖,透着一阵阵贝林的甜香。他并不敢贴近她身体,只稍稍搂着她的腰肢,生硬的走着。走了几步,便踢到了她的高跟鞋,他惶恐的抬起头,腼腆的对她笑着,一直含糊的对她说着对不起,雪白的脸上一下子通红了起来。金大班对他笑了一下,很感兴味的瞅着他,大概只有第一次到舞场来的嫩脚色才会脸红,到舞场来寻欢竟也会红脸——大概她就是爱上了会红脸的男人。那晚月如第一次到百乐门去,和她跳舞的时候,羞得连头都不抬起来,脸上一阵又一阵的泛着红晕。当晚她便把他带回了家里去,当她发觉他还是一个童男子的时候,她把他的头紧紧的搂进她怀里,贴在她赤裸的胸房上,两行热泪,突的涌了下来。那时她心中充满了感激和疼怜,得到了那样一个羞龈的男人的童贞。一刹那,她觉得她在别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玷辱和亵渎,都随着她的泪水流走了一般。她一向都觉得男人的身体又脏又丑又臭,她和许多男人同过床,每次她都是偏过头去,把眼睛紧紧闭上的。可是那晚当月如睡熟了以后,她爬了起来,跪在床边,借着月光,痴痴的看着床上那个赤裸的男人。月光照到了他青白的胸膛和纤秀的腰肢上,她好像头一次真正看到了一个赤裸的男体一般,那一刻她才了悟原来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肉体,竟也会那样发狂般的痴恋起来的。当她把滚热的面腮轻轻的偎贴到月如冰凉的脚背上时,她又禁不住默默的哭泣起来了。

“这个舞我不会跳了。”那个年轻的男人说道。他停了下来,尴尬的望着金大班,乐队刚换了一支曲子。

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终于温柔的笑了起来,说道:

“不要紧,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着我,我来替你数拍子。”

说完她便把那个年轻的男人搂进了怀里,面腮贴近了他的耳朵,轻轻的。柔柔的数着:

一二三——

一二三——

(完)

附录2.白先勇的人生

摘自《用一生诠释什么叫做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2022-09-08 11:31来源:通历史网

1.显赫与孤单

说起白先勇,熟悉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人应该知道,他是香港中文大学的教授,著有《台北人》、《纽约客》、《孽子》、《树犹如此》等文学作品。

1937年,也就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那一年,白先勇在广西桂林出生,他的父亲就是在北伐战争中骁勇善战的白崇禧,后来成为了国民政府重要的将领之一。

白家父子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出身将门的白先勇不仅没有从军报国,反而从事了文学创作。这与他年幼时的一段经历有关,虽然出身显赫,但他的童年与青春却是孤单的。

7岁时,白先勇患上了肺结核,这个病在当时叫肺痨,染上这个病就意味着等待死亡,而且还有传染的风险。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显赫家世自此就与白先勇没有太大的关系了,以养病的名义,白先勇只能生活在高楼上。

7岁原本正是一个孩子最快乐的童年的时光,但一场疾病却剥夺了白先勇的自由和快乐。虽然一个人在高楼上孤单,但他并不孤独,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涵盖了很多方面的知识,鲁迅先生就曾经说过:“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高楼上的生活只有《红楼梦》与白先勇为伴,他也从这部书中看见了自己的理想。

或许是《红楼梦》中的人物结局让白先勇看透了人生,以致于能豁达的面对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他不在对生命的长度耿耿于怀,反而有了著书立说的念头,因为思想是永恒的。就在白先勇对生死置之度外之后,他的肺结核居然治愈了。

2.偶然与注定

15岁时,白先勇到台湾与家人团聚,可是此时的白家早已不复当年的盛况,昔日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而今只是一个小学教书匠,不过这些变化于白先勇而言,他倒不是很在乎。

家庭的变故没有改变白先勇的生活,但一场偶然的相遇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1954年,17岁的白先勇因为上课迟到了,就急匆匆的爬楼梯,一个不经意与王国祥撞在了一起。就像很多偶像剧的情节,两个人一撞钟情了。即便初见时都一见倾心,但他们的感情还是经过了日积月累的培养。

由于白先勇在年少时缺少家庭的关爱,遇见王国祥以后,他感受了温暖与力量。两个人就在互相陪伴下读完了高中课程,而且经过时间的考验,两个人的默契和感情都进一步升华了。

白先勇对王国祥的爱超越了社会的约束,超越了性别,所以在选择大学时,王国祥也迁就白先勇,报考了成功大学。

他们两个是幸运的,同时都被成功大学录取了。二人在这个时候过上了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既没有课业的压力,也没有就业和生活的压力,一房两人三餐四季。

白先勇与王国祥

可白先勇是个有理想抱负的青年,他突然对当前所学的专业不感兴趣了,他想去台北大学读中文系,完成自己的文学梦想。

此时的白先勇没有想太多,任性的参加了考试,两人朝夕相处的日子因此变成了异地恋。书信怎能解相思之苦,王国祥决定自己也要去台北大学念书,陷入爱情中的人可以做出任何疯狂的事情而不自知。

王国祥开始为了转学转系而努力,转学转系的难度系数不比考大学低,大概是上天也为这样矢志不渝的爱情感动了,王国祥成功的来到了白先勇的身边。

3.坚守与感动

白先勇与王国祥的爱情经历了种种考验依然甜蜜如初,但天有不测风云,身体一向强健的王国祥患上了再生不良性贫血症。这与白先勇早年时患的肺结核一样,几乎就是不治之症。白先勇挺过来了,所以他也希望自己的爱人能挺过来。

