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最后一次躺在床上感受到身上的褥疮疼痛了,因为过了今天她将再也没有痛苦。
她想了想今天是她脑中风的第367天,如果刨除去闰年的话,她正好是一年零一天。仅仅是一年零一天的时间,她就把儿子跟丈夫看得一清二楚,就像给他们做了一个全身的透视检查一样。她觉得再也不会相信丈夫和两个儿子了,可是她又在深夜里禁不住冷笑,她也没有相信的机会了,因为她看见一道光在呼唤她,那束光里有她的母亲,一个已经去世了三十多年的人。
身上的疼痛还在延续,身下的褥疮大概是又再次发脓了吧?也许是在脱下旧的皮肤又在长新肉,她都分不清楚了,只记得从中风回来的第二个月她就已经长了褥疮。
现在是晚上十点零七分。丈夫早早就睡下了,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丈夫早早就在另一房间睡下了。自从有了孩子以后,他们就长期处在分居这种状态了。本以为生病后可以多些照应,丈夫会搬进来住,但是结果依然是跟之前一样,甚至连吃饭都没有在一个桌子上过。外人看起来的一家人,实则进入一个房间就成了两派。她已经忘记了是从什么开始的这种状况,难道是从那一次跟婆婆的吵架吗?还是因为老二生下来的时候跟小姑子之间的拌嘴亦或者是因为她做得不够好而丈夫要通过这种冷暴力来折磨她呢?她想摇摇头,可是发现根本就动不了,一点也动不了。是的,她一点也动不了,她再一次地体会到了无奈和无能为力。她想捶打自己的双腿,她想抓一抓自己的头发,她想翻身看看自己的褥疮,可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她都做不到。是的,无能为力。她只有让自己流泪流泪流泪,尽情地流。人总会流泪会不会有一天把眼泪流干呢,真的会,因为她总是想着靠流泪来发泄情绪,但是今天晚上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泪已经不能再次配合地流出来了。因为她舍不得身体的一滴水分流失了,她此刻的感觉就是渴,嗓子里像着了火一眼的渴。一呼吸有种被烟燎过的感觉,她想喝水,想喊出要喝水,可是她已经一年多不能说话,嘴巴也已经歪在一旁,就连基本的神代振动偶尔带出来的声音也被歪在一边的嘴巴给堵住了。只能听到一种像被闷在瓮里的呜咽声音。这种声音发得久了已经让家人产生了屏蔽反射,根本听不到。所以她这一年来的一日三餐都是有丈夫的心情决定的。丈夫心情好的时候会按时来喂饭,如果心情不好,一天不进房门也是存在的。
就在这时,挂在墙上的老时钟“当”地一声发出了沉闷的报时。现在已经是晚上的十点半了。她突然想起来在自己刚刚中风的情景。那一天下午,她正在厨房里和面蒸馒头,她打算去拿一点醒发剂,可是她突然觉得眼前一片眩晕,她不知道怎么了,只觉得身体软绵绵地像躺在一片云上,她随着云飞啊,飞啊,飞到了很高的地方,随后她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听见很多人在喊她的名字。她想回答,想要回应,可是突然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吆喝都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笑,想要告诉别人那种感受太好了,整个人像躺在棉花上,软绵绵的,暖烘烘的。是她五十多年来不曾享受过的温暖。她仿佛变成了透明人一样,她能看到所有人的哭喊晃动,别人却一点也看不到她。她在这个时候有一丝得意。等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想起身却发现一点也动不了。她想摆摆头都不可以,只能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两边都住着人。而那些人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其实她并不知道自己身上也插了好几根管子,那些管子是让她活下去的支撑。
