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洛可对叶青锋最大的敌意,就是因为他是个有钱人。并且固执地认为,钱,在这种人手里,就是不可告人的罪恶,只有到了林琳手里,才可以成为好东西。
那时,洛可刚走出校门,捧着与林琳纯真而炽热的爱情,捉襟见肘地甜蜜而骄傲着。
林琳每月颗粒不收地在汽修店做学徒,洛可最爱看他说起要开本市最牛车行的样子,充满抱负,非常爷们儿。
林琳告诉洛可,到那时候,他只给100万以上的座驾服务。
后来,洛可爱上了自己的装修设计工作后,林琳的理想里,又加了一条——等他有钱了,再投资给洛可开一家属于自己的装修公司,不想方设法让雇主多花冤枉钱,只让家家户户都住在洛可的创意里就足够了。
但那个叶青锋呢,自从洛可被亲戚不怀好意地介绍给他认识后,总在不得已狭路相逢的时候,抨击这个人的英年早富。
叶青锋大洛可五岁,是某著名品牌酒的全国代销商,第二次洛可与其“不期而遇”的时候,他给洛可带来了两笔生意。
洛可本来相信了,可是,谈完工作,他说换季了,想买几套衣服,不知能不能让洛可陪同一下。
洛可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谁知,从新玛特的一楼逛到五楼之后,他什么都没为自己买,她在冷饮亭等他,他消失一阵后,买回来的,全是洛可盯着超过五秒的衣服,甚至还买了两套内衣。
洛可怒不可遏地拒绝时,他说,刚毕业,一身的学生气,让别人怎么相信你可以承揽更宏大的工程。别让衣着影响了你的才情发挥,这是过来人的忠告。
洛可听得出,这句话里面的分寸——与其说自己学生气,不如说自己寒酸;
与其说是过来人的忠告,不如说是一个有产者对无产者的嘲笑。
廉者不食嗟来之食,更何况清贫得只有自尊的洛可一眼看穿,这是有钱人向自己送来的糖衣炮弹。
“叶先生,我没见过您在生意场上的风采,但我必须跟您说,您对服装的品味真的差极了。比如这件,如果你不说是买给我的,我真的以为是送给令母的。还有这条丝巾的颜色,艳粉街拉客的小姐们肯定很欢迎,至于这些内衣,不得不承认,你的眼睛真是把零误差的尺子啊,想来是阅人无数锤炼出来的吧。知道您在风月场混够了,想找个新鲜毕业的大学生调剂一下口味,但挺不幸运的,你找错人了,但请再接再厉,会有人买你账的。”
说完,洛可钻进笨重的公交车,居然有种血耻的扬眉吐气感——她跟他没仇,但因为他那么年轻那么富有,所以,她必须与他划清界限,与他赤裸裸的金钱为敌。
晚上,洛可恶狠狠地吃着林琳给她带回来的凉皮,体味着三块钱的欢娱。
同叶青锋挥金如土的绰绰有余相比,洛可更珍惜林琳有十块为自己花九块的慷慨。
当然,她没跟林琳说起叶青锋其人,不想让林琳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自卑或比较。
二
洛可大概工作半年左右的时候吧,老板很严肃地对洛可说:你知道刚走的那个客户说什么吗?他说他不相信一个穿着39块钱盗版阿迪达斯的人,能够把货真价实的环保材料用在我的房子里。她连自己都骗!拜托你洛可,能不能穿得职业一点,体面一点。
洛可的脸,红得几乎可以煎鸡蛋,但为了保住这个她和林琳共同的饭碗,她还是站起身来,像听了表扬一样地回答:“谢谢头儿提醒,保证绝不再犯。”
晚上下班后,洛可让林琳陪她逛街,没去他们总去的太原街夜市,而是去了麦凯乐,刚进观光梯,林琳就问:“洛可,你疯了,来这样的地方。”
这时,洛可已经觉得有些委屈了,其实,以她每个月五千左右的收入,偶尔来趟这儿,是用不着发疯才敢来的。
最让洛可受伤的,还是每到一个专柜,只要自己盯某件衣服超过五秒,林琳就会冲去,粗鲁地翻看价签,然后,拉着她,像逃荒似的离开。
争吵在洛可逛了半个小时后,彼此都忍无可忍地爆发了。洛可想试一件衬衫,林琳看过价格后,不耐烦地说:“350元,你可以去二七广场买布做10件了。没钱就别来这地方充大头了。”
洛可的脸再次红了,心理素质再好也没能把流下的眼泪憋回去,只好狼狈地离开,但林琳还在抱怨,中心意思就是洛可你变得虚荣了。
尽管心里很委屈,洛可还是没有把在单位地遭遇说出来,不是怕重复难堪,而是不管怎样,宁愿让男人愤怒,也不能让他自尊受伤。
事情过去好几天后,林琳还是用一份凉皮化解了矛盾。
在他看来,洛可对他的原谅永远是这样廉价而轻易,而在洛可,那份被记挂的价值跟凉皮的价格无关。
三
洛可不得不与叶青锋朝夕相对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他的公司要装修,他指名要洛可设计并做监理。
洛可犯不上跟钱过不去,心想你好吃好喝高标准招待,这下我照单全收,得让他知道该拿的,我一分不舍,不该拿的,半文不入。
一个下午,洛可隔着玻璃看见叶一只手输液,一只手在电脑上忙碌着。
突然有些不忍,于是敲门进去,问了一句:“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当然,请别误会,这绝对是一个健康人对病号的人道主义。”
叶青锋居然没客气:“那就过来帮我把这些定单打出来吧。”
洛可只好硬着头皮坐在他的老板椅上,敲那些枯燥的数字,内心对他是相当鄙夷的——金钱的奴隶,连生病趴窝的权利都没有!
