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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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过了腊八老福奶便开始了做年豆腐的准备工作:挑豆儿。

坐在冬日午时熙暖的阳光里端个簸箕拣豆是老福奶最惬意做的活儿。抚摸一颗颗滚圆的黄豆粒,像捻着佛珠诵经的虔诚信徒一样安然慰籍。

福奶拣豆的活儿非常细致,工作量也大,大半口袋五十来斤黄豆眼看手摸,拣出泥团砂粒碎豆秸等各种杂质,再剔出瘪籽儿,虫嘴啃过的残粒儿,青色的皱粒儿,发灰变黑的霉粒儿........比拣豆种还劳神耗时。拣过的黄豆颗粒圆润色泽黄亮,一眼望去金澄澄十分悦目。这样的黄豆做出来的豆腐才会细腻腻、白生生,不掺半点杂质无一点点儿异味。

拣豆的好时光可延续一个星期,福奶摩弄着豆粒,思绪飘飞过漫长的岁月,回到儿时。那穷乏的年岁,平常时候,想吃顿豆腐是多难的事儿,总要等到大年春节前才舍得泡几斤豆,从磨豆滤浆,到烧浆点卤上包费劲巴拉忙得日夜不歇,才能吃上豆腐。饶是家里劳力精壮也要累断腰累吐血。

老福奶十三岁时爹死娘嫁人,她拉扯着瞎妹幼弟苦苦挣扎,见别人家做豆腐,馋得心里酸水像沤醋一样直冒泡。便在秋收时去拣,去偷,也生生攒了半袋黄豆,有样学样地做起了豆腐.....在村里好心人的帮助下,十三岁的小姑娘在过年时让弟妹吃上了自己做的豆腐。

这波操作成了村里的佳话,在她长大找婆家时,媒人还夸:数一数二的能干闺女,十来岁时便会做豆腐了。

拣好豆后福奶挑个晴天起个大早开始忙活。手压井打出两缸水来,亮晃晃的好太阳将水晒暖淀清后,将豆用细篾竹篮装了,在水缸里左一遍右一遍仔细淘洗漂水。

老福奶现在身体没以前健朗了,干重活喘得慌,只好事事依赖老福。让老福帮忙打水,帮忙腾缸换水直到淘洗得水下淀不出一点泥尘才罢休。再将昨晚烧滚了析出水垢晾凉的凉白开倒在桶里泡豆。

老福奶一直用凉白开泡豆,用这样的水泡出的豆不但味正,还多做豆腐。

她曾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儿媳妇金花。金花脖一梗一脸不屑说:你这是脱裤放屁,多此一举。我娘家年年用井水直接泡豆,也没见少做豆腐。

福奶耐性子强调:不但多做豆腐,豆腐还好吃。金花立即摆烂:你家做的豆腐是好吃,我反正不会做豆腐,明儿称十斤黄豆搁你家一起做。从此,福奶一做豆腐便要带金花家的份儿。

金花嘴上说称十斤黄豆,从未兑现过,等到种豆时还要么豆种不够了,要么豆种焐坏不出芽了,又来讹半口袋黄豆去。

想起儿媳妇的作为老福奶一肚子的气,简直也想学别个去豆腐坊随便买几斤豆腐应应景儿,让儿媳没便宜可占。

老福奶一接了女儿打来的电话,便消弥了心中的气忿,暖乎乎地柔软下来,不计较吃儿媳妇的亏,雄实了自己做年豆腐的决心。

三个闺女都在厂里打工,大女二女都成家立计了,忙着挣钱,总要到送灶后才回来。

小女儿厂里放假早,就这几日回来。几个闺女都是老福奶的小棉袄。大女儿家里经济差一点,老福奶想多贴补她点儿,二女儿最舍得给妈买这买那地花钱,老福奶更是心疼二闺女。小女儿是老福奶的心尖子,顶在头上宠大的。

二闺女在电话里说特别想吃爹妈做的卤豆腐。在外面捧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好味道。老福奶今年特意多泡了十斤豆预备给闺女家带一份儿。

泡好豆后福奶便准备做豆腐工具,盛豆浆的水桶,装豆腐沥水的筐篮,都要去借,点豆腐的卤水家里只有去年剩下的半碗,叫老福从集上买,老东西烂记性,总忘记买回来。

老福说:统共用不了两碗,你上做好豆腐人家问问,谁家没剩些儿下来,讨来用不就完了,说几句好话也能省下几块钱。那玩意又不能喝掉。

老福奶骂:你一天到晚净出馊主意,要讨你去讨去!

老福奶还是硬着头皮一家一家问过去,跑了十来家也没匀到一碗卤水。现在日子富裕了,多数人家都嫌累懒怠做豆腐了,都直接上豆腐坊整包地买。老福奶想,等下在豆腐坊磨豆时顺便买一包卤膏回来吧,贵就贵点,一年才做一次豆腐,犯不着在这上面俭省。

煮晚饭前,老福奶又将两口锅端下来铲净锅底灰,这样明儿烧起豆浆来才能省草又省时。

大冬天里凉水泡豆要十六七个钟头。

第二天早晨,老福奶摸黑起床,将豆掰成两半拿到灯光底下细看,见豆中间已无半点硬芯,确认豆粒已完全泡发,这才收拾准备去磨豆浆。

完全泡发的黄豆磨出的豆浆才会更细腻,也更能多做豆腐。这是老福奶多年做豆腐得出的经验。

老福奶大声叫老福起床,准备磨豆浆去。五十斤黄豆泡发后蔚为可观,要装满满四只铅皮桶。

老福缩着脖子呵着手嘟嘟囔囔说:吃饭一大桌,做事见不着。接过老福奶递过来的小车襻儿,搭上肩,又用麻绳将装满豆的水桶刹紧在独轮车上,摸着黑向豆腐坊走去。

腊月二十外正是四九天,一个冬天最冷的时候,阴云吞了月亮,天墨黑。

豆腐坊离老福家半里路远。也是种田的人家,农闲了便做豆腐卖,为了省力气花本钱置了电磨,过年时候代磨豆浆,挣点加工费。

老福奶一根扁担挑着三副空桶,拿了手电筒跟在老福身后照着路,老俩口一起向豆腐坊走去。村里的狗开始吠叫起来,狗叫唤醒了鸡啼,村庄便苏醒过来了。

豆腐坊屋内院外灯火通明,这户人家现在通宵达旦忙,已经做了许多成品豆腐都放在院场上的高台子上。做这么多豆腐还不够卖的,懒怠做豆腐的人家都一二十斤地买。

赶早磨豆浆的只有福奶家。

生意上了门,主人家立即将电磨插上电开始磨豆。

电磨这玩意儿是真的神奇,通了电嗡嗡叫起来,上面一张大嘴,只管把豆大瓢喂进去,底下两处排泄孔,浆是浆渣是渣地各自淌出来。几十斤黄豆用不了半个时辰就磨完。再用不着石拐磨一圈圈地转着磨豆,吊浆布一遍遍地晃荡滤浆。做一次豆腐简直想要人的半条命。想起十三岁的女娃做豆腐,老福奶觉得不敢相信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儿,那简直是个神话传说。

五十斤豆磨了十来桶豆浆,福奶央主人家将豆渣又磨一遍,磨出两桶薄浆,留着煮豆浆粥吃,借了豆腐坊水桶装了,待会还得还回来。

将豆浆磨好,天还未亮。老福对福奶说:就等着吃现存的,叫他来帮忙运豆浆去!福奶晓得老福是在说儿子大顺。他一家爱睡懒觉,现在肯定还没起床哩。

十几桶豆浆运回家是个难题儿。去年用手推车运浆回去,装多了一路走一路洒,推到家洒掉一半,满桶只剩半桶。老福奶将老福狠狠骂过一顿。

今年老福奶叫老福只用扁担挑。这十来桶浆得挑小半天。

看到老福露怯,老福奶硬着头皮摸起扁担将桶担上肩。

两桶浆隔着棉袄将扁担压得硬铮铮向肉里挤。老福奶两手一前一后把住豆浆桶,迈出步子,走不到十步,便觉得承受不住,随时会有跌倒的危险。歇下扁担准备换肩挑上。老福奶沮丧地想,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挑两桶豆浆像担着两座山,心里发慌腿发抖,不知能坚持到家不。

福奶年轻时挑担可是把好手。以前挖河工挑黑土挣工分,她一担能挑二百斤,工分不比男人少挣。

接着福奶家后面来磨豆浆的是同宗的侄辈信儿两口子。见老福将豆浆向独轮车上装,信儿笑嘻嘻地说:大婶大叔,这黑天没日的,快莫驴驼担挑,若是跌上一跤不但豆浆全洒光还得摔坏胳臂跌断腿!买包烟我抽抽,给你三轮车稳当当运回去。

侄媳妇说:快过年了,你说啥鬼话儿,大婶要是个多心的人,骂不死你。

老福奶将担子放下来对侄媳妇说:你大婶才懒怠生他气,打小儿看着他长大的,小时侯不知多淘气,自从娶了媳妇儿可跟换了个人似的,狗嘴里尽吐象牙了。

老福奶话一出,众人都笑起来。信儿媳妇说:大婶真会说话,骂人不带脏字儿。

老福叫:搭嘴就要包庄,信儿,不帮我把豆浆运回去,我可不和你干休,谁让你咒我跌折腿哩!