她看见旁边站着小儿子儿媳妇儿,小儿子看她醒来就奔到他跟前喊“你醒了?感觉咋样?”,还是那样,一切都是之前那样,小儿子已经很多年没有喊过她了,每次的对话都是直接从事情开始的,打电话也是从那一句“喂”之后就直接说事情。她特别想问问儿子为啥不喊妈?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她很多年,但她一直也没问出口。因为儿子对她也不错,该过的节日该买的礼物儿子一样没有给她少买,可能唯一不能给予她的就是那声“妈”。她想也许儿子真的是随她吧,很多话即使心里有也不会去表达,因为她觉得只要做了,别人就会感受得到。记得有一年母亲节,儿子特意买了一束康乃馨兴致勃勃地送来,那个母亲节她开心吗?她在此刻问自己,她想说开心啊,可是已经说不出来,她高兴。眼眶有湿热的感受却挤不出一滴眼泪。但是那一天她做了什么呢?她打开门看见儿子抱着一束鲜花站在那儿时,她一下子想起这束花可以换多少个馒头呢。曾经生活的拮据不敢让她丝毫浪费,对,不能浪费,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不是她所需。一想到儿子的房贷还没还清,她就愁上眉头,她觉得儿子能在过母亲节的时候回来吃顿饭就行或者不回来吃饭也行,母亲节只是一年的普通的一天而已。可是她不羡慕别人家的天伦之乐嘛,她羡慕啊。她也想拥有那种生活啊,可是事实是怎样的呢?床上有瘫痪的婆婆,有还在酒精勾兑的世界里遨游的公公,更有一天到晚闲散晃荡的丈夫。
“当,当,当...”墙上的老时钟响了十一下。时间过得太快了。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她之前睡眠好的时候不觉得这是一个打扰,可是自从生病以后她觉得那些在晚上的报时声都成了最好的陪伴,最起码让她知道了时间的流逝,最起码让她知道了此刻是几时几分,她除了能够清晰地感知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以外,还能通过这座老时钟回忆一下之前的种种。先说说这座老时钟,这个老时钟黑色的外框,大约有七十厘米长,宽呢大概有30厘米。这是她结婚那年,父亲托人从外地买回来的,据说当时可是个稀罕物件儿。一群人围着这个物件儿转悠,关键是它啥也不用,只是用发条拧几下就可以准到一分不差。结婚的那天,丈夫骑着自行车来接她。她什么都没拿,他怀里就抱着这个用红绸子蒙起来的时钟。后来她多次的婚姻出现了危机,很多老人便说,当时你结婚不该抱个钟啊,那不就是送钟(终)嘛。想到这里她禁不住笑了,虽然她已经无法在面容上表达出喜悦与欢乐,但此刻她的心里是开心的,这个钟果然是来送终的,送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她自己的终点。那此刻是开心嘛,她也不知道,是觉得有些可笑,有些可悲。她在这一刻竟然感觉到了腿麻麻的,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吧?她也高兴不起来,自从出院后身体早就没有了知觉。所有的冷暖都与她无关,只是会从她的脸色上辨别出她是否冷热,有时候嘴唇发紫,有时候头上冒汗。有时候我们经常说人情冷暖自知,她在此刻确实是自知,因为她已经不能跟任何人再讲出来了,她丧失了语言能力,估计也是上天给她的最后一道考验吧。当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人情冷暖的时候,自然环境的冷暖已经放弃了她。
不知道冷热有时候真好啊 ,她终于不必再操心啥时候要拿出厚棉被,啥时候拿出凉席子,就算她知道季节的变化却已经也无法起身去操持家务。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一点也不怪自己,她终于体会了一把为自己的滋味,尽管她的这种为自己是被逼迫的,可是她仍然在这里面感受到了一份从未有过的安宁。世间的安排真是奇妙啊,总以为会那么一辈子操持到老,却发现疾病给了这么一个机会。如若不是因为这场病,估计她还像陀螺一般吧。她想起了之前与大儿子二儿子之间的种种,想起了与丈夫婚后的种种。
