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爷爷偷学音乐的趣事【望断沂蒙山-刘本新】2023-10-17

向爷爷偷学音乐的趣事【往事回忆-刘本新】


学音乐,声乐和器乐,要有天赋。而天赋常被认为是灵性,天性。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就是要有音乐的耳朵。音乐是听的艺术。但是,音乐还是看的。

我5岁时的寒冬腊月,家家户户早就开始猫冬了。我回老家,时不时地爬树翻墙,到东邻墙家找男孩刘家德玩耍,我喜爱去抱他家花狸猫,暖和的不得了。

突然一声尖叫“吱——嘎……嘎吱”。什么叫,这么好听——我从屋里跑到院子里。

“是你老爷在捣鼓呜噜哇子”,家德说,“快堵上耳朵吧,啯死人呢”。家德去找棉花堵耳朵。“吱吱——嘎嘎——”我马上翻墙回到爷爷身边。“老爷,你在弄什么,真好听,你再弄弄我听听”。爷爷浅浅一笑说“来,老爷给你弄”。

爷爷在用芦苇杆子扎唢呐哨子。

爷爷抱起芦笙,一吹一吸,真好听,我跟着芦笙唱,“呼啦嗯啦,叽叽,叽叽叽,呼啦呜”,反正是小毛孩胡哼哼,爷爷很惊讶,抄起低音唢呐吹,还是刚才那支曲子。“老爷别弄了,这个你不是弄过了吗”。爷爷只好吹了一首《戴花要戴大红花》,我跟着唱这首歌。爷爷睁大眼,给奶奶、四叔、五叔说,“这个小孩太灵性了,可是要看好了,别叫他去地屋子那里听”。

地屋子,是一个自建地下室,犹如军队作战构筑的野外地下指挥部。秋天挖两间屋大小,深2米左右的大土坑,用木棒秫秸搭封上坑口,再覆土,成了地下温室。

爷爷就在地屋子教他的10几个徒弟。徒弟大多来自沂蒙山区的农民子弟,近的离开不到百米,远的上百里,吃住在地屋子里。

磕头拜师,年龄二十五六岁的算是爷爷的儿子辈,年少者算是爷爷的孙子辈。孙子辈的徒弟中一位叫腊月,一位叫八月。腊月是本村人,八月是蒙山脚下的“山杠子”。

开学第一课,教中国古代汉字乐谱——宫商字谱。5声音阶的音名分别是:宫、商、角、征、羽,对应简谱为1、2、3、5、6;而5声阶变出的7声音阶的音名是:宫、商、角、变征、征、羽、变宫。

爷爷用沂蒙方言教的是5声音阶,发音应分别为:gōng 、shāng 、jué、zhǐ、yǔ。但沂蒙方言里这几个字的发声基本都是“ˉ”,即普通话第一声,然后弟弟们用念私塾“唱书歌子”方法,闭着眼睛,摇晃着脑袋,爷爷唱一句,徒弟唱一句,什么宫-商——角-征-羽;羽征——角商宫——宫宫商宫——角征羽——商角征羽——宫;

“啪”,爷爷正吸着的长烟袋锅子砸在八月的头皮上,热烟锅子猛砸头,滋味不好受。“错了,恁奶奶滴”。八月又唱一遍刚才的乐句,还是错了,“啪”烟袋锅子横着打在八月的腮帮子上。八月哭了,跪在师祖面前。“滚蛋吧,你没有一点料,修理不出来你”,八月磕头像鸡啄米,嘴里大声说“老爷,留俺一个月啊,到时还不行,俺就走”。

八月,到底没有音乐耳朵和嘴,走了。12年后,我在费县学大寨工作队工作,进八月的大队驻点。我到宣传队“指导”,见八月哥哥在吹芦笙,仍旧不能把歌曲的谱子吹全,他十分尴尬,红着脸说:兄弟,你来,了,你来吹,吹……我呼啦了一段《学大寨,要大干》,八月对我神吹起来。

爷爷没想到他这个吹鼓手一下子成了大队里的“文艺工作者”,他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难改,说“我吹喇叭,下九流,死了进不了祖坟的,赶上文革,我不干了,孙子干文艺工作者吧”。县里文化部门来请他出山,爷爷说“县太爷,八抬大轿来,也请不动俺,以后再来俺就把恁打出门外去”。爷爷高超的演奏、戏剧功夫,没有献给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似乎被大浪淘沙了。爷爷为什么这样做,谁也不知道。