看着日益憔悴的王国祥,白先勇内心很是煎熬,一有时间他就会去看王国祥,给他讲外面的世界和自己的趣事,希望能暂时缓解病魔带来的痛楚,也能给爱人带来生活的希望。

除了给予他精神上的支持,他还遍寻名医。爱情总能创造奇迹,经过了两年的治疗,王国祥的病治好了。经过这场病的考验,二人更加坚定的认准了彼此。

心意相通的二个人一致决定去美国求学发展,毕竟那里的环境更适合他们。到了美国之后,他们各自有了事业,并且还在买了一所带花园的大房子。从此他们过上了寻常的家庭生活,忙时各自忙碌,闲时一起品茶赏花。事业有成、爱人在侧、杂事全无,就这样二人共同度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

王国祥与白先勇

谁知厄运再一次降临到了王国祥的头上,他的再生不良性贫血症复发了,原本以为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王国祥也能安然度过。

可事与愿违,年过半百的王国祥在来势汹汹的疾病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尽管白先勇跑遍了全世界去寻找良方,他也没能留住爱人的性命。

1992年的夏天,饱经病痛折磨的王国祥已经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医生也建议让他平静的走。

白先勇看着昔日的爱人,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用力握住王国祥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一样。王国祥带着对白先勇的不舍走了,留给白先勇一世的怀念。“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白先勇还专门写了《树犹如此》一书,以纪念他们38年来纯洁如水晶般的爱情。

附录3.白先勇与爱人的最后时光

(搜狐号2022-02-26 06:06)

白先勇“隐谷”居所的后院有三棵意大利柏树。一九八九年夏天,中间的一棵柏树突然在几天内枯死。不久白先勇就得知王国祥旧病复发的消息。

但凡提到王国祥,白先勇必以挚友相称。十七岁相撞在补习班的楼梯上,三十八年的相濡以沫,二人的挚诚已然是泰山磐石。只是命运的算计从来猝不及防。

二十九年前的夏天,白先勇第一次从王国祥主治医师那儿听到“再生不良性贫血”这个名称。那一次他们很幸运,命运捉弄了他们一下,却留下往后二十多年的相伴相知。

鉴于上一次的经验,他们一边进行西医治疗,一边将以前的中医方子拿出来配合使用。这次却没有了二十多年前的神效。王国祥得靠着输血维持生命。白先勇的心情就随着他红血素的指标上下波动。由于输血可能产生的反应,白先勇总是开车接送王国祥去医院。因此周五上完课,白先勇便从圣芭芭拉到洛杉矶,周六早上六点多再开车从王国祥的住处把他送到医院输血。由于起得太早,白先勇耐不住会在输血时打个盹。猛然醒来时看到鲜红的血液从袋子里一滴一滴顺着管子进入王国祥手臂的血管里,心里总是一阵茫然的不知所措。八个小时的输血过程,王国祥承受多少,他也跟着承受多少。一个人的病用两个人的意志力来支撑可否以多胜少呢?

只是这一战,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胜算。王国祥的身体每况愈下。医生把病情定义在末期,而实际上也是险象环生。有一次白先勇从洛杉矶友人处赴宴回来,发现王国祥半昏迷在沙发上。开车技术并不高超的白先勇,竟只用了平时一半的时间把王国祥送到了医院。医生说如果再晚一刻,王国祥的脑细胞便会受到严重损伤。

那个时候,在白先勇心里再没有比抢救王国祥生命更重要的事情了。

一九九零年,白先勇带着一盒厚厚的病例离开美国,到台湾和大陆去探访曾经治愈过“再生不良性贫血”的医师和医疗机构。在上海的曙光医院,白先勇拿到吴正翔医师的处方,然后又去杭州拜访一位辈分甚高的老中医。在石家庄,一面从专门医院抓草药,一面还想着是否应该把王国祥送过来进行气功治疗。如果有人告诉他,喜马拉雅山顶有神医,只怕他也会义无反顾而行。虽然病急不能乱投医,但是心急如焚的白先勇除了四处寻医还能怎么办呢?

只是人终究无力回天。治疗过程中所服用的大量激素引发了糖尿病,再加上长期缺血,影响心脏功能,王国祥开始逐渐行动不便。王国祥五十五岁生日那天,白先勇计划着和他去“北海鱼邨”庆生。从停车场到饭店有二十几级台阶,王国祥走到一半就喘息不止。白先勇搀扶着在台阶上休息片刻,王国祥还想着勉强往上爬,终究还是在劝阻之下改为回家做寿面吃。回圣芭芭拉时,白先勇望着车后视镜中形销骨立的王国祥,忍不住伏在方向盘上恸哭。那是王国祥最后一个生日。

那年夏天,白先勇搬到埃尔蒙特王国祥家中居住。八月十三日,王国祥呼吸困难被紧急送往医院,住了两天院,病情似乎有所好转。白先勇准备周六一大早接他出院回家。谁知道周五晚上他离开医院时和王国祥道别的对话竟成了二人最后的言语交流。周六一大早,王国祥陷入昏迷,呼吸机上只剩下微弱的数据波动。八月十七日的下午五点二十分,仪器上最后的一点生命表征也消失了。白先勇握着的手再也没有了温度,永远的死生契阔,阴阳两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总有不得不放手的时候。在命运的霸权下,人定终究胜不了天。

白先勇似乎还是忙碌着,只是再没有小说问世。采访中,他侃侃而谈《红楼梦》《牡丹亭》,还有昆剧。当他谈起中国人多样化的处世哲学时,他说:“到了晚年,就是佛学,人的归属嘛!人总要生老病死的,不是吗?”然后尴尬地一笑。是吗?那笑容的后面已然是放不下的心结。

爱情可以是洛基山上的红雪,血与肉的奉献。爱情也可以是这样,你活着的时候我不能放弃,你死了以后,我一直放不下去。爱情比爱多了一个字,但后者让人自由,前者却是人心甘情愿套上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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