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夜晚,很静谧。
清晨,推窗望去,一处院子挨着一处院子,高高低低的粉墙连绵不绝,一片片屋顶氤氲着水气,瓦色如墨,像仕女新沐后的发,窗棂浅浅,是她初画好的眉。
小真收拾着背包,问我此行作何打算,我说:“逛园林,听昆曲。”他点头意会,又问:“还有呢?”我思索一会儿,说:“还想淋一场江南的雨。”
苏州的时光很慢。炊烟袅袅地升,河水缓缓地流。石桥默默地守着旧约,任凭过往船只如何叨扰,它也不为所动,只等着卖花的姑娘,姗姗地从桥上走过。
不曾想拙政园里,却是游人如织。熙熙攘攘的人群,惊破了亭台楼阁的幽梦,如同久居闺阁的静女,被忽然闯入的陌生人惊得花容失色,惹人生怜。不知不觉间,游兴已减了大半。我和小真只是走马观花一般,匆匆游过便径自离去,不得不辜负这一片绮丽园景。
小真说:“你要是嫌这里人多嘈杂,不如我们另找一处僻静的园子逛逛。”我心中也有此想法,便点头说“好”。商议之后,我们决定去城南的“沧浪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当年苏舜钦官场失意,流寓苏州,买下城南一处废园,傍水造亭,以“沧浪亭”为名,以表心迹。
初读《沧浪亭记》时,看到“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便艳羡不已。诗人时而驾着小舟前来游玩,或把酒赋诗,或仰天长啸,没有闲杂人等,只与鱼、鸟同乐。真是比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更令人向往。
我们来到“沧浪亭路”,只见“沧浪胜迹”的石坊,未见园门。眼前是一池碧水,沿着水边漫步,望见一道窄窄的石桥,曲曲折折,通往苍翠掩映的园门,小真笑称此为“曲桥通幽”。园门很窄,上刻“沧浪亭”三字,清秀且动人。刚入园来,就被一片山石遮住了园景。这般构造,实在高妙。
我们沿着假山的石阶上去,远远瞧见一处亭台,翼然而立,近看,有一诗联:“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此处便是苏舜钦把酒吟诗的沧浪亭了。亭外游人三三两两,或对亭作画,或临池观鱼,十分静谧。我坐在亭中,看着眼前的一花一木,一山一石,一池一馆,沉醉其中,万念皆消,只是静静地坐着,看春风吹皱一池春水。
出亭过池,沿幽径一路游走。忽见修竹如林,风过处,竹影摇曳在粉墙上,耳畔是沙沙的声响。竹林深处有一轩馆,上悬“翠玲珑”三字的匾额。苏舜钦所记:“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想必就是此处了。竹与风月最为相宜,此刻有风已是醉人,若是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也不枉此生了。蓦然间,心中一恍惚,这里与黛玉的潇湘馆何其相似,或许曹雪芹曾到过沧浪亭也未可知。
沿着长廊一路行来,看一个个形态各异的漏窗,十分有趣,步子也轻盈了许多。
清风明月,本是无价,山水无声,却最动情,想自己往日在闹市中彷徨度日,竟不知辜负了多少良辰美景,好在诗书不曾离手,不然的话,此番诗意便是无处领会了。
黄昏时分,山塘河两岸的街市稍减了几分白日的喧闹,房檐下挂着的写有“山塘”二字的红灯笼渐次亮了起来。我与小真趴在桥边的石栏上,望着河灯的倒影出神,想象自己不是过客,而是归人。
河畔隐隐飘来一缕丝竹管弦之声。“你听,是昆曲!”小真被我一叫,回过神来。我一边摇着他的手臂,一边指给他这曲声的来处,“在河对岸。”
我们循着曲声过桥去,果然找到了一家昆曲馆。我迫不及待地上前询问演出曲目,得知是《牡丹亭》的三折,“惊梦”“寻梦”与“拾画”,便欣喜地订了晚间二楼的茶座,选了首排正中的座位。离演出还有一段时间,我们踩着吱吱呀呀的木梯上了二楼。屋子很小,仅能容纳二三十人,前面是戏台,后面是坐席,一应铺陈都很古朴。一桌配两椅,桌面铺着蓝布印花的桌巾,摆着一套青瓷茶具,壶中是刚泡好的碧螺春。临河的那面墙上开着一排窗,隐约可以听到从虎丘回来的船家靠岸的呼声。
灯火转暗,花旦徐徐而出,“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丽娘小姐游园归来,怀着一腔幽怨睡去。蒙眬之中,一书生手执柳枝,入梦而来。他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你如花般美丽的容颜,敌不过似水般无情的流年,我天涯海角将你寻遍,你却在深闺自艾自怜。一番表白,惊了少女的春心。丽娘羞红了脸颊,像她衣上绣的那朵娇艳的牡丹,美得惊人。
