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今,偶尔同母亲聊到我那时对武侠的痴恋,她总轻轻拍打我的手,说:“我有时生怕那本书害了你咧。”我父亲同他人谈笑时,免不了有些好笑又有些自豪地提到一句话:“我娃儿的叛逆期只有五天。”
小时候我家境困顿,父母都只有初中学历,做不了文职工作,靠黝黑硬实的胳膊,以及手上厚厚的茧子,勉强维系着一家人的生活。我尚未晓事,他们每次出门时,总哭着不让走。母亲哄我,说她“去看看朋友”,实则当了一户人家的保姆,替他们烧饭、打扫房间。父亲则告诉我,他“出去锻炼身体”,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在工地抗几米长的钢筋。
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仿佛被紧紧扎成行李,勉强塞进一间平房,空间狭小到只放得下生活物件。每当周末,父亲便搬一个小凳坐进厕所,让卧室的空间稍稍宽敞一些,方便我温习功课。我写完最后一题,便立即把书扔下,迫不及待地冲向户外,一边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一边去每个同学家的楼下,扯着嗓子唤他们的名字。
彼时,学校正时髦陀螺。于是常见我目光紧锁的那扇窗户,探出一个小小的头来,大声地吼:“带——了——吗?”我在底下摇摇头,很尴尬的样子,同学也对我摇摇头,就把窗户关上了。过一会,他走下来,手上握着陀螺,很责怪的样子:“你没有陀螺,还来找我玩呀?”
父亲每天劳碌至深夜才回家,母亲替他按摩,念叨又黑了不少。他坐在椅上,摩挲着母亲的手指,让她多注意最近视力突然模糊的毛病。我知道家里情况,不敢开口要钱买陀螺,渐渐跟同学们玩不到一块,觉得孤独。有天,雇我母亲的那户人清理卧室,把一些杂物扔了出去,其中有一本武侠小说。母亲特意自己捡了,带回家给我。
在那些如菜叶粥般贫乏却又清甜的日子里,每当夜晚来临,我便缩进被窝,聚精会神地读起书来。我读得很慢,仔仔细细,不愿浪费任何一个字,像沙漠中的旅人只剩最后一壶水,决心小口小口地抿尽。我常喘着气读完一个片段,觉得不过瘾,便倒回去再读一遍。有时,我一直读到难挡倦意,仍只读完了那一段,却也觉得酣畅淋漓,于是满足地熄灯倒头便睡。
书的内容倒也简单,并无多少跌宕起伏的情节翻转,只一毛头小子,自小练功,经历无数艰苦磨练的日子后,武功大成,于是提一把长刀出来闯荡江湖。期间行侠仗义,救老扶幼,大洒金钱而广交好友,自然不必多说。我现在讲起,好像十分稀松平常,只是普通武侠小说,可对于那个只有一本书可读的小孩来说,简直精彩到让人眼花缭乱,一切都使我那般着迷,只恨自己是出生在某省某市某医院,而不是一片刀光剑影的江湖之中。
我最偏爱还是主人公出手的片段,遇见让人牙痒般恨透的恶人,手悄然放在刀鞘处,只“刀光一闪”,恶人便仰面倒下。他将刀在空中挽个花招,再款款收回刀鞘,转身离去,好不潇洒。我走在路上时,常常随手捡起一根细长树枝,横于侧腰,假装是把长刀。挺起胸膛,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遇见默默站在路中央的石头,幻想那是个极坏的恶人,于是急忙“刀光一闪”。我遭人不少白眼,却以为是他人看向大侠的崇敬眼神,洋洋得意。某天却被同学点破我只有长刀而无刀鞘,不能算大侠,使我苦恼整整两个学期。
好景不长,纵使我如留声机般反复倒带,正着读,倒着读,从中随意破开一章读,我终究还是把这本书读完。常常读到段落第一个字,脑海里便自动浮现整段内容。我央求母亲再多带几本。母亲摇摇头,我又转身去求父亲,父亲大力拍着我的肩膀,第二天从工地揣回三块板砖,“让娃儿搭积木玩”。我陷入无书可读的境地,每天晚上翻着那本小说,心里非常难过。索性,丢开书本,自己在脑海中想象起来。