老福说着径自将信儿家的水桶从车上搬下来,将自家豆浆桶搬上车,和信儿说:不耽误你工夫,三轮车借我运一趟。

福奶见了,赶紧跑到三轮车旁拦着老福说:生枪不摸生马不骑,你充什么能?活腻味了想寻死不成。

信儿说:三轮车可比拖拉机好开多了,三岁娃娃都能开。

老福一拍大腿说:就是,老奶奶快去!叫大孙子过来开三轮车去。

信儿媳妇是个直性子,她说:大叔,罢咧,这大清早叫这叫那的。让信儿帮你送过去不就得了。这点儿事,有甚为难的。

信儿冲媳妇挤挤眼:大叔舍不得一包烟哩。

福奶说:信儿这些年可帮过咱不少忙哩,别说一包烟,买一条烟给你也还不了情儿,婶都记心上哩。

信儿媳妇叫:大婶,您甭捧着他,叫他屁大点事儿就烟烟烟,一年到头熏屁眼熏不够。快点帮婶把豆浆运回去,咱家马上也磨完了。

信儿一手一桶三下两下将豆浆桶全部放进他的加长电动三轮车斗里,叫老福奶:婶,你也坐三轮车回去吧。

老福奶想,到家还得从三轮车上运豆浆下来,自己胳膊痛不得劲儿不说,空口白舌地使唤人也不好意思,便叫老福:你跟信儿先回去,我把磨豆浆账结了。

老福便跟车回去了。老福奶掏了钱去付加工费,又说买一袋卤膏,大声说着连信儿家的一起付。信儿媳妇大声说不用付,她家用豆渣抵加工费。带的十块钱只好付自家的加工费。福奶付了账推了手推车回家,刚走没几步,见信儿送了浆返回了,便大声谢了又谢。

回到家才想起卤膏又没拿回来,等会,还得叫老福再跑一趟。

到家后,顾不上歇口气,福奶便舀浆上锅叫老福点火烧浆。那么多豆浆大小两张锅一起烧也要烧到中饭后。

老福说:老奶奶,你不煮早饭吃啊?忙了一大早上一口水都没喝哩。就是使牲口也得添点草料儿吧!

老福奶吒道:老畜生说什么屁话,你忙一大早上我闲着不成?待会豆浆烧开了,把你灌胀死拉倒!

老福来了精神拔足向外边走边说:豆浆尽是稀水,哪儿能管饱,要配烧饼油条吃才叫香。我去集上买去。

老福奶气得七窍生烟,堵着屋门跳脚骂:老砍头的,是哪里来的饿死鬼投进你娘胎里了,一大把年纪还不晓得轻重缓急,这么多豆腐浆,你让我一个人煮到什么时候?

老福见老太婆气得像潽锅了一样咆哮起来,便憋回了主意儿,小声说:长天大日的,急什么急又不赶着去投胎。他声音小得只能自己听见,边嘟囔边老老实实退回灶后点火烧锅去了。

老福奶去草垛边扒拉了一大布兜干树叶回来给老福烧锅,又拿了几只红薯叫老福扔进灶火里烤。待会儿就着豆浆也能垫垫肚子。不将老福的肚子哄饱,他可不肯踏实干活。

老福奶又将牛腰粗的盛水缸,猪腰粗的腌菜缸掀倒将里面的水全部倒清,将缸里外洗干净用搌布揩了水,将缸连推带滚挪到灶屋里面准备盛热豆浆。

她这里拾掇停当,锅里的豆浆已经翻身打滚满锅起浪样直冒大泡泡。豆浆假沸的泡沫越来越多,堆叠得高出锅边寸许,像朵白云落在灶上。老福奶一手拿了大瓷盆,一手举着大铁勺密切地观察着豆浆锅上的动静,见浮沫溢出锅外了便锅底搅搅锅上撩撩有一下没一下地扬起汤来止沸。老福从灶后探头过来看动静,口里说:乖乖,豆浆锅开得真慢,烧一锅得二十多分钟吧,等这豆浆喝等得嗓子冒烟了。老福奶一把抓了锅台边老福的烟盒骂:老东西,从早上到现在,一根连一根地熏,能不冒烟吗?说着将烟扔进灶后草丛里,老福赶紧捡回揣起来。

老福奶说:要不是我昨儿铲了锅灰,一锅豆浆得烧小半天,一大堆草也烧不开一锅浆。外锅快开了,你赶紧塞一把树叶,猛火将锅催开,里锅膛里火顶起来烧,到现在还没半点动静。

豆浆锅上的泡沫越来越小,豆浆的醇香开始从锅里溢出来,满屋弥散。老福奶闻着香味儿,心情也舒畅起来扬声叫:老爹啊,外锅底火压熄,我要舀浆了。

豆浆的香味儿浓浓散发出来,豆浆锅里泛起鱼鳞一样的细浪,老福奶将手里的大瓷盆插进锅里,迅速舀出半盆豆浆紧走两步倒进旁边的大缸里,再舀两半盆,小锅便见了底。福奶赶紧提起还有半桶生豆浆的水桶将之倒进小锅里。

大锅又开始涨潮了,白沫溢出锅口顺着锅台漫流疾淌,从锅台边上往下淋。老福奶用盆从上面一撇将白沫撇出来,口中叫老福:锅要开了,再添把树叶催一下。老福奶便又用勺在锅里不停地搅动,扬汤止沸。这方法真是十分有效,豆浆在锅面上涨潮鼓泡,老福奶顺圈儿不停搅着,最后泡沫便都被搅没了。大锅里的豆浆终于也微波荡漾起来,香气飘溢出来。老福奶如前一般,舀出熟浆投入生浆。将装了豆浆的大缸用木锅盖盖好,外面又用一床被子蒙住。

老福奶想起卤膏子还未买回来,便摸出五块钱给老福,让他去豆腐坊买卤膏子去,别到时候豆浆烧好了,卤水还没有着落。顺便还了豆腐坊的两只水桶。

老福挺乐意能够得到机会出去散荡,当即骑车去了。

老福奶蹲在灶后添草拨火,老福将灶膛里塞满了玉米芯,老福奶只消用烧火棍挑挑拨拨,灶火便熊熊燃旺。老福奶不时抻脖探锅上动静。不一会儿就又烧开了一锅豆浆。

老福奶一把大勺两口锅里轮流搅动劈泡斩沫犹如上了发条一样飞快运转着,两口锅一起发泡,一起沸腾,老福奶端起大盆猛舀疾走快倾,将两锅豆浆以熟换生倒腾完,这才发现手指疼得很,是被热豆浆烫到了。老福奶将手插进凉水里冰了冰,立即又去灶后拨火吹灰,将灶堂余烬重新拨着,灶后草也没有了,得又要抱草。

老福奶咕哝:老东西,趴下来爬着去的不成,去这么久了还不回。

老福奶急也没用,只得又向灶膛扔进去一捧玉米芯,拿了布兜抱草去。

幸亏老福奶有先见之明,秋天杨树落叶了就开始积囤,拿了大耙子搂树叶,一场大风刮过她就会收获一大堆树叶回来,积攒了一秋一冬,收了两间屋大一堆树叶,做豆腐蒸馒头炸圆子足够用了。

老福奶用叉将树叶拨拉松散开来晾晒着,又一叉叉挑起抖擞了一下尘灰才又用破塑料布做的巨大布兜缚牛一样卷起一大堆树叶连拖带扯拽回家,拼命挤过豆腐缸和灶台的夹道,拖进灶后,挤得灶后真像直立着一头牛。瞄了眼豆浆锅,见锅上平风静浪,便不慌不忙地来到屋外,解上身上围裙浑身上下前后拍掸了一遍,才又去灶后将火拨旺。赶忙上灶来搅锅止沸。气老福不回来,又一边干活一边骂:老烂尸的,遇上劫道让人绑了不成!去这么久半里远几个来回都能跑过了,你在家忙得屁股后面冒青烟了,他却是十八不着急.....