结婚的那年她二十六岁,丈夫是相亲认识的。听说是一个工人,在供销社上班,在那个物资紧缺的年代,只要一听说在供销社上班总会觉得是个富足的差事儿,最起码饭碗是比较瓷实的。她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镇上的国华饭店。不知道供销社是不是跟国华饭店有业务往来是因为丈夫经常来这里吃饭,那天去吃饭的时候,国华饭店的老板娘还特意过来送了一份豆腐丸子。做得龙飞凤舞的豆腐丸子浇了一点酱油汁,最上面还点缀了一点香菜。透过热气,她看见老板娘的笑容带着一丝深意,她不懂那是什么,只是在身体上感觉不舒服,好像是胃里有点想吐吧?大概就是这样的。她紧接着低下了头,看见今天为了出来见面特意穿的方口皮鞋,她一时间竟然觉得她真的 配不上这双鞋,而且在这个时刻,她还觉得自己的搭配简直是乱七八糟。而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呢?他一直点头跟老板娘致谢,又自顾自吃了起来。当他吃完一个丸子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对面还坐着一个她。他有点不好意思,急忙拿着筷子指着她说要给她夹菜,但也只是示意而已。一盘花生米,一份卤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份赠送的豆腐丸子。三下五除二,他就吃光了,虽然他一直说哎呀,咱俩一点没浪费呢。其实她清楚地知道,当时自己的胃里是有多难受。她只是拿着筷子比划了一个“吃”的姿势而已。
简短的见面,她就给媒人说了自己的想法,说不太合适,她觉得对方是一个太自私的人了,根本不知道关心别人。当然她没有直接跟媒人说,只是说自己的性格可能和对方不太适合,因为自己实在是太沉闷了。越是这样说,媒人却说都是先结婚,感情慢慢处出来的。人家是一供销社正式员工,你有什么呢?你别忘了,你的背后还有生病的父亲和残疾的母亲。这时候找个铁饭碗就是最好的依靠了。回到家的她也来自了父母的劝说已经家族人的劝和。后来大概是对方也知道了一些情况,于是接下来的几次见面都是在她家里。她的母亲是早年的小儿麻痹症,结果时间越长,另一条腿也承受不住身体的压力。所以行动越来越不方便。父亲因为哮喘的原因也不能干重的活儿。所以后来几次的见面,他就承担了家里的担水、修整院子,田里的农活也能帮助做一些,她父母好像已经是认准了这个女婿,频频邀请他去家里吃饭,而每一次他去,都会在镇上的供销社里带几包红糖,带几盒点心。父母愈发觉得这小伙子懂事贴心。
她已经不再年轻,在村里儿算是大龄剩女,虽然那时候不会这么时髦地叫,但是大家都知道她家的情况,所以没有敢给它介绍对象,而当有一天突然有这么一个人能够走到她面前,她是不想选却又没得选。日子很久就订了,冬月十六是他们结婚的日子,那天丈夫穿了一件中山装,胸前斜跨了一个大红花,大红花上还别了一个红色徽章。下身穿了一一条蓝色底卡裤子,脚上蹬着一双程亮的皮鞋,中山装的口袋上还别了一只钢笔。村子里看了热闹的人都说,还是人家闺女有福气啊,找了一个文化人呢。那一天估计是她这一辈子见过他最好的时刻吧?因为过了那一刻,她才能够清楚地知道人不可貌相这句话。那结婚那天的她呢?穿了一件红棉袄,扎了二尺红头绳儿,穿了一条黑色的毛呢料裁成的裤子,脚上穿的不是那双方口皮鞋,而是一双自己做的新棉鞋。她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那双方扣皮鞋别扭。
丈夫骑着一辆自行车来载她,车的前头也挂着红花,她看着那一辆自行车,心里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上去,如果上去可就是一辈子都要和眼前的这个男人在一起。真的可以在一起吗?她不知道,只觉得有一股冷从脚底冲到头顶。她突然那一年的那一天特别冷,可是又回头看了看坐在炕头上喜悦的父母呢?不都说嫁姑娘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吗?但她的父母为何如此开心呢?是盼望着她赶紧嫁走么?就在她迟疑间,媒人过来紧紧地催了她两句。她就那样被催上了车,也许很多人都认为是她害羞才不好意思上车,只有她知道那只不过是一种不敢逃脱又必须面对的无奈,能争取到最后的一份自在就多争取吧。