因为一场梦,便陷入了爱情,世间竟有这样痴的女子,明知是梦,还要再入园中去寻梦。“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似牡丹亭畔。”这一切与梦中之景皆是一般模样,不禁又想起梦中的人来。只是那梦中之人啊,寻来寻去,都不寻见了。“牡丹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这份伤心,难与人言说,日子久了,便酿成了病。寂寂深闺,自开自落,她不愿这花容白白入了黄土,便对镜自描了画像,命侍女藏于太湖石下。
那书生名叫柳梦梅,如他衣襟上的梅花一样清瘦。那花园荒废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书生。只是他纵然拾得了丽娘小姐的画像,却是佳人已逝,芳魂难觅。“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忽然想起陆游悼念唐琬的诗来。
柳梦梅是幸运的,在戏剧家的笔下,美人是可以死而复生的。汤显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至情之人,因情而死,便可因情而生。
一切像做了一场梦,只是太过匆匆。好在谢幕后还有几曲评弹小调,一袭旗袍的苏州女子,怀抱琵琶,丹唇轻启,浅浅吟唱。轻快的弦音,软糯的吴语,抚慰着曲终人散后那一颗落寞的心。
苏州城外,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古镇,皆是如诗般的烟柳画桥,如画般的枕水人家。我因一个女子来到了灵岩山脚下,那里有一道溪水,名叫香溪,溪畔有座小镇,名叫木渎。
当年,吴王夫差为取悦美人西施,在灵岩山顶建馆娃宫,并增筑姑苏台,“三年聚材,五年乃成”,木材源源而至,堵塞了山下的河流港渎,“积木塞渎”,便有了“木渎”这个名字。镇中有一条小溪,据说西施常在溪边用奇香花粉沐浴,携带着她的体香及胭脂、花粉之香的溪水自西向东,一路芬芳,满河生香,久而久之便成了“香溪”。
镇上有几座明清园林,我和小真选了一处最雅致的“羡园”,准备细细游赏。我们一起穿厅,绕廊,登楼,过池,逛到一半,竟淅淅沥沥飘起雨来。我在廊下避雨,小真从背包里拿出一把伞来,撑开,叫我到伞下去。我们相携而行,或倚窗看风敲瘦竹,或凭栏听雨打芭蕉……整整消磨了一个上午。
午饭后,我俩撑着伞,漫步溪边。小桥,流水,烟雨,船娘戴着斗笠,摇着小船,从爬满绿植的古老石桥下穿过。此情此景甚美,却又似乎少了些什么。“还缺一曲江南小调”,小真一语道破。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脱口便说:“不如,我给你唱一曲吧。”小真期待地说:“好啊,唱什么?”“唱一曲《姑苏行》吧,正合此景,你且听听。”
我清了清嗓子,用不甚娴熟的吴语唱道:“踏石阶,走雨巷。雾润情思,雨淋闲愁,烟霭锁魂乡。吴侬细语如歌唱,侬伴花芬芳。小桥流水清,人间似天堂 。趣高弄清雅,何言赏孤芳。人在画中走,江南好风光。话情意,语衷肠,楼阁赏清风,庭台闻酒香。一丝江南雨,魂牵梦还乡。”小真听完啧啧称奇,“想不到你还身怀绝技,竟让我有些怀疑你是个江南女子。”
谈笑间,行至虹饮山房,瞥见旁边有一间文艺的小店,看起来像个咖啡馆,却取了个茶馆的名字。门前的小黑板上画了一幅草图,并特别标注:“藏着秘密花园”。我俩好奇心顿起,合上伞进了店,匆匆点了一杯香草拿铁,便穿过前厅,去寻后院。原来店家用竹篱圈了虹饮山房园子的一角围成了这座院子,前厅临街,开了咖啡馆,后院幽静处有间茶舍。坐在院中,可赏虹饮山房的园景,喝一杯咖啡,或是品一杯茶,借他园之景,享用一段下午茶时光,这番心思,也真是巧妙。
手捧着咖啡,我的心也跟着慢了下来。目光落在主人种的花花草草上,就这样一朵一朵地看过去,看屋檐上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地窗前,猫咪慵懒地团在椅子上午睡……时光真慢啊!我看得有些出神,依稀听见小真在耳畔说:“将来,我们也盖一座院子,种上你喜欢的花,春天花开了,我摘一朵给你戴在头上,花落了,我们就坐在树下喝茶……”
多好啊!属于我们的时光,还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