听到脚步声进来,老福奶提高了声音:老死人,你是爬着去的么?到现在才回!

老死人却是气也不抽一下静悄悄站着。老福奶继续数落:这么十几桶豆浆,不紧忙些儿想烧到晚上么......

背后还是不哼不哈地没有回应。老福奶扭头一望,立即喜上眉梢,笑弯了嘴角,扔下搅勺瓷盆上前两步张开双臂一把将站在门口带笑望着她的小女儿虚虚抱住。口中呢喃:我心啊,我肉啊,咋这么早就回了呢?我估摸着你还和以前一般样儿晚饭前来家哩。我说叫你大吃了中饭就去汽车站守着接你去。小姑女一个人走晚路可不安全.......你咋回来的呀?扛那么个大箱子可要累伤了!你大老东西,一溜出去就无影踪了,不晓得迎迎你?

幺女笑:妈,我才不要大去接哩,骑个老破驴怪寒碜的。我这二十多岁的人了,自己会回家来。这箱子有轮可推的呀,也不用我扛。三轮车送到家门口的,哪儿用走路。

这里说着话,便将沸滚的豆浆锅忘到脑后了。只等幺女惊呼一声:妈哎,锅潽了啊!老福奶扭头一看,豆浆锅上泡沫涨起半尺多高像雪峰崩塌一样向四周陷落。两口锅的豆浆全都涨发起来,顺着锅台像细小的瀑布一样向地上流泻。

老福奶手忙脚乱地舀出盆滚浆发现缸口还严严捂在褥子下。连连对热浆缸噘嘴叫小闺女:揭开,快揭开!

幺女眼疾手快一把掀掉褥子揭开缸盖,让妈将热浆倾进缸里又冲到门后摸过脸盆架上的大铅盆去锅里舀出热浆让老福奶接了倒进缸。不消三个来回便将两锅热浆舀完。又去提一满桶豆浆桶,小姑娘力气薄。提不动。老福奶连忙过来和闺女搭手一起将生豆浆倒进锅。煎豆腐的焦香味儿传出来,老福奶发现焦黄发黑的豆浆锅巴已经覆满了锅底子,幺女手一使劲,半桶豆浆已经全部倾进锅了,豆浆锅糊了㡳,一锅豆浆便全是烟糊味儿,老福奶心里懊恼不已,若是老福和她搭手,不将他骂个狗血淋头才怪。

往年做豆腐人多,老福奶是不肯这样马虎的,烧豆浆的草都是易燃易灭的树叶,自己在锅上不停搅,根本不容易将锅烧糊。如果出现焦锅糊底了,老福奶也要熄了火将糊锅巴铲出洗净锅再烧。

今年做豆腐,二儿子两口东跑西溜不出豆也不出力,昨儿去走亲戚现在还没回来。大儿一家倒是全在家可哪儿是老的能使唤得动的。

老福去买卤买得没影儿了,若非小闺女回来救急,今儿这锅豆浆潽得能把人漂起来。

老福奶对小闺女诉苦:你大这老东西一辈子行事不靠谱,一点儿不晓得体谅人,叫他去豆腐坊买点卤膏,他一去无影踪,这豆浆锅上一把下一把,一个人哪儿成......

小闺女说:下次忙不过来就不要忙了,去豆腐坊买点应个景儿不就完了,豆腐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福奶踅到灶后烧锅。一边忙活一边探身看着幺女骄傲说:买的哪儿有自个做的好吃。你姐打电话说做梦都想吃我做的豆腐哩。

幺女说:她哄你哩,总和我说吃豆腐不消化,一打嗝一股子豆腥气,最讨厌吃豆腐了。

老福奶说:吃外面买的豆腐才会那样儿,我做的豆腐才不哩.......

小闺女笑:我妈能哩,做的豆腐比肉都好吃.....

豆浆锅又开始沸腾了。

老福奶上灶搅浆撇沫。拿起摞在一起的两只盆准备舀浆。发现刚才小闺女拿了舀浆的铅盆是老福的洗脸盆。在腾腾的热气里看不真切,但老福奶知道那盆上腻满了灰垢。她嫌老福上灶摸勺摸碗不洗手,将他的洗脸盆放在门后灶旁方便他洗手。

小闺女忙乱之下将它派了大用场,让全家人分享他的洗手垢了。老福奶在心里暗暗懊恼,却不敢明言,只将大铅盆塞进碗柜下面,只用一只瓷盆舀浆。她要是说了,齐大伙地又要恶心上了,不说老福脏,却要嫌憎自己不清爽。

去年做年豆腐时一家人合劲儿忙,在老福给豆腐浆点卤时,二儿媳在旁边相看,说是学习公公点豆腐卤的手艺。

学完了老福的手艺,二儿媳戒了豆腐。无论是戳豆腐煎豆腐炖豆腐还是油炸豆腐果子她都一筷子不碰。她从前可不那样儿,买来的包渣豆腐酸浆豆腐糊锅豆腐她都吃得起劲儿。自家做的烧起来比蟹肉还鲜嫩的卤豆腐摆在面前,她居然不伸筷子。

没人深究她咋会戒了豆腐。她家贴了十斤黄豆做的豆腐她也不要了。只等过了春天豆腐都吃光了她才说公公做的豆腐太脏了,公公点卤时好卖弄,滔滔不绝说话,说得唾沫直飞,口水和清鼻涕都落进豆腐里去了........

老福奶听二儿子传过来的话像是立刻吞下了十只苍蝇,反胃得不行。她只得自慨自叹: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和老福作了夫妻,过了一辈子的恶心日子,早恶心成习惯了,早已习惯成自然了。

虽然老福奶自圆其说,但后来每次想起,总是恨恼交织,既恨老福不清爽更恼儿媳妇揣着明白当糊涂,当讲不讲看猴戏。

老福奶今年早早作了准备,跟卫生室大夫要了几个一次性口罩还有打农药时用的两只纱布口覃,两个月前就都洗得干干净净收起来。呆会点卤时,每人一只口罩戴起来,谁的口水也甭想溅进豆腐里,让去年的错误再没发生的可能。

幺女见妈在灶上忙,便到灶后拨火烧锅。拨着拨着发现灶膛里埋的红薯,不由得兴奋起来:妈哎,这才是正宗的烤红薯哩!我做梦都想吃的东西哎。

老福奶见闺女开心便也笑起来:这东西有什么稀罕,喜欢吃天天给你烧去。

看着闺女吃红薯吃得香甜,老福奶仿佛吃进自己的肚腹了,急切地等豆浆开锅,开锅后先舀了一大碗出来,又搁了勺白糖进去,端给闺女喝。

幺女说:早晓得有豆浆喝,我买几根油条回来。

老福奶笑:真会吃哩,你大也这样说。

想到老福出去小半天了还不回来不由得又恼上心来,气恨恨说:你大这老东西真是昏了头了,这豆浆都烧开了,不点卤等会就冷了,冷浆可就做不出好豆腐来了。

幺女说:您甭干着急,他说不定是有什么事儿哩。哟,大回来了!幺女响响叫着。

老奶奶!卤膏买回来了。快将它化开!让我点卤!老福扬着手中卤膏,一门心思大嗓门表功吆喝着。

老福奶接过卤膏子赶紧放进大汤钵倒了开水将它化开。口里仍骂:老东西你早早回来干啥,你咋不吃了晚饭再回来。

老福说:你说的甚话?你噘噘嘴,叫我跑断腿。豆腐坊卤膏子没了,还叫我上豆腐坊买去。我跑到集上寻,寻了半条街才买着,价钱贵了一半,我借了五块钱才买到。骑车骑浑身汗,小褂裤都湿了。

老福奶没了怨怼,可仍不想给好脸给老福,便说:那也是你自找的,谁叫你不早些买回来。

小女说:大啊,你上集咋不买几根油条回来配豆浆吃.....