“当,当,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来了。她再一次感觉到双腿的麻木。自从她生病后已经有多少个夜晚都是在十二点以后才开始的呢?听老人说,但凡在午夜十二点后,如果你真的快要死去的时候就会看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就会看到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她想转头去观察一下,但她转不了头,只能直楞楞地看着天花板。她隐约觉得自己的右脸在发麻,是啊,在发麻,又是在发麻,难道这就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么?一切都有恢复的迹象吗?她仿佛在天花板上看到了母亲的脸,那是一张枯败发灰的脸,没有一丝笑容,反而带有些许指责的形态,不一会那个母亲的脸已经转换成了彩色,中间的五官像被强光照过一般。只是在强光的周围有一些类似于眩晕的五彩色。母亲的脸一会儿近一会远,一会儿慈祥,一会儿严肃,一会儿指责,一会儿哭泣,反正此刻不管是她睁开眼还是闭上眼,眼前全是这副景象,她无处可逃。她还是要感谢疾病,感谢疾病给她留了最后的一点权利——可以睁眼闭眼、她努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就是为了确信眼前的景象是否是真的 。她努力睁开时发现眼前黑了,不再有五彩的脸,不再有目前的脸。她是既恐惧又贪恋暗中景象出现,恐惧的是母亲指责的深情,贪恋的是有母亲作陪的微暖。母亲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她很少做梦梦到母亲,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不肯到她的梦里。有时候实在是想念了,于是就等着她入梦,可是目前偏偏不来,这次总算是看到了,虽然不是做梦,这种感受更好,只是太短暂了。现在的眼前的一切又幻灭了。她急急的用眼光在寻找那短暂的温暖,她看到了父亲。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正好是万物复苏的春天,人家都说春天是最有希望的季节,在那个春天里,父亲的生命却没了希望。他也想活下去呀。可是那个时候的她生小儿子,正在医院里准备决定是否要保全大人还是孩子的一刻,父亲突然也不行了,一边是丈夫决定她的问题,一边是需要她来决定父亲的生死。她躺在产床上只听见医生和丈夫的争吵声,大体意思就是丈夫愿意放弃大人保孩子,而医生大声指责丈夫,怎么可以如此无情。如果孩子在这种情况下刨出来不一定能活。再后来她听到医生紧急地拿着器械叮叮当当,在一阵酸麻中,她好像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但是也是那一阵酸麻,让她感觉到了云上。对,就像她那次晕倒一样,仿佛飘在了云上。坐在云上她好像看到了父亲,父亲正拿着拐棍奋力地向前走。她喊了父亲一声,却发现父亲好像根本听不见,就像被隔离了一般。眼看着父亲消失在云深处,她只能站在原地远远望着。
等她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原来她做的那个梦是真的,她后悔应该在梦里多喊几声,多大喊几声,是不是就能把父亲喊回来呢?她之前听人说过,只要你愿意去喊,去追,那些快要失去的灵魂也会被追回。这是小时候她每每被“压魂儿”的时候,那些神婆们说的。