这一想,我便着了魔,上了瘾,就连坐在卧室写作业时,脑海里也嚷闹不停。走在街上,看每一个人都是恶人,期盼着打倒谁。吃饭洗澡,我总情不自禁“喝”“哈”出声,连带着一串自己觉着极为帅气,实则颇像呆鹅扑腾的拳法。我不愿再帮母亲洗碗,不愿再提扫帚扫地,觉得并非大侠之举,母亲也不在意,常常夸赞我,说“极有气力“,像”小牛犊“。她一番亲昵话,我却觉得幼稚,反倒不乐意听见。
我再不能满意我的家了,横看竖看,总觉得房间像一个太小太小的碗,把我这个大侠扣在了里面,很是窝囊。于是渐渐喜欢“闯江湖“,常放了学也四处胡跑一气,背着书包感觉像背着行囊,仿佛真是就此离开父母,潇潇洒洒去作一个无所牵挂的大侠。每每太阳西沉,天色如丢了魂般暗下,我才终于背着书包走回家门口。一推门,母亲便顾不得脱下围裙,从厨房里出来,一把握住我的手,满是担忧地问我去了哪,不等我回话,又急急忙忙将我拉进屋里。父亲还没回家,于是餐桌旁里只有一位不停絮叨的母亲,以及一个偶尔才应和几句的孩子。再后来,我将路边捡着的树枝带回家”练刀“时,不慎打碎一只花瓶,那是几十个结婚纪念日中母亲收到过的唯一一件礼物。我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又羞又恼,于是惊觉父母才是最大恶人,决定就此不跟他们说话。
母亲试着安慰我,不断说:“算了嘛,就是一个瓶子。“被我以无声的倔强顶回。她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书,小心翼翼递给我,我接过,却发现不是武侠,于是发起牛脾气——或是”大侠“脾气,把书随手丢在一边。父亲火大,叫母亲不要管我,她却摇摇头,很心疼的样子。
我的静默示威只持续到第五天便戛然而止。那是个寻常的周六,我刚逃似的冲出家门,跑到小区广场,却见雨淅淅沥沥落下。索性再捡一根树枝,盘算着回家挥舞,有种报复的感觉。刚进门,却见父亲正背上包,将几张皱巴巴的现金塞进裤兜。他回头看见了我,大步过来又将我拉出门外。我如纸糊的风筝般被牵引着,觉得手腕遭死死箍住,剧痛无比,却冥冥中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把树枝丢掉,没有作声。我们沉默地走着,一路出了小区,在街边站定,他四处张望着出租车。我偷偷看向他,觉得他整个人好像一缸滚烫的铁水。
进了医院,我才知道母亲在打扫清洁时晕倒,被抬上救护车。问及情况,接待处只说得去找专门的医生才能清楚,于是父亲急忙去办手续,我也一路小跑,感到心砰砰乱跳。乘电梯,找病房,终于看到母亲;她躺在床上,满脸透着不正常的深红,见我们进来,勉强从床上支起,又仿佛被什么按住般倒下来。我原地愣了好久,一下向前扑去,瘫倒在她床前。
医生说,母亲得了糖尿病。我摸摸母亲的手,有些困惑:每次别人送母亲一盒糖果,她说不爱吃,都统统拿回家给我,怎么倒是她得了什么糖尿病?再看父亲的眼神,很凝重的样子,便感到愈发紧张。父亲让我先出去,我嗫嚅着想要留下,被严厉地喝骂一顿,于是哭着跑出病房。依稀注意到母亲又挺起身子,仿佛想要起身抱住我,医生则大声让她躺下,父亲高高壮壮的身子挺得笔直,额头上滚出许多汗粒……我在医院的走廊反复徘徊,天色渐黑,太阳缓缓陷进大地,寒意从每一扇窗户蛮不讲理地涌入,夜风刮起,猎猎作响的窗帘仿佛大侠的斗篷。期间我大概想了很多很多,可惜如今已全然忘记,只记得后来父亲打开门,呼唤我进去后,我哭着同父母说了很久的话,母亲也哭了,她对我说:“娃儿,你当大侠是没错的,妈不要你改。”
那天往后,我不再捡树枝作刀,而是返璞归真,悟到纵使手握扫帚、脚踏拖鞋,大侠也仍是大侠。于是修行于家务之中,替母亲分担压力。我仍爱武侠,高中时曾突发奇想,立志自己创作一篇武侠小说,却迟迟未能动笔。后来大学毕业,入了社会,逐渐没有时间和精力,这个念头于是最终在无数加班到凌晨的夜晚间随风散去,兴许飘回了童年。我自然不为那段父亲口中的“叛逆期“感到自豪,却也并不羞耻。往后我渐渐有所体悟,独一个恶人固然难得打倒,但只有生活才是我们都要面对的恶人,从活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