老福这才注意到幺女说话,早晓得闺女回来应该带几根油条回家。老福下意识地伸舌将两片嘴唇又涮了一遍,然后摸出烟来点上。老福奶叫:抽烟死出去抽去,抽得满屋烟味儿!老福扭身出去。老福奶又骂:灶后没草了,你也看不见!还不快去抱草去?老福得令赶紧挟了布兜抱草去,趁机将噎嗓眼的饱嗝儿打出来。

老福早上去豆腐坊匀卤膏,五块钱一包半斤。老福连说太贵太贵,头年才得两块钱一包。人家遂说自家也不多,让他买便宜的去。这话正中老福下怀,当即骑车到集上,集上卖六块钱一包,老福费了许多唾沫还掉一块钱还是五块钱买了。

买好卤老福本想买几根油条回去就豆浆,可自己又渴又饿,心跳得突突的。便在早点摊上一气儿喝了两碗豆浆吃了三个烧饼四根油条,花了五块私房钱。

老福想买了油条回去老太婆也不会道自个好,说不定又是一顿大骂。便使劲擦了擦油嘴紧赶着回来了。天冷受了风不肯消化,这会儿油滋味儿随着饱嗝一个劲儿往上窜,让老婆子闻见,晓得自己在外偷嘴,又会骂个没完。

老福奶小跑去堂屋在睡房棉褥下掏出50块钱塞给么女叫:想吃了你自个上集买去,再买点熏烧肉去。你不顶喜欢吃熏肉裹烧饼么。

幺女不接说:妈,我这苦了一年钱,哪儿用得着你钱。说到咱这儿的熏烧肉,我要流口水了。

老福奶笑着打趣闺女:这样馋,小心说不到好婆家。将钱向幺女手里塞:你的钱攒起来,留将来作嫁妆。幺女将钱接了塞进福奶衣兜里,也笑:我才不出嫁哩,啃你啃一辈子。

老福抱草回来,刚走到门口老福奶立即从他手中接过草兜子,弯腰撅腚搁地上拖着走,以免灰屑落进锅里去。

老福疾步冲向灶台大叫:老奶奶,老奶奶,锅潽了!老福奶赶紧将草扔下,抢过老福手里搅勺,又是一顿忙乱。

所有的豆浆都煮好,装了两个半缸。把锅使劲铲了一遍,将糊垢尽数铲了再清洗干净,留作它用。

将榨干水的生豆渣倒了一半进锅就着灶膛余烬蒸着。

豆腐渣也是个好东西,等会搁点葱蒜辣椒炒炒就粥下饭香得很哩。放点萝卜丝或白菜丝再兑点面粉搁油里煎熟当点心吃既美味可口又搪饥管饱哩。花点功夫做成霉豆渣收贮起来更是份好菜,煎炒蒸煮都馋煞人,那滋味简直能鲜掉舌头.....

想到好吃的,老福奶这才觉得胃里空空荡荡,嘴巴里焦干如久旱的高地。她端起幺女喝剩的小半碗豆浆两口灌下,便又开始忙碌,浑身的事儿要操持,只能冷落自个儿的胃了。

老福奶又向里锅倒了小半桶薄浆,准备晚饭煮豆浆粥吃。

太阳已经移到正南方向了,老福奶自己饿得胃里灼痛,想到老福也不曾吃过东西,舀了两大碗热豆浆出来对老福说:老东西,灌去吧!又去火灰里扒出幺女吃剩下的两只红薯,红薯早已成为糊炭。

老福害怕自己吃饱喝足的真相暴露,便又嘟囔,不叫买油条,这稀浆有啥好喝的。硬头皮端了豆浆当水喝着。

老福奶骂:老鬼,两碗豆浆咋说也抵上斤把豆腐了,不够你胀的。

幺女说:你们先喝点浆解解渴,我上集买油条去。

老福说:天都中了,集早散了,买个空哩。

幺女懒怠理他,她从外面刚回来,迫不及待想去探朋访友。自然有朋友约了一起玩儿去,才不会单为几根油条去十几里外的镇上跑一趟,那可不得吃肥跑瘦了么。

老福还饶舌:甭去了,去也买不到,得到下傍晚才有油条卖。

老福奶咤:人还有别的东西买,又不单单为买油条,那样的事只有脑袋被门夹了的傻缺才干哩。老福咂咂嘴,心想自己不就是那个傻缺么。

老福奶目送幺女骑了她自己的自行车远去,这才返身回灶屋来。她见老福正嘴叼香烟一手端碗一手执勺给豆浆点卤,疾步过去拔了他口中香烟扔地上用脚碾灭,翻找出口罩欲给老福套上。

老福躲闪着叫:怕我偷吃咋的!

老福奶没好气地说:去年让大家伙吃你的唾沫星子,今年你还不知觉点儿,戴好驴兜嘴子,免得恶心别人。

老福奶说着话,硬给老福戴上厚厚的纱布口罩,自己也拿出一个一次性口罩陪老福一起戴起来。

做卤豆腐的功夫全在点卤这道坎上。卤水是卤豆腐的灵魂。把卤水注入热豆浆中,就像是把灵魂放入人的身体里,一个人有了灵魂才会有思想,有了思想才会有内涵有魅力。一缸豆浆有了灵魂后将会发生巨大的变化,乳白汁液秒变豆腐脑儿,豆腐脑儿经过塑形不但能变成豆腐还能变成豆干变成百叶变成素鸡......

豆浆点卤是个细活儿,份量不好把握,卤少了豆腐口感软嫩可蛋白得不到完全凝结,少出豆腐;卤点多了,蛋白质可全部固化,可豆腐就做老了,吃起来还会有老卤的苦涩味儿,口感就很差了。

给豆磨点卤既要根据前人代代传承的经验又要拥有行神合一的顿悟实操,让豆腐软嫩鲜美和尽量地多做豆腐是豆腐点卤的技术巅峰,想要登峰造极实在是要有点技巧有点天赋的。

老福虽然有点儿邋遢做起细活儿却极在行,经他手点了卤的豆浆滤出的废浆水清亮不混浊,说明卤水下得很充足,让所有的大豆蛋白都已绽放成花,凝聚成脑,榨出浆水后的豆腐也无丁点儿苦涩味儿,口感软嫩绵柔,豆香醇厚,说明卤水下得不多不少,因而不多不少地保持了卤豆腐的最佳风味。

老福奶严密监管着老福点卤的一幕,不允许他搞出诸如挠头皮,褪下口罩说话抽香烟或用手指在豆浆里试温的小动作。

平时的老福形象是渺小的,渺小的老福像行走的螃蟹总是横在老福奶的眼睛珠里,戴上口罩给豆腐点卤时的老福变得又沉稳又庄重像注入新的灵魂脱胎换骨成了新的人:一位专业的大师。

老福执着长柄大勺舀了半勺清汤酱油一样的卤水,像患了帕金森一样握住,让长勺柄在豆浆缸上抖抖索索地泼撒,撒完了半勺卤水便将长柄勺子插进豆浆缸里慢慢搅动。老福如此一遍遍重复,老福奶看到水里开始析出絮状的颗粒,随着卤水的逐渐掺入,颗粒开始结成球抱成团,清水和蛋白开始分离。一颗颗白蛙头钻出来,一朵朵白莲花盛开来,一片片白云朵飘起来。乳白的浆水越淀越清,花朵开始一朵挨一朵地绽放盛开,云朵开始一片压一片地堆积直至层层叠叠,就这样半缸豆浆在一碗卤水的催化下全部变成豆腐脑了。

将两只半缸豆浆都点好卤。老福将勺和碗递给老福奶,脱下口罩吁出一口长气用衣袖揩着额上汗珠水渍摸出烟抽起来。

老福奶看着缸里堆叠的豆腐脑喜滋滋说:真神奇啊!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老福深深吸进一口烟,长长憋住一口气,闭了眼惬意地品味着,缓缓吐出雾来开口说:少见多怪,这世上有什么东西不是一物降一物。

老福又开始横在老福奶眼珠里了。老福奶说:老东西,就你见识多,还有什么东西是一物降一物的?

老福奶和老福说着话又舀了半大盆冷水倒在剩下的半桶薄浆水里,借了邻居家的水桶来使了,给她半桶薄浆水煮粥吃。老福奶站在场院上冲门旁邻居叫:她大奶奶啊,过来提点豆浆回去煮粥吃啊。

门口伸进颗西瓜脑袋来说:奶奶和爹爹,一物降一物。是大儿子家的二小子。大冬天里也把孩子剃光头,看着冷嗖嗖的。儿媳说剃光头划算,到下次剃头,时间可以隔久一点儿。

大奶奶听了老福奶招呼过来提豆浆。被老福家孙子的话逗得发笑,忍不住还要逗逗他:你奶和你爹,怎么一物降一物了?小孩子仰起头一脸坦诚说:我妈妈说奶奶凶,爹爹怂,奶奶骂爹爹十句,爹爹不敢回一句,奶奶管爹爹,是一物降一物。

大奶奶听了孩子的话放下豆浆桶,笑得拍手打掌,乐不可支:哈哈哈哈,瞧这孩子多会说,你奶和你爹,真正是一物降一物!