父亲走了,只剩一个残疾的母亲,大概日子也是不好过的。她跟丈夫商量着要不把母亲接过来住吧?丈夫一下子就摔了碗。大声喊道,我管你吃喝还要管你全家吗?家里这几张嘴你能负责得了吗?那一年丈夫被迫改制了,什么铁饭碗,什么保一辈子?都是假的,全是假的。她越想越觉可怕,她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那么可怕,就连当年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些笑,她都觉得藏满了阴谋。
“当,当,当......”凌晨一点半的钟声又想起来了,她听到了来自隔壁房间的丈夫的声音。大概是要起床上洗手间吧?她想喊几声告诉他今晚特别不舒服,但是她一点也喊不出来,确切地说是已经放弃了喊。她知道这个男人对她来讲只不过是名义上的一个丈夫而已而且他比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她早点死,难道不是吗?她刚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小儿子说要接她去家里住一段疗养,当时医生说,如果照顾得好,恢复地好,最起码能自己下床自理是没有问题的。她被儿子接回到儿子家。儿子家的家很大。足足的一百八十平,比她家整整大了一半。她知道的,儿子家一共有四个房间。三个朝南,一个朝北。她是被担架抬进来的,儿子说背不动,于是就请了几个护工把她抬了进来,她被安排在了朝北的那间最小的房间里。这个房间没有阳光,是有些阴冷的。小儿子说,没事儿,等过了两天加个电暖汀就可以了。她在儿子家一共住了二十一天。这第二十一天的时候还是因为她的堂妹过来探望她而觉得她不适合子在儿子家生活才提出来要把她带回自己家。其实也正是她心底的意思,她知道这些话不会有人懂,每天都听着儿子儿媳妇儿把天都吵翻了,她是不忍心的,她觉得自己打扰了儿子的生活,同时也对儿媳妇儿抱有愧疚感,因为儿媳妇儿生孩子那年需要她来照顾时,丈夫正跟小儿子闹矛盾,就算她偷偷来给儿媳妇儿带孩子了,回去也是一顿暴打。因为丈夫觉得她吃里扒外,可是她认为跟自己孩子之间哪里来的“里”和“外”呢?她每当听到儿子与媳妇吵架,她都特别想要说几句劝架的话,可是她说不出啊,就算呜咽的那几句,谁又能听懂呢。反而儿媳妇儿被逼急了就说你看,连你妈不能说话了还冲我吼,你们全家没有一个好人。她太想走了,太想离开了,可是又能怎样呢。儿子在家会端着饭来喂饭,儿子出差,媳妇儿也能端着饭碗来,但是每次都是狠狠地把饭碗摔在桌子上,碗里的菜汤溅得半尺高,有时候能溅到她的脸上,偶尔有蛋花还会沾在她的眉毛上,待到儿子回来还会忍不住地笑着说,你吃饭还能吃到眉毛上呢。可是又有谁知道这里面的原因呢?
总算是要离开儿子家了,她不能说自己不爱小儿子,但同时又带着一些恨与罪的感觉。有谁还能不疼自己的亲生儿子呢?而且是差点难产而奋力生下的儿子,她咋看咋欢喜,但是她同时又能想起在他出生那天的种种事情。恨,是对丈夫的冷漠与无情的恨。罪,是对自己没有送父亲的时的愧疚感。她本来想着去父亲的坟前念叨念叨这些事情就能缓解一下内心的感受,可是当她发现自己出现在父亲的坟前的时候,就只能想着说说两个儿子的成长情况,说说家里的情况,光想挑好的说,因为她不想让父亲走得不安宁,也不想让自己再为她担心,更重要的是她要通过这些来麻痹自己,只有麻痹自己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回到自己的家,丈夫还让她住自己的房间,也不打算搬过来跟他一起住。堂妹问,为什么不在一个房间里住,这样的话有什么紧急情况可以立马发现,而且医生说了,不能再有第二次中风了,再有第二次就真的会要了命的。丈夫一边听着堂妹的话,一边在点头哈腰地说是。堂妹知道什么呢?她根本不知道这个表面老好人的男人私下就是一个魔鬼。自从供销社改制以后,他不再是正式编,而是被转到种子公司,做了一名业务员。业务员的意思是要拿提成,不再只是固定的收入,底薪是不高的,需要到处跑跑业务才能拿到相对高的工资。那些年丈夫差一天没少出,钱拿回来的不多。家里的开销开支还是靠着她裁缝铺里的收入。两个儿子一天天长大,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家里两个儿子的肯定会更拮据一些。公婆也住在附近,隔三差五就来要口粮。丈夫每次总是说先紧着给老人,孩子啥时候吃不行啊,老人能活几天,可是他只是唱唱口号而已,真正拿钱的时候却没了踪影儿。