我在学校演小学初中生版的《红灯记》李玉和,第一次演出后,爷爷出奇地辅导我。我的京剧男生基本功都是在爷爷的家里学会的,在演出中我在一招一式犹如科班出生的演员,但爷爷再也没有看过我演戏。唱《奇袭白虎团》选段《打败美帝野心狼》和《智取威虎山》选段《誓把反动派一扫光》,演唱中有个右手剑指,指向脚下,电影里没有表现出来,但爷爷却看出了,那是一个左脚小垫步,体现对敌人的蔑视。爷爷把我教会了,我在爷爷家反复演唱加以巩固。

学戏,不能害羞,要敢于唱出来,做出来,错了不要紧,正是错了,师傅才知道如何指导你,学戏当哑巴,绝对玩完。我学戏养成的“敢说敢做敢问不怕做错”的习惯,给我一生打下了性格的底色。我正是敢于开口,在高中学英语对话很好,老师给全班同学说“刘本新是你们的小老师,The Little Teacher”。

声乐我一听就记住,玩器乐我一看就会,让爷爷担心害怕。爷爷若真心教我,我是能学成一个好的京剧演员或者乐器演奏高手。我们大队的一位胖同学,只因长得像《沙家浜》里的胡司令,就调去县剧团吃公家粮了。但爷爷不给我向那条路上引,当然也不真心教我,我就成了爷爷满意的“音乐爱好者”。

爷爷家里那么多乐器,10岁前的我对乐器没有指向性,胡乱摸,都能来几下。实际上爷爷是能看出我适合学哪种乐器的,他就是不指导我,希望我知难而进,自生自灭。他不懂,他对音乐特灵性的基因会传到我这里。

上初中一年级时,破天荒,爷爷送给我一支他加工制作的铜笛,说“西洋人弄的乐器都是铜管的,这支铜管笛和别的铜管笛不同,你能吹得好”。爷爷制作的铜笛比一般的竹笛多了两个孔,因此可以随意变调门,也算是简谱中的调号:C、D、E、F、A、B之间的变化。爷爷的中西结合的铜笛,算是一大发明。

爷爷除了打鬼子杀国民党军厉害外,在音乐上无师自通,识字无师自通,在京剧掌鼓板——司鼓上也是独树一帜,叫绝。

我三岁时,他名义上到临沂城里看望孙子,但他的心却在临沂剧院上演的武打戏《三岔口》。爷爷去看戏,看到演员腾空翻跟斗只能卷身腾起翻两圈,心里痒痒又发急。演员一谢幕,爷爷到后台评批掌鼓板的师傅“二五眼”,板鼓的点子没有打在演员起跳的点子上,两个点不合,演员有劲使不上。“明天我来给你掌鼓板,演员绝对能跳三圈,我叫XXX”。爷爷说。

那还了得,剧团乐队来了名人,剧院门外的海报也换了,司鼓老板:刘福兰。

第二天,毛遂自荐的爷爷,坐在乐队中间,一切都是按照标准程序来的,到了演员空翻前,爷爷给演员打了一个暗示鼓点,爷爷双手如急雨砸地急速敲板鼓,鼓点催着演员,演员兴奋不已,当演员就要起跳时,爷爷猛然收刹鼓点。

在没有任何音乐的情况下演员腾空高起翻卷一圈,第二圈刚开始翻,爷爷的鼓点急速响起,演员就冲上了第三圈,鼓点再次收刹,演员落在八仙桌上亮相。演员亮相到收起架势的时间长短很微妙,全靠掌鼓板师傅的鼓点指挥。

爷爷指挥起来,板鼓、鼓、锣,钹镲,来一个闷打,极其短促,演员亮相在最佳时间里收刹,舞台上静默,演员继续武表演,展示自己的武功。这时,全场叫好雷动。爷爷把鼓棒子扔给剧团的司鼓师傅,扬长而去。