老福奶又好气又好笑,在孙子头上弹一指:你个小猴怂,学什么不好,偏要学舌。你妈也真会嚼白舌头......

老福抢话说:你还在乎别人嚼你,小孩嘴里掏实话,你自己有人前没人后没一句好话对我,害怕别人不晓得你有本事......

老福奶立即炸了毛,抓起锅台上淋淋滴水的抹布对着老福脸上抽过去:老烂尸的,你但凡明理晓事儿,活得像个人,哪个吃饱饭撑的把嘴往你身上搁.......

老福连连避让,向大奶奶和小孙子叫:你们看看!看看,又倚疯作邪了。

大奶奶提了豆浆边走边说:小二子,快回去叫你妈来看看,你奶又管你爹了!

二小子转头扭身向门外跑去。

老福奶连忙冲过去堵着门拽住二小子说:你个蜡烛,老叛徒说的全是坏话,不能听!快回来,等会吃豆腐脑了。老福奶和大奶奶都是村耶蘇堂会员,两人互称老叛徒。

老福奶舀了半碗豆腐脑递给孙子,又和缓下声音叫老福:你快去西头他小叔家借两只豆腐筐来,我昨儿去借好了的。

老福嘟囔:借了你不顺便拿回来,还要今儿再跑一趟.....

老福奶又动肝火:老短气的,又放什么厥词,人家正使着,你让我怎么拿!

老福早拔脚走得没影儿了。

二小子端了半碗豆腐脑鼓着腮不动嘴,老福奶叫:快吃呀,可香了。二小子说:哥哥也要吃,还有爸爸和妈妈......

老福奶没好气:他们要吃叫他们自己过来,又不是没长腿!

二小子放下碗:那我回去叫他们。刚走两步又停下说:我妈妈在洗被子,她没空儿过来。

老福奶赶紧说:没空就别过来了,你端回去给他们吃去。

拿了小铅盆,舀了浅一盆豆腐脑,给二小子端回家去,口里连呵带斥:你慢些儿走,把盆子端平了,别仰脸朝天地卖呆,看着点儿地,绊跌趴下来了,还吃个屁!等会记得把盆还回来......

老福奶一斥一喝间,心思早已转了几转,叫孙子端了回去省得一家人过来吃,一会要蒜一会要糖的,酱油麻油辣椒酱猛冲着向碗里倒,自己吃饱还耍拣大碗往家里端。

老福大空两手回来了。老福奶惊讶:咦,筐呢?老福摊手:今儿两三家做豆腐,统共两只豆腐筐儿,排了队慢慢等吧。

老福奶不由得焦虑起来:这可怎么办啊,不趁热上筐榨水,等时间久了,豆腐又得做老了,不趁热压榨,又得压不合实,切起来掉渣儿,口感和外相都将大打折扣......

老福奶像被拨了气门芯一样,一下子泄了气儿瘫坐在凳子上。从早上到现在全凭一腔做出最美豆腐的激情撑着,兴致勃勃地忙到现在,要不是呷了幺女吃剩的两口甜豆浆润嗓子,嗓子真得干冒烟了。倾入全部热情的劳动换不来最好的回馈,怎能不让人意兴阑珊。

老福奶叫老福:要不,你上豆腐坊看看,能不能借两个筐来......

老福赶紧拒绝:别说两个,半个也借不到,以前又不是没去借过。豆腐坊的工具从不外借,这是人家多少年不变的规矩。

老福家本来有一只荆条编的豆腐筐,夏天里被大儿媳拿去说是晒干菜,没有还回来,后来却一直扔进鸡圈里作了鸡窝,搞得稀脏,哪儿还能装豆腐。

今年多做了十斤黄豆,最少也得两只豆腐筐才够使,现在却一只也没有。

没想到借个豆腐筐这样作难。这几年过年自己做豆腐的人家廖廖无几,谁家还留着破豆腐筐作古董,早都劈了当柴火烧了。

老福奶刮三刮四地骂:日她妈妈的,把个好好的豆腐筐拿去败消掉了,现在把难给我写!还有脸儿大张了嘴等着吃现成的。罢了,罢了,明年咱也不忙了,就上豆厨坊买几斤算了,省得这样抓手捉脚地为难。

幺女按响自行车铃脆声叫:妈,我回来了。支了自行车提起买的吃食在老福眼皮下晃晃又到老娘面前晃晃,得意地说:有油条有烧饼还有熏肉!

看到老两口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的样儿奇怪地说:咦,这是咋了?饿过劲啦,给你们添添料加加油吧。

幺女说着话将烧饼掰开,夹上熏肉和油条,递给老福奶。

老福奶不接说:这干巴噎嗓的,怎么吃得下,等会粥煮好了就着粥吃吧。

幺女说:舀点豆浆就着吃,干的塞洞,稀的溜缝。又将烧饼油条递给老子。

老福连连摆手:心思盘不过来了,吃不下,吃不下。肚里的吃食实哚哚塞在心口窝里,石头一样难消化。

老福奶对幺女说:你大废大料的,连只豆腐筐都借不到,豆腐上不了包,他哪儿有脸吃东西。说得老福脸皮子比纸还薄似的。

小女儿听了妈的话笑了起来说:妈,看把你们愁的,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们天天窝在家里,思想真落后,连一点见识都没有了。现在做豆腐哪儿还用什么豆腐筐呀,只用一只蛇皮口袋就行了,将豆腐脑向蛇皮袋里一装,将袋口一扎,上面用东西压一压,将袋划开,豆腐就做成了。

老福奶和老福都将信将疑,一起说:这样真中?

幺女撇嘴:有啥不中,少见多怪的,去年我去朋友家玩儿,就看到人家这样做的。

老福奶顾不上进口食填填肚子。连忙去屋里翻出两条秋收买来的一次性蛇皮大口袋,可装70公斤稻谷的定量包,崭新的一次也没用过,这可真是救急的口袋,居然派上大用场了。

老福奶用清水洗了热水泡了,叫老福也洗干净手立即给豆腐上包,在他动手摸盆时赶紧又给他戴上口罩,卫生问题是大问题,得时刻提着防范意识不可懈怠。

在地上放只洗干净的洗衣大桶,将大口袋放在桶里,老福奶撑起袋口,老福用盆舀了豆腐脑向口袋里倒。半小缸豆腐脑装满一只大蛇皮袋。用尼龙绳将袋口一扎。两人憋着劲儿将桶抬出屋,放到挪在屋外的饭桌上,将木头锅盖压在口袋上,再将两只装了大半桶水的水桶放到锅盖上压着,清亮微黄的废浆水便从袋中沁出,汇成细细的水帘从桌边流下去。

老福奶轻轻地抚摸着豆腐袋儿,简直不敢相信,那么为难人的事儿被个塑料口袋解决了。这样一个装粮的薄皮口袋一装一压就完事儿啦,不用绵密细薄的包浆布包紧了豆腐脑也能滤浆塑形,不用结实的荆条筐盛放也能榨水脱包。

老俩口儿照样将大缸里的豆腐脑装了包,半大缸豆腐脑装了两包。搬到门外大桌子上压上半扇石磨一片青石由得豆浆水淅淅沥沥雨一样从桌边流下。

忙好了豆腐,老福奶这才觉得腰酸背痛,两条腿站不稳了,两条胳膊也抡不动了。这真的是年纪大了,身体朽废不中用了,不过多烧了几锅豆浆便精疲力竭累得骨头散了架。想当年青葱稚嫩的老福奶可是自己磨豆自己晃浆自己点卤自己上包做出包卤豆腐来的。

回首往事徒然伤神,这浑身累得骨头像散了架一样,却也歇不得,还得挣命连轴转收拾好什物腾地方,叫老福将大水缸挪出屋外,挪到井边,压半缸水上来留待洗洗淘淘,再将小水缸也贮半缸清水,准备豆腐出包了后放豆腐。借的水桶一家家还给人家去。自己强撑着淘了碗米放入锅一屁股坐到灶后继续烧锅煮饭。

此时太阳已经斜到西边儿,一天的时间快要过去了。老福奶想着今儿可以吃顿早晚饭,早些儿上床伸腿直脚地好好歇歇了。这一天累得真够呛,看看外面桌上的三袋子豆腐,少说也有一百多斤吧,家里有了这些豆腐过年时人来人往的再不愁端不出一盘像样些儿又不费钱的菜来了,再不用为无米之炊焦忧了。这份累还是值得的。

老福奶将粥锅烧开,敞开锅盖由着米在豆浆里慢慢熬着,深吸一口混合淡淡豆香味的热气,心里松快了起来。将外锅里的焐熟豆渣铲进细蔑竹篮里,把生豆渣再倒进锅里炒熟铲起来。老福奶将一大碗炒熟的豆渣倒进面盆里,心里盘算着,再兑碗面粉加点葱末,煎出外焦内嫩的豆渣饼来,就着豆浆粥吃起,可口舒心着哩,多煎些吃不了明儿早上再凑两把草烫烫,一顿有干有稀的早饭便有着落了。

老福还完桶回来对福奶说:老奶啊,粥多煮些儿,大顺儿说晚上过来吃豆浆粥。老福奶停下铲豆渣的手,怒冲冲呵斥老福:要你充什么大头兵发号施令?我粥都煮好了,没烧他家的份儿。这里还有大半桶薄浆,你给他家送去。

老福奶将挨着灶台的豆浆桶提到当门,看看豆浆多少,递向老福手里。

老福接了桶向地下一蹲,一屁股坐到门口一把椅上喊在堂屋看电视的幺女:丫头,给你哥家送豆浆去。你妈把我当伙计使了,左一趟右一趟跑得不歇气儿,快把我累死了。

老福奶骂:老滑头的,哪儿就累死你了,她那点力气,可怜见的,哪儿提得起豆浆桶......

