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三献茶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他所修行的位于近江国的寺院里闯进一个贵人。
来人气势恢宏,厚重的脚步声,一身挂饰叮叮当当地响,金灿灿的狩猎服像是另外一个太阳,带着一股灼热的空气。
但是那人长得却并不贵气——他身材矮小,和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无异,面目也丑陋,五官抽抽巴巴地皱在一起,不像是人类,活像一只猴子,搭配这身华丽得过分的装束更加显得滑稽。
他躲在门后偷偷看去,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在来的贵人并没有注意到。
这贵人显然是热坏了,火急火燎地在阴凉处坐下,扯开被汗湿的领口,袒胸露怀,拼命扇着贴着金箔的扇子。
“上茶!”那人合上扇子敲了敲大腿,大声叫道。
那声音除了动静大其实没什么气魄,甚至就一个武将来说,显得尖细。但他却从中领悟出那么一些英雄气概和那么一些狡诈无赖,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这个贵人身上显得相得益彰,竟对他产生了莫名的吸引。
因为有了吸引,他突然为自己方才对来人外貌上的嘲笑心怀愧疚。
因此,即便是上茶这样的小事,他也乐得花一番心思。
第一杯,他将最解暑的凉茶用大茶碗装了七八分满呈上。
来人一饮而尽,咂了咂嘴。
他适时奉上第二杯,那是最润喉的温茶,换了稍小一些的茶碗,装了五分满。
来人看了看茶,又看了看他,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些特别的照顾。也没像方才那样豪饮,而是慢慢地饮尽这杯茶。
罢了,似乎是试探他地说道:“小子,再上一碗茶。”
他并没有立刻参透这层试探的意味。仍是凭着那份“心思”觉得客人已经解渴润喉,那么是时候以正常的待客之道奉上刚沏好的上茶。
于是这第三杯是用小茶碗装着,只盛了一点,绿色的茶汤上浮着小气泡,冒着热气。
这次,贵人只看了一眼茶,将茶碗在手中转了一下,及赋礼节性地饮下这碗茶汤。
之后,贵人用了更久的时间打量他——这个年仅十五岁,风华正茂的少年。
于后世广为流传的版本不尽相同,对于这“三献茶”,贵人没有过多的询问,他也没有过多的解释。
在喝下第三碗滚烫的热茶的时候,贵人看透了他的心思,接受了他的好意,发现了他的可爱之处——对于贵人而言,聪明且敏锐在这个乱世中无疑是一个人身上最可爱的地方。
贵人放下茶碗,甚至没有询问姓氏以验证眼前这个少年的出身,就大笑着对他说:“小子,以后就跟着我吧,我让你当年俸百万石的大名。”
他受宠若惊,竟冒失地抬起头直视了贵人那张像猴子一样丑陋的脸,转瞬间,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又低下头去。
但是只这一眼,他确定他此刻受到神佛的眷顾,让他在还不需要有过多选择的时候遇上注定追随一生之人。实现这位贵人对天下的寄望,成为他想要成为的人。
他沉默了仅仅一声蝉鸣的时间,但是他却觉得很久,因为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才华思索了许多东西,他想着贵人说的年俸百万石,想到连年战乱所消耗的大量财货,想到家乡的琵琶湖边的葭荻。
于是,他对贵人说道:“近江水边多生葭荻,可运往别处售卖换取税金,一万石的收成相当于一万石的军粮。与其成为大名,佐吉希望可以获得收割权。”
“好啊,佐吉!”贵人夸张地大声叫道,拿着那把明晃晃的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佐吉,你不要去学那些只懂得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人。你的大名之路就从葭荻的生意开始吧。”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伏地而谢:“是,主公。”
成了贵人的家臣。
第二章·安土桃山
“三成。要提防德川内府。”
“三成。阿拾就拜托你了。”
庆长三年,伏见城昏黄的烛光下。
他盘膝坐在贵人的床榻边,压低身子,才能勉强听清楚这些话。
贵人仰面躺在病榻上,不复当年猎鹰时的潇洒,也没有了本能寺之后为旧主织田信长复仇时的意气。脸上沟壑纵横,呈现出将死之人的灰白色,眼睛浑浊,像覆盖上了一层灰色的薄膜,牙齿脱落的嘴微张,口水和眼泪一起流下来,一点也不像猴子了,更像是一个夜叉,连平时最与他亲近的爱子秀赖也不敢靠近。
他为贵人拭去泪水,自己的眼泪却流了下来。
荏苒时光匆匆而过二十三载,从长滨到京都,他的贵人成了关白,成了太阁,成了“天下人”。
他紧紧握住太阁干枯的手,拼命的点头,他心中明白,这样他的太阁殿下是看不见的。但是纵有千言万语此时都哽在他的喉咙里,仿佛只要一张口,就会失声痛哭,以他如今“治部少辅”的身份,这是失态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着从齿缝间挤出一句:
“属下一定竭尽全力守护秀赖殿下。”
“佐吉!”