剧团聘请爷爷做司鼓师傅的师傅10多天,管吃管住,给钱,爷爷不要。

爷爷有很多技能我是这辈子不可能学会的,比如用双鼻孔吹两只唢呐,比如省广播电台来录音他吹的绝版《百鸟朝凤》,我不会像爷爷那样制作乐器,也不能记住30多出戏剧的台词以及演员走台位置,更神奇的是30多出戏的宫商字谱爷爷全部记得住;他的名声太高,我离开故乡47年了,爷爷去世40多年了,家族里没有哪一位赶上爷爷的声誉,我每次回家赶大集,遇到一些老人,有的人认出我说,“你是刘福兰的大孙子”,爷爷的名字是闪光的铭牌。有人问我“恁老爷有没有传给你”,我说:传了很多。

1981年,爷爷去世前3个月,我在老家,他口授我记录,将他最看好的17出戏的戏文记录下来,主要唱段记了简谱,爷爷满意的脸上放光亮。我第一次知道爷爷10几年来还佩服我:你会创作文艺节目,会创作戏剧,会简谱五线谱,会谱曲,会导演,会歌咏指挥。我说我在上海参加歌咏比赛,在部队的拉歌的情景让爷爷神往。

爷爷曾多次想跟我学会吹口琴,拉手风琴,可惜,他只对5音阶纯熟,对7音阶感到别扭,半音阶的4(fa),7(xi)让他很不爽,甚至认为12音律是胡闹。

爷爷去世后几年后,父亲遵照爷爷的嘱咐,“大孙子是例外,后代谁也不许搞音乐,乐器全部不要了”。父亲更狠,给我说“我把你爷爷的与铜相关的乐器,砸巴咂巴都卖了,其他乐器送人的送人,烧火的烧火”。

爷爷有封建思想,但也受到封建思想的压迫与歧视。父亲敢造反,革了自己继续当吹鼓手的命。父亲8岁时学唢呐,冬天去人家吹婚丧事,天再冷,吹鼓手只能露天吹打,父亲冻得哭,也不能进屋里取暖,吃饭也不准进屋里。被歧视的在社会最底层的吹打匠生活,强力刺激父亲的精神,但家里没有土地,当吹鼓手还能有饭吃。

12岁父亲要反抗我爷爷,反抗社会了。父亲逃到舅舅家藏起来。爷爷找到我父亲,厉声严问:到底学不学吹鼓手。父亲也不含糊立誓言,“这一辈子不吃吹鼓手饭,我自己有饭吃”。爷爷这个人,敢怒敢骂敢打,他要是发脾气,你离开他一会再回来,他也就忘了前面的事。父亲立下誓言,爷爷再也不刁难我父亲了,时时和颜悦色。父亲后来参军,吃了人民军队的饭。

爷爷再厉害,顶多对我吼,或者说上几句狠话吓唬我。我从小就不怕他,甚至会用话刺激他,当我长大了就和他讲理,爷爷最怕讲理讲的他失理;失理,在爷爷那里是天大的事。1976年春节,爷爷对我吼起来,我说了四句话,他就停住了。第一句是:你对日本鬼子汉奸,对国民党咋呼,那是了不起的,他们是敌人啊,你孙子是你的阶级敌人,对不对?自那以后,我想让爷爷吼我,也吼不到了。

我现有乐器:京胡、二胡、竹笛三支、口琴、按钮式手风琴,与音乐相关的书籍也不少,唯独没有我为爷爷记录的“戏本子”。只是我年纪大了,气力弱了,只能吹口琴了。

爷爷去世后葬在公墓,离开老祖坟直线距离有2.9公里远。

爷爷有一张1950年代的一寸照片,我参军时带在身边。2006年我参军30周年,我把照片交给父亲,父亲很感动,到爷爷坟前,将照片“化”给爷爷了。爷爷留下的唯一图像,是我1981年春给他画的速写——爷爷坐在马扎上读报,目前还淹没在我的几麻袋个人资料里。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告慰爷爷。参军前夜,爷爷嘱咐我,到了部队不要当干部,不要进宣传队文工团,要立功当英雄回来。第一条参军第二年后我就没法做到啊;第二条做到了;第三条在我参军第二年做到了。但,不管是爷爷随意或无意教的,还是学校老师教的,还是自学的,音乐伴随我到如今,直到生命终点……

爷爷的一位徒儿“木珠”,自动降辈,称呼我大兄弟,他是好手。改革开放后,婚丧吹打复兴,乡村文艺高潮再次到来,他名噪蒙山前后,曾多次和我说“兄弟你回来做班主,咱弟兄一定火起来”。我没法回答他……

一位民间音乐大师消失了,后继无人,只留美名荡悠悠……

2023-10-7于上海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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