正说话儿大顺过来了,冲妹子叫:吆,老妹儿,发财回来啦!咋不过去和你大嫂玩儿去。

妹子笑说:我这就要过去,今晚在你家吃晚饭去。

大顺笑嘻嘻说:你快过去,你大嫂正在绗被子,你给她帮忙去。

大顺又扬声叫老福奶:妈呀,锅里多添两瓢水,再炒两样菜,等下我拿瓶酒,给咱妹接风。

大顺摞下话便掉转屁股走了。

老福奶听了大顺的话,像被根骨头梗在了喉咙口,吞下膈应自己吐出膈应别人。不是舍不得几碗粥给儿孙吃,只是自己实在累狠了,哪儿还有力气劳碌。

三十多岁的儿子发了话,自己咋着也不能违拗了他。老福奶只好硬着头皮又向锅里倒了一大盆豆浆,坐到灶后点上火烧起来。

老福急唠唠说:豆腐压得差不多了,再不开包就老了。他上灶摸了菜刀去割蛇皮口袋开豆腐包。老福奶疾忙起身一把夺下刀来说:灶后烧锅去,手都不晓洗,就想去摸豆腐。

老福奶找出做针线的剪刀在榨出的废浆水里涮了又涮,将装豆腐的口袋中间竖一剪横一剪剪开十字口,将剪口掀开,印着口袋纹络的米白豆腐便全露出来了,蛇皮口袋片上干干净净一点儿也不粘豆腐。

老福奶用手按按豆腐说:乖乖,蛇皮口袋可真得用儿,这一会儿就压得和板砖似的。自家吃的压老点儿也不碍事儿,放汤里多炖会儿,照样嫩生生的跟豆腐脑似的。

老福奶将三只袋子都剪开。拿了菜刀将豆腐划成巴掌大的方块。划豆腐的感觉真是大爽,一刀划到底儿绝不拖泥带水。

老福奶捧起块豆腐在手里掂了两下,估摸着五十斤豆大概只做得百十来斤豆腐。给大儿家十斤二儿家十斤,大闺女十五斤,二闺女二十斤。今儿晚大顺一家过来吃饭还得消耗掉几斤,好家也分穷得啦。老福奶自嘲地笑笑:你个老没出息的,养儿女还算什么饭食账,闺女大包小包地给你送年礼过来,拿你点儿豆腐还过份吗。只有儿子是上辈子的债主,养下他们真是上了大当,欠他们的债到死还不清,白吃白喝还白拿。若不是稀图死后的那几根哭丧棒,真该和他们划清界限断绝关系……

老福奶脑海里开着船,手上功夫还是麻溜得很,不一会儿便将两桌豆腐都翻了个身,等它们凉透了,便可放到水里去,腾桌子吃晚饭了。

想到晚饭,老福奶立即冲进灶屋里,只见满屋里热气腾腾的,老福已将豆浆粥烧开潽得满锅台,连着地上汪着一片汤。

老福奶忍不住血冲上头怒火中烧:老死人,老死人,叫你烧火你就烧火,锅潽成这样还烧......

老福将灶膛里塞满玉米芯,将塞草口用铁板挡了,拿破扇将火扇旺后便倚墙坐着点支烟闭着眼养神。忙累了一天乏得很,烟熄完后仍闭目回味,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盹,被老太婆一骂,一个激灵醒过来。想起自己使命赶快又去灶膛拨火添柴。

老福奶气怔,不再抱怨出声。这烧着火都能盹着,得累成啥样,幸亏只是锅潽了,全潽光也出不了大问题,要是火星子溅出来,引着灶后柴草,这腊月里天干屋燥的燃大了还不连人带屋都燎成焦炭。

要怪只怪大儿子一家动不动就过来寻趁爹娘。若不是他家过来将自个生活节奏打乱,哪能这样儿手忙脚乱。

锅里粥汤已潽出多半,老福奶又栽了半盆冷水进去,懒得再烧,就这样将就着吃吃吧,如果蹿稀了也只会怪在豆腐头上。

老福奶将桌上豆腐分成几份,一份装进盆里,给二儿家,两份装在桶里给闺女家,一份放桌上,等大儿家来拿,自家的放进缸里。忙完一切天已擦黑。大儿子带两个孙子过来吃晚饭来了。口里叫着:等你家饭吃等得心焦煞。现在还没忙好吗。

老福奶只得又忙着开饭,将桌子抬进灶屋,用大盘子装了两大块足有三斤重的豆腐倒了酱油放桌上,又撒上点盐,浇点开水,这样可以省点酱油。摆上筷子,老福和两个孙子一人一个桌面先坐下,拿了筷先吃起来。二孙子尝块豆腐叫:哎哟!妈哎,齁咸齁咸的!老福奶说:就你能嘘,哪儿就咸了。老福也咂出了味来说:老奶奶,你今儿把卖盐的打死啦,这豆腐比盐还齁!老福奶想定是刚才撒了盐没拌匀,便拿了锅铲在豆腐碟上连铲是铲,又一通搅拌搅出碟渣豆腐后明是对老福暗是对孙子道:老东西,这是让你当小菜搭饭的,可不是让你当饭吃的。

掀开锅舀粥,清汤寡水稀得不像话,估计一人两碗摊不到,老福奶又添了一盆薄浆,兑了一勺稖子面进去烧了个开。

大顺伸头看看妈还在锅上一把锅下一把地忙。便冲妈叫:这都晚上了,你甭忙多少样数。老福奶在儿子面前也敢倚老作骄发牢骚:你妈腿软眼花的,能忙出什么好的来。累了一天,就忙了这碗豆腐出来。

大顺不听妈发牢骚,过去堂屋里叫看电视的妹子:去叫你大嫂过来吃饭去。没人叫她,她不好意思来。

妹子正看甄嬛传,看到精彩处被哥哥差遣满心不悦意离开。口里嘟囔:贱人就是矫情,吃饭还要人请。硬着头皮去了。

大顺捧了杯茶跷着二郎腿在妹子焐热的椅上坐下看起了新闻。老福奶坐在灶后将头抵在膝上,终于得空儿喘口气了。爹孙围着桌子坐好眼巴巴等开饭。两个孙子等得无聊便将手对着墙壁背光比划,一会儿狗头一会儿兔头玩得兴致盎然。

过了好一会儿姑嫂俩个才一前一后地过来。想是嫂子又抓了小姑子的壮丁,帮她干好了手头的活儿。

这顿晚饭还是捱到了黄金时间。在黄黯的电灯光底下, 一家老小围坐桌子正式开饭。老福奶靠着锅台一会儿爬起,一会儿坐倒准备给别人添饭。

大儿媳看着豆腐先叫:今年这豆腐颜色咋这样儿?黄不拉叽的?用的什么水做的?

老福奶见不得别人诟病她的心血:水没毛病,是豆腐坊的清水,我一桶桶提的。是灯光照的。

大顺一贯嘴刁挟块儿一尝皱眉咂嘴又是嫌豆腐做老了又是嫌卤太重苦味大又说有股糊味儿,不煎不煮好难吃,一迭声要糖要醋要辣酱。老福奶只得不厌其烦地一样样加料。嘴里数落老福:卤水不要钱还是咋的,猛劲儿向里面搁。老福辩:谁让你给我戴了嘴兜子,豆腐味儿一点儿闻不见,还挡着眼睛,咋能掌握好分寸?