“真不明白,单从这些数字看,你是正宗的有钱人,干嘛还么拼命?”把打印出来的材料递给叶青锋时,洛可还是恶狠狠地抛出了这个问号。
叶青锋指指大办室里来来往往的员工说:“三十几号人都指着这份差事养家糊口,换了你,也不可能掉以轻心。”
第二天,洛可没有看到叶,听说他飞往温州了。
他留了一份礼物给她,一套声雨竹的夏装和一条彩金项链。便条上写着:昨天的帮忙,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却是极大的情义,请接受这种方式。我是个商人,整天跟钱打交道,不懂浪漫,脑力所及的表达总跟钱有关,更何况,金钱无罪,是用智慧汗水换来的。如此罗嗦,请体谅这份胆怯的感激以及唯恐被拒的不安。
这一次,洛可没有拒绝,她不想与叶之间在施与受间来来往往。
既然不想与他暧昧,那又何怕他误解她的拜金与贪图。
那套衣服洛可没穿,害怕林琳看了,一旦识货,会说她虚荣。
但每次打开衣柜看见,心里就会有这样的想法——如果说我的钱是汗珠摔八瓣赚来的,那叶青锋的汗水应该至少是摔成十六瓣。
四
林琳真的很有修车的天赋,学徒一年后,就成了车行里最受欢迎的小师傅。
老板给他每个月三千的薪水,有时还会有一些提成。
但林琳并不满足,他的理想是有自己的车行,但真正挣工资了,才知道,这个理想反而是年少时的不切实际。
一天,他仿佛无心地对洛可说,老板很看好他,如果他可以做上门女婿的话,车行,就是他的了。
说这些话时,林琳努力表现出强烈的不屑,但洛可知道,他动心了。
尽管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接受,但,让洛可难过的,是他将这件事情说出来。如果换作她,她永远都不会说,因为,说了,于对方,就是一种压力。
就像,她从来没对他说过水货阿迪T恤、没有说过叶青锋这个人的存在那样,既然选择了彼此,就处处为对方着想,不让爱为难。
还有一次,林琳在看着洛可吃完一份凉皮后,用玩笑样的口吻说道:“要不,我将计就计,跟老板的女儿假谈恋爱,在获取他们的信任之后,把车行所有的客户都撬过来,然后另立门户。”
明明嚼得很碎的凉皮,那天却硬硬地硌在胃里,让洛可几天都食欲不振,状态不佳。
她想,或许该跟林琳分手了,如果没有自己,林琳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实现理想——有自己的车行,只为100万以上的座驾服务。
既然不能帮他实现理想,至少不能成为他梦想之旅的绊脚石。
洛可给叶青锋打了电话,让他开车来接她。
林琳看着停在楼下的宝马,几乎是有些如释重负地对洛可说:“以后,你们来修车,我给你打八折。”
离开的路上,洛可哭了一道儿,是因为打八折的那句话,她多希望,林琳能说,下次再看到那车,倾家荡产也要把它砸得粉碎。
后来,洛可接受了叶的帮助,她也想变成有钱人,然后看自己会不会变成一个道德败坏的人。
她接受了叶介绍的客户,后来写了借条,用叶的10万元启动资金开了装修公司,只卖创意。
叶总是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无条件地出现,他们也始终未能在感情上,有任何的进展。
时间的确证明,叶是一个好人,当洛可明白这个道理时,接受了他太多的帮助,洛可害怕自己因为感激而爱,但又怎么可能不感激呢?
而要强的洛可认为掺杂了感激的爱,不是不爱,而是不配。
但叶,就那样不慌不忙地等着,仿佛胜券在握般的尊重与礼貌。
五
转眼,大学毕业五年了。
聚会那天,洛可没有看到林琳,辗转间,才听说,林琳因为改装黑车入狱,判了五年。
他进去没多久,老板的女儿就跟他离婚了。
聚会还没结束,洛可就提前走了,还是在叶的帮助下,她给林琳捎去了一句话:不管住多久,我都会等你。
其实,没有必要非得通过叶的帮忙,但洛可想用这种方式跟叶道别。
她说,我崇拜你的成熟,但经历了风雨,才明白自己更心疼,也更想去爱护那曾付出代价的幼稚。
有时候,洛可也会想叶,她其实知道自己是爱叶青锋的。
但是,她始终觉得自己不配他,无论是在商场还是情场,他都是一个值得敬重的前辈。
但对林琳不一样,她可以等着他,一起从错误走向正确,从尴尬走向从容。
就像那碗一直没涨价的凉皮,很家常,对彼此,都不构成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