她经常听母亲讲,结婚就是女人的一辈子,女人的一辈子就是养育孩子,伺候公婆和丈夫。每当听到这些她都觉得自己的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每当她想跟母亲说说这些艰辛和不易的时候,母亲总是带着一种指责的口气说,难道都是别人的错吗?还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好。你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就是你无能。你无能了跟谁说,谁会觉得你是对的?别光出去叨叨这些没用的了,说出去人家听了笑话,你丢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脸,连我和你爹的脸都一块丢。那天她从娘家回来时觉得那条路怎么那么长啊 ,长到足足有十万八千里。而且她没有孙悟空的筋斗云功夫,只能靠两只脚艰难地走着。她经常听老人说起,路哪有自己的脚长,可是她现在觉得是条路就比自己的脚长啊,而且是走不到头的那种。
“当,当,当.当.....”时钟狠狠得敲了四下。已经凌晨四点了,她似乎能感觉到有一丝光进来了。不说天亮之前最黑暗么,那此刻竟然让她觉得有些光明。双腿又一阵回暖,今天身上的这条被子是之前家里搬家时收拾出来说要扔掉的被子,丈夫说别的都不扛尿,就用这条旧的。其实他不知道这条被的内里是一些被强制碾压过的棉花又套了一层网套。盖在身上死沉死沉却又不贴身暖和。每当有亲戚来探望的时候,丈夫总是拿出一床被子来更换,当别人夸他照顾地好的时候,他总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可是谁知道他那副得意洋洋只是因为自己的“聪明之举”而得意呢?别人谁也没有伸手翻过来看看,她的身下就铺着一层塑料薄膜。这是丈夫嫌她大小便失禁而特意创作出的防尿办法,谁也不知道她身子下面只有一层很薄的棕榈垫,除去那个就是床骨架,之前的席梦思床垫都已经撤掉了,用丈夫的话讲就是那种垫子弄脏了没法洗。别人更不会知道丈夫有时候心情不好时,一天根本不到房间一趟,吃喝就不用说了,肯定是没有的。那拉撒呢?一般都是他回来闻到房间里有味儿就先去房间揍一顿发泄一下,然后再把塑料薄膜撤掉再换一块。冬天的时候还是好忍受的,比如这个时刻,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夏天的时候,不透气的薄膜捂在身下,细菌病毒全都一股脑儿找过去了。最可怕的是,褥疮就在她刚出院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就起了,也就是除了在小儿子家待了二十一天以外,回到家不到十天就起了褥疮。她再也没有机会说出这些了,因为她不能动,不能写,不能开口讲话。
丈夫又起来了,带着家里的泰迪出门了,此刻是凌晨四点半。丈夫自从退休后就每天带着这只狗相伴,听邻居说有时候带着这只狗去郊区兜风,有时候还带着狗去吃肉包子。呵呵,她心里一笑,人还不如一条狗。自从自己病了的这一年,她从来没有吃过肉包子,好的时候就是馒头肉菜,不好的时候就是一碗清汤面,而这些饭菜也分几次就匆匆喂完了,来不及咀嚼,也来不及消化。时间久了,肠胃就有了问题,那许久不排便和拉肚子也就成了家常便饭。其实也无所谓了,家里除了费点塑料薄膜以外,收获最多就是丈夫的抱怨加指责,每次等他收拾完以后都是一阵揪头发地发泄,因为打她其他的地方,她已经没有感觉了。只能是头部这一点点地方还有些反应。她呜咽着想跟他对骂,可是那些只能是徒劳,只能换来更重的拽头发,一把一把地被拽掉。如果杀人可以不用负责任的话,她想自己应该早就死了。