锅里粥不稠,每个人喝得稀溜稀溜地响,都大筷子挟了豆腐吃,虽然口里嚷着不好吃,两大块豆腐眨眼之间就没了。

电视剧一直不歇地放,幺女端了饭碗去了堂屋恨不能钻到电视里看去。

老福奶又抓了一大块足有二斤重的豆腐放在碟里,将锅铲递给儿媳将豆腐戳碎。金花竖起铲子当刀将豆腐划开,放了调料翻拌均匀,剔出块豆腐掘出宝贝一样兴奋大叫:呀,你们看,这是什么?

大家都把目光盯在铲上,麻将样的豆腐块上有个黑点儿。

大孙子说:这豆腐长了颗黑痣。

二孙子叫:是巧克力豆腐!

大顺:莫非是苍蝇?

大顺媳妇皱眉说:真恶心,这要卖给人家吃去,人家得把你这豆腐摊抄掉。

老福奶连连说:莫说空话,莫说空话,这大腊月里,哪来的苍蝇。

老福奶将豆腐拿到灯亮处捻开细看,手劲用大了捻成了渣,老眼昏花实在看不真切究竟是糊锅巴还是苍蝇。便一口咬定是糊锅巴泛花出来了。说起糊锅的责任不由得又抱怨起老福来:老东西,让他烧锅,他尽往锅膛里填玉米芯,让他歇把火他偏要大火烘起来烘,一气儿把锅烘煳.......老福嘟囔说:做一回豆腐派我浑身不是,我看下回让你一个人做去......

老福奶立即接上:老东西,你两锅浆没烧完,便跑没影了,这么些豆腐不等于是我一人做的是什么?

金花边吃边撇嘴:巧媳妇难为无米炊......难为老奶奶了,这粥稀得照见眼睛珠子,这是要断顿了么?我忙累了大半曰,简直喝不下去。把脸偏一偏又开始数落男人:叫你自己煮晚饭,你偏是懒得腚眼掏蛆,要过来凑热闹。

大顺叫:这么多豆腐,可劲儿造呗。

女人说:生豆腐吃多了不得闹肚子蹿稀,娃儿们更不能多吃。

老福奶低头喝粥,憋住气一声不吭。心里说:瞧瞧,煮现存让她吃还嫌好说歹的。要吃得滋愿儿,自己回家煮去。

大顺停下筷子:妈,你家有什么干粮,拿出来就就?

老福奶心念一动:幺女中午买回的熏肉烧饼和油条,自己顺手搁碗柜里头了,若是大儿子一个人哩,倒是可以拿给他尝尝的,可这一家子几张老虎嘴,哪儿供得起他们?

儿媳那张簸箕嘴,给她吃了也落不下半句好。吃完还得出去到处嚷嚷老的掘到金条了,一年到头全是好伙食儿。好伙食吃出坏心肠来,收着好吃的让儿孙喝稀粥,被窘得没法儿才挤出来的......

老福奶承认她想得有点儿多,以大儿媳那不省油的性子由不得她不多想。

老福奶虚弱着声音说:哪儿有什么干粮,我这忙累一天了,骨头都散架了,实在撑不起了,要不就给你们摊点面饼子垫肚子了。

老福奶边说话边将酱油醋搁回碗柜里顺手将柜里东西顺了顺将装烧饼的方便袋儿掖进柜角落里。

大顺见妈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便不再要干粮,叫女人:吃好饭,你涮锅让妈歇歇。

女人白眼朝天说:我自家锅没涮够,我过来喝碗稀粥我就要涮锅。

老福抬起脸一本正经说:不用涮,唤隔壁你大妈家花狗过来舔舔。众人都屏声板面皱眉,不为他的谑话提供一点笑容。

二小子却将爷爷的话当了真:呀,那多脏呀,那狗喜欢吃屎哩。

大顺犯恶心,没好气儿放下碗丢下筷子:你也是个吃屎的。

大顺一丢了筷子,老婆孩娃便条件反射般三口两口喝光碗里的粥汤,都放下了碗。

老福奶松下一口气来,一顿晚饭终于应奉过去了。赶快打发他们回去,省得在这晃来晃去的让自个头晕,一不防头说句错话,两口子准得又咬住不放,牵藤扯蔓把陈芝麻烂西瓜都拽出来。

老福奶打开了门灯,将碗筷收拾到装酸浆的桶里,准备明天洗。她指着摊在大桌上的豆腐对大儿媳说:这是给你家的豆腐,就便儿带回去。

儿媳看看摊在桌上的几块豆腐问:我家这豆腐有二十斤么,看不上眼的几块,别新年没到,就几顿吃完了。

老福奶说:又不要你家贴豆子,直接拿过去吃呗,吃完再过来拿呗。

大儿媳硬铮铮地说:谁要白吃你的豆腐?今儿二十斤豆腐一并拿家去。等新年正月里上你家讨豆腐像什么话。儿媳说得合情又合理,老福奶遂不再坚持己见,说豆腐都分好了,两个桶里是你两个妹子家的,盆里是你弟家的。桌上不够那就缸里捞几块出来吧。

大儿媳面背着光撇嘴翻白眼儿,用表情抗议:别尽拿着皮肉往外人身上贴。明儿老得动不了了上闺女家呆着去。甭要儿子侍侯你。

给女儿家点儿豆腐又惹出儿媳的火来了。老福奶一瞥儿媳脸色,知道自己一不留神说话儿又横她耳朵眼里去了。

不瞎不聋不做家翁。死老头儿吃了饭丢了碗便跑出去耍了。大概去小店里买烟去了。他倒是消闲自在吃粮不管事儿。

老福奶不再理会儿媳妇,她懒得伸手去冰水里捞豆腐。随他们自己拿去,拿多少随她的意。哪怕全拿去,也随她。

她忙碌了一天,上茅坑的空儿都腾不出,一天没方便也毫无尿意,可一憋了气,小腹便胀痛起来,老福奶只得忙忙地跑茅坑了。

金花自去缸里捞豆腐,手一伸进冰水里立即缩了回来说:哎哟,妈呀!别把我激出关节炎来!

她便上碗柜里寻笊篱。打开碗柜门便闻见一股子诱人的油香味儿冲脑门子,循着那股味儿扒拉出装粉条子的纸箱子,装豆皮的篾篮子,装萝卜干的方便袋子,装腌菜的塑料盆子,那股味儿从柜角落一只大红的塑料袋里散发出来。

当儿媳解开袋子,抖擞看清楚袋子里的东西时,她抓起那包肉看看,直接揣进棉袄口袋里。用手压平凸起的口袋,立即尽力大声扬嗓门叫起来:哎哟!妈耶!大顺哎!孩儿们哪,快过来看!这是啥玩意耶!

听到金花的呼叫声,大顺和妹子带俩孩子一起跑进灶屋里问:咋了咋了,叫得跟救火似的。

金花一脸抓到罪赃的得色:我刚看到一只猫扒开碗柜门,拖了东西跑了。我去夺,猫差点儿把我咬了。大顺媳妇吸着牙揉着手,仿佛猫咬的地方还疼。

老福奶方便半途,听到儿媳妇大嗓门吆喝,只得草草收工。

大顺凑近看一包东西一脸惊讶:哪来的烧饼油条?

金花:猫拖出来的。

大顺:猫在哪儿拖出来。

金花:猫在碗柜里拖出来的。

小姑子一脸怀疑:我这回来一天了,也没见猫的影儿。

大顺来火:这死贼猫,不弄死作甚!敢到柜里乱翻......

老福奶脚赶脚跑进屋看到摊在桌上的吃食,头脑一嗡,知道自己今儿又犯了蠢,让金花去碗柜里乱翻,不知又要翻腾出多少麻烦儿来。

她瞥了瞥儿子脸色将烧饼油条向孙子手上递:我咋忘了柜里还收着吃的哩!这有两天了......

孙子接过吃食,歪头撕咬起来。

老福奶又向儿子手上递。大顺后退一步沉下脸说:刚丢下饭碗,谁还吃得下?留着你们自个明儿慢慢吃去!