忽然,太阁高声叫起了他的本名,缺乏气力的声音尖利刺耳。
他在追随太阁的第三年被赐名为“三成”,从此就只有太阁会用“佐吉”称呼他。
后来的文禄四年,因在处理丰臣秀次家眷的事务上,他与太阁的意见相左。太阁震怒,自此之后,太阁也没有叫过他“佐吉”。
时隔三年,他再一次听见这个幼时使用的昵称,惊讶地抬起头;却看见太阁已也在病榻上看向他。空洞的眼神已经无法再聚焦在他的身上。
“佐吉。这天下也托付给你了。信长公期待的天下托付给你了。”
他感觉到太阁那只干枯的手也在微微用力,回握他的手。
虽然是将死之人微不足道的力度,却让他平静安心。
郑重承诺:“是,主公。”
在这一个瞬间,他恍惚了,觉得时光流转,回到了天正十二年,大阪城初建的时候。
那时的贵人刚刚被赐姓“丰臣”,受封关白,取代曾经“天下布武”的织田信长,一统六十六国,成为国家新的权力中枢。而他时年二十三岁,官至五奉行之一,位极人臣,栖身大名之列。世人都说,他是关白大人最喜爱的家臣,风头一时无两。
关白大人穿一身华丽的金色外袍,一脸油汗,盘腿坐在一棵矮松下,看着正在筑城的工匠们,满意地用扇子敲着自己的膝盖,眼睛眯成一条线。
他端正地跪坐着,默默抬起头来仰望他的主公。
他想,这应该是贵人这辈子最好看的时候——贵人的面相平和不少,没有那么像猴子了,而成了一个普通的小老头。
这个小老头一会儿抬手抹一把脸上的汗水,一会儿掰掰自己的脚,丝毫不在意京都的熏香染齿的公卿们称他为“尾张的乡巴佬”。
“佐吉——”
关白大人扯着嗓门大声说道:
“他们可都不明白钱是多好的东西。虎之助、市松这些尾张的傻小子们什么都不懂。钱这个东西比他们在战场砍下的人头可爱多了。有了钱才能修筑这样的城池,这才能聚集想要安心生活的百姓。”
关白大人说到这,蹲下身,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
“用人心立威,才能让天下安定。佐吉,你要记住,我和信长公坚持的是一样的正义啊。”
“下一座城,就建在桃山上吧。”
关白大人喃喃自语。
后世人将这个时代称为安土桃山时代,那是乱世真正终结之前一段危机四伏的太平,却让身处其中的所有人重新燃起对太平盛世的渴望。而其中的安土指的是织田信长的安土城,桃山则正是这座建于桃山上的伏见城。
终章·关原
他走上关原战场的时候是太阁大人去世的两年后,德川三河内府家康已经一把扯下了自己的伪装。
临战前,他在大阪城中与年仅七岁的丰臣秀赖辞行。
他已经没有主公了,高高在上的新的“天下人”仅仅是旧主的儿子。
秀赖的生母淀殿浅井氏坐在秀赖身侧,身为女流之辈的她却比许多男人都更会端出威严的姿态。
“妾身不会在这里祝愿你武运昌隆,石田治部。”
浅井氏这样说道:
“我们近江之人不需要这些。我们近江之人是不会失败的。请心存太阁殿下的智慧和我父亲的勇气走上战场吧。”
他抬起头,发现淀殿的双眼灼灼生辉,但是这光辉与他的主公丰臣太阁无关,也与她的父亲浅井长政无关,而是属于曾让世人颤栗的织田太政大臣信长。
可是淀殿说错了,近江之人本就不是善战的,丰臣的军功来自于尾张的武士,就连淀殿的父亲浅井长政也死于太阁大人的攻伐之中。
仅仅在六个小时之后,西军与东军最大规模的战役就以他的战败宣告结束。
他坐在空荡荡的营地,举目萧然。
他唯一的家臣岛左近战死,挚友大谷刑部被围自杀。
还有,让他必须接受战败事实的小早川秀秋的反水。
在投靠德川之时,那个孩子说:“义在东军。”
这怎么可能?
他心想,他所坚持的大义怎么可能在德川家康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手上,怎么可能在这个为了讨好织田信长不惜亲手杀死自己长子的衣冠禽兽的手上。
德川家康,是一个通过第一眼就让他厌恶的人。
他不嫌弃身患麻风病的大谷吉继用过的茶杯,但是他嫌弃有一副暗藏野心却强装敦厚的面孔的德川家康递过的竹杖和手巾。
他设法把自己想象成秀秋,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秀秋被怒火烧得血红的双眼。
那是在他亲自押送前任关白丰臣秀次的家眷走上刑场的时候——刽子手们手起刀落,这些甚至连丰臣秀次的面都未曾见过的妇孺们就人头落地了。
那个瞬间,连他自己都动摇了,他明白这场杀戮与正义无关,这只是因为秀赖的出生让秀次处在了一个不该占据的位置。
而小早川这个丰臣家族最安静温和的少年在亲人血流纵横的刑场上变成了罗刹。
“杀生关白”,那年之后,百姓们都这样称呼他的主公。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秀秋也一定这么叫过。从
那双血红的眼睛无助且悲哀地看着他时,他或许应该想到此时此刻的这句“义在东军。”
德川军的阵营里响起了胜利的号角声。
渐渐地,号角声离他远去了。
关原之上,有微风吹过。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眼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山路,被雨打湿的台阶呈现出清爽的清灰色。
他拾阶而上,山顶有一座古朴的小庙,庙中有宽敞的神殿,三面都供奉着神佛。
殿中的一条长凳上,他看见一个人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身材矮小像个十岁的孩童,面目丑陋像一只猴子,一身金灿灿的狩猎服却像是另外一个太阳。
这里也有风,但不是关原上的风。
这是近江的风,带着庙宇上空猎鹰的翅膀划过苍穹的声音,带着琵琶湖畔葭荻的香气。
他想将染血的武士刀解下,放在神殿的门口——这个美好的地方不应该沾染战场的浊气,却陡然发现他的手中已无利刃。
而神殿中那人一脸油汗,眯着眼看着他,大笑着对他嚷道:
“佐吉,上茶!”
他站在殿外,含笑,伏拜,曰:
“是,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