“当,当,当.......”凌晨五点到了,窗外已经明朗了。她想起来今天大儿子说回来。她一直没有敢去提及大儿子,是因为她对大儿子有很深的愧疚。当然她希望大儿子可以因此而化解一下内心的悲愤。那一年,镇上要实行承包鱼塘的政ce.她也想着跟大儿子说要去试试,大儿子初中毕业以后就一直在家里帮忙打点裁缝铺和农资公司的生意了,她是很期待有人来帮助自己的,毕竟一个人支撑家实在是辛苦。而那个不着调的丈夫常年就是以业务忙为理由而混迹在各个场合。大儿子愿意来帮助自己是最好的,小儿子还坚持要读书,那就继续读,她都可以接受。其实她想过,就算大儿子要继续上学,也可以的,大不了她找自己的堂妹过来帮忙。大儿子十九岁那年跟一帮小混混出去玩儿,不知道是一时兴起还是怎样的,就在外面犯了一个错误,毁了一个女孩的一生,虽然儿子不是主要的,但是也难逃惩罚。当jiangcha来抓人的时候,她把藏在化肥后面的儿子揪了出来,因为她知道就算在逃避也不可能逃掉,反而罪加一等,还不如现在就去接受惩罚,争取早点出来。大儿子不能理解,他觉得是她亲手把他推进了火坑,就在大儿子被带走的那一刻,她看到了儿子眼里仇恨的目光,那种目光好像能把人一下子就能烫成灰烬。她不觉得浑身一哆嗦。儿子进去待了三年,出来后就再也不跟她说话了,当然也没有成家立业,这也是她至今对儿子的一种亏欠吧?她也觉得是自己毁了大儿子的一生。生病后,大儿子回来过,不知道是想开了还是被亲戚劝着来的,那天出院的时候,是大儿子一起把她送到了小儿子家,还跟她说了句,你待不了就跟我说,我也有单身宿舍,就是也一句,已经深深扎痛了她的心。她何尝不是一样心痛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儿子小儿子一个都不能少啊。
对了,大儿子今天说要回来,如果搁以前她肯定又是包子饺子炖肉炖排骨,虽然大儿子不曾说过感谢,但是看到儿子大口吃完,她内心就充满了感念。可是这一年呢,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面对大儿子回来的时候一副无处躲藏的眼神,她不敢看儿子,但是又很想看啊,真的很想看啊。想看看自己的大儿子跟自己长得多么地想像,她想体会一下生命的延续的美好。大儿子跟她长得简直是一模一样,不知道大儿子今天是不是也感应到了什么才急着要赶回来。
“当,当,当,,,,,”六点的钟声响起来了,双腿的麻热感渐渐退去了,只剩一阵阵冰冷。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双腿像被锁在冰窖里,有脚底的寒冷再一次向上冲,到达了腹部,肚脐,难道又尿床了?不对,冰冷还在继续,继续。这一刻,她疯狂地想念大儿子啊,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他大约几点才能到呢?他会不会已经在路上了呢还是在睡觉。好像喊一声他的名字啊,可是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冰冷还在往上走,到达心口窝了?难道这就是死亡吗?难道这就是临终前的反应吗?头上渗出一些汗,好像是冷的吧?听老人讲起过,人在快要死的时候,会出一阵大汗,叫离骨离心汗,那是灵魂在肉体里挣扎的声音,还有人说,那是快要去逝去亲人的努力。此刻的父亲母亲呢?眼前什么都没有。冰冷一直在继续,冻僵了心脏了,她什么也记不起来,只觉得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而后就是她再一次觉得自己躺在一片云上,好困啊,好累啊,这片云暖暖的,软软的,就这么长长得睡一觉,不想醒来。
她的眼角有两滴泪流了下来,久违的眼泪啊,这应该时身体的最后一点水分了吧?谁知道她已经有三天没有任何进食了呢。不为别的,只为他心情不好,又尿了床。此刻的她仿佛看到头顶有一群小鸟飞过来,嘴里叼着一些新鲜的事物,她好饿啊,但又好困啊。她不知道该怎么选择的时候,生命给她打了一个句号。
冬月十六,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