老福奶的动作顿了一顿,不敢再向儿子手上塞,转而送给儿媳妇。她知道,他不接她递过去的烧饼油条,是因为他生气了,他见外了。她这个妈千日好万日好,有个一日两日的不好,让他揪了错处,他便会记上半年。等到下次,他家有了急事,有了难处,需要妈去帮忙,他才会放下来,不记她的仇,不惦她的过儿。

老福奶不再多说,所有的解释都是白费唾沫,自己就是吃饭怕碗响,就是舍不得给儿孙吃了,咋说都成。只别在这里闹吵就行了。

老福奶将方便袋捧起送到儿媳妇面前低声下气:拿吃去。时间长了,怕是回软了。我们吃不动了。儿媳不和她客气,伸双手将袋接过,意味深长地笑对男人说:不吃白不吃,晚上没吃饱,这个拿回去给你们明儿当早饭。

小姑子觉得妈没必要做了错事一样讨好哥嫂。便脱口而出道:妈,这是我买了给你和我大吃的。凭啥你们一口不吃就给大嫂向家拿?她家要吃,自己不会买去呀!......

嫂子将袋向桌上一掼冷笑道:了不得了,出去年把长了翅膀了,把你能的,变成当家姑娘了。他家你家分得那么清楚,你哥是捡来的么?

老福奶连连对女儿瞪眼,用眼神告诫幺女:你别掺和进来,随她去吧。晚饭时不拿出来吃,现在加倍补偿出去怕也暖不了大儿子的心了。

幺女不理会妈的警告自顾自说:做人不能不讲理呀!你老怕他们作甚?又不靠她养活。咱们吃咱自己的钱,凭啥要看他们脸色儿?

幺女去厂里上班,忘了家里的规矩,想把外面的道理也带回家来讲。

大顺先已气恼妈的偏心眼,不拿他当儿子,见妹子居然还和他讲理,气恼交加早不耐烦了,一脚踢向妹子:把你吃大嘴了!说的叫什么话?这刚回来屁股还没焐热,你就开始挑事儿了!谁借你的胆!

妹子向后退让,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呜呜哭诉:从小到大儿,你一不高兴就打我,我生来就是给你打的么?……

大顺儿!你有本事杀了我!再对她动手!老福奶母狮一样狂怒地扑向大儿子身上撕掳起来。

大顺原也没想咋着妹子,不过虚虚一脚佯踢下去,从小到大使惯的招儿,吓吓她罢了。这丫头大了,学会作妖了。

老娘急了眼拼起命来大顺儿只得连连怯退。

金花见男人吃瘪,冲上去掰老福奶的手,攥死紧,掰不开。金花没好气便拳搳脚踢从背后给了婆婆几下子。

老福奶不理会儿媳的招数,和她搭手交锋落不了自己好。她只是蚂蟥一样叮在儿子身上叫:快来人呀!救命啊!不得了啦!小大顺两口子一起打我呀......小顺他大呀!你死哪儿去啦!两口子要把我打死啦......

金花只得松了手退到旁边眼光刀样剜着小姑子。

挑事儿的小姑子停止了哭泣,避着嫂子目光怔怔地看着妈撒泼,不过插了句话,惹出祸来了,她简直不知所措。帮场子和拉架都得有一把子力气和一股子勇气。她两样都缺。

幺女扭身跑去找老子搬救兵去了。她相信哥的拳脚不敢搁妈身上,要是被妈逼急了招呼她可能会毫不含糊,还是避避好。

大顺儿又急又气双手发力使劲想推开胡缠乱叫的老娘:你是失心疯了咋的....

老福奶揪住儿子衣领子死也不松手。大顺将衣服从底往上飞快一掀,矮身缩头泥鳅一样滑溜下去,褪皮一样将棉服脱给妈去,老福奶被大顺的脑袋一顶就势儿跌了个屁股蹲,坐在门口地上手拍膝盖大骂起来:快来人啊,要杀人了呀,小大顺你个黑良心忤逆不孝子啊,我前世作孽这世遭报应了啊!十月怀胎养出头白眼狼来,早晓得当初就把你扔便桶溺死算啦......快来人哪,救命呀......

听妈哭叫,知道那语气里全是恫吓,幺女跑得飞快。

金花又好气又好笑,将两个躲在她身后的娃儿向前推:快看看,快看看你奶奶有趣不?比电视还会演.....似乎想要让娃儿主持公道评判对错。

大顺被骂得急了眼,也不能从老娘身上踏过去。他抄起倚在墙边的刨地锛子急赤白脸嚷:叫你诌空说鬼话,叫你撒泼打赖糟践我,我把家给你抄了!扬起手中的锛子对着锅底咣咣砸了两下子,锅里虽有残粥垫底定然也开了缝,锛子的木头柄长长的,大顺捶得兴奋,抡起来对着盛豆腐的水缸口咣咣又砸两下。小缸当即吭吭两声豁口破洞,水流立即涌泉样漫流出来。

大顺被水逼得连连跳脚,向门口跳去。

妈还坐在地上呼号。

金花抓住婆婆衣领子将老福奶就地向旁一拖,腾出路来,让男人跑出屋。

老福奶等冷水咬了腚才连挣是挣怎么也挣不起身来了。

老福带了幺女从外面急急忙忙赶回来。还有听见吵闹来看热闹的两个邻居。

大顺带头往前走,扭头见女人还拿了刚剪破的粮袋去撮桌上的豆腐,没好气地叫:都闹这样儿了,你还有心思弄........将桌上豆腐尽数扫落地上。

一家人扬长而去。

老福奶刚刚犹如癫疯病发作一样地哭闹,在儿子一家离开后立即止息。趁别人还没动手拉自己之前麻溜地爬起来。别让自己装哭卖惨的模样儿让邻居看了去偷着乐。

缸虽然已被捶坏,水流了一地,可豆腐还在。可惜了这缸,明儿腌菜腌萝卜干可要缺用了。可还是挺值得的。老福奶从腚往下尽潮,双腿被冷水激得刺痛,可一颗心痛却快乐着。她在脑子里将算盘打得啪啪响。大儿子闹这么一场起码得几个月不再傍娘老子的边儿。虽然搭上了一口缸两张锅,蒸馒头炸圆子还有除夕年夜饭都不用带她家份额了,要不大半儿都得进他们肚子。

过年后女儿女婿过来,两口子再没机会摆谱做老大倚酒三分醉呼来喝去了。

两个孙子也讨嫌,一过来就像饿痨鬼投胎似的大张了嘴讨吃的。糕点饼干都要锁起来,一让他们上了眼便一扫而光。连瓜子花生都搁不住,满把向兜里揣,揣满了跑回家倒空了,再来再揣.......

除夕夜里要压岁钱,跪地上不起来连声说爹爹奶奶,添发,添发。压岁钱还有添发的话,难不成想一年长两岁,都是他妈背后掇弄的。

老福挠着头看着灶屋里的烂摊子一脸懵,这是怎么的了,娘儿几个吃顿饭也能打起来?这回可不赖我?

幺女深悔自个多嘴,闭紧了嘴巴。

邻居们见一地残局,不比电视好看,老福奶还一脸不待见人的样儿,也不便多问便各自回去了。

老福奶沉着脸默不吭声地将大顺扫落地上的豆腐收拾好。若不管不问的,一会准得进了狗肚子。

幸亏豆腐做得老,摔了一跤还四角俱全没破绽,用水冲冲不影响下锅。

老福奶累了,不想再收拾,刚才一阵嚎啕用嗓子过度,哑腔哑调的张不了口,也不想指挥老福了,去换了湿衣躺下,伸腿直脚真舒坦啊!真恨不得就这样一觉躺过去,不用面对一地鸡毛样的烦心事儿。

一觉醒来又是新的一天,所有的烦心事儿还是老福奶自己的。把豆腐和缸渣子分开;把坏缸渣子一趟趟运出去,扔到河里边,省得别人看了提起来当笑话说。把弄脏的豆腐一遍遍用水冲洗干净。把坏锅拿下来,叫老福到集上买新的回来。

经了昨儿那一闹可以理直气壮大明大白地改善伙食吃点好茶饭了。也可以耳根清净不听大儿媳牢骚怪话了。

大儿子一家总得要熬到夏季大忙急眼了才会觍脸过来示好。自己的儿,他一主动示好求助,哪儿狠得下心不理他。

过年前要送他家的二十斤豆腐,十五斤糯米粉和一篮子山药都省下来了。烟酒茶饭起码得省两桌。

那么多豆腐,少了大儿子家时不时地过来吃,还要拿二十斤去,可不得多吃两个月去。

老福奶一点不担心会难分配吃腻味。叫两个女儿家多拿些回去,自家蒸馒头做馅,炸圆子抵肉,趁天冷多冻点,晒干后可吃到六七月里。冻豆腐再下油锅稍炸炸,变成油豆腐果子,味儿比肉还香哩。

老福奶看着盆里篮里堆叠的一块块豆腐,心里无比安定欣悦起来,漫漫长春里,有了这么些豆腐和满园子的青菜,她再不用为整饬午饭而费脑浆耗力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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