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配

陌初

“我要相信，即使闭上眼睛，世界依然存在。”

看完《记忆碎片》之后，陌初只记得这句话了。电影情节什么的全都忘记了，对于这句话却也不太理解，只是莫名像是得到了某种共鸣，心里有丝安慰。

看着窗外灰白色的北方的冬天，又隐隐想到之前生活过的医院。空荡荡的房间，地面和墙壁都是软绵绵的，没有窗子，软软的门上有一小块玻璃，寄存了陌初所有的希望。

透过别时间黯淡了光亮的玻璃，可以看到对面门里的男人。他是空气，他是阳光，他是窗外所有风景。

他高高大大，陌初不知道那是多高，但她总要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他不爱说话，但陌初被脑袋里莫名而来的焦躁与恐惧搞得歇斯底里时他就会走过来，霸道又温柔地把陌初拽进怀里，像极了冬天的阳光，明明太过刺眼却无论如何都抗拒不了的温暖。

“没事了。”淡淡的语气，却比任何语言都来的安稳。只觉得所有喧嚣全被他镇住，统统归于死寂。

世界突然变得清亮起来。

他从来都只把陌初从黑暗里拉出来，却不打扰陌初脑海里任何不被理解的天马行空。

住在医院很久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还穿着校服的时候，第一次恋爱的时候，还是爸爸死了之后？是妈妈死了还是爸爸？

什么时候，故事的开始和结尾都记不清。我又是谁呢。

小爱走过来打断了我几乎崩溃的思绪，她轻声叹气，关上了窗户，呼啸的风突然从身上离开竟才觉得寒意。

“陌初，吃饭了。”小爱的声音散尽在窗子关上的最后一阵风里。闻到面酱和肉的香味儿，肚子尖叫，饿。

李暮

我在本地新闻上看见过她。

她在杀死醉酒的父亲之后正要自杀时别母亲发现，母亲报了警。

新闻中女孩的脸打了马赛克，有个镜头是她缩在墙角发抖。很瘦的女孩儿。报道说，女孩儿母亲一直拒绝接受采访，杀人动机还不知道，警方怀疑女孩儿患有精神疾病。

新闻播出后没几天，我接到了一个病人。是她，我记得她头发很长。

果然是很瘦的孩子，长发意外的被打理的很好，她被一个穿着朴素中年女人牵着，一言不发，被黑发挡住的脸，隐约看不到血色。

我甚至能猜到她杀人的原因。

果然，她的母亲说女孩的姥姥有精神病，但她自己没有患病，想着女孩也不会有。这件事发生她才怀疑女孩是不是也有精神病。女孩杀死的人是继父。女孩六岁时生父在工地高空工作时安全措施没有检查好，从二十多层楼的高度摔下来死了。六岁是已经记事的年纪，从那时起女孩开始就有了发病的迹象，但并没在意。后来母亲改嫁，继父赌博喝酒，经常打骂母女俩，甚至猥亵女孩。

烂俗的悲惨情节都已发生，母亲的懦弱纵容了继父。多次被暴打侮辱后，女孩杀了人。

二十岁。

我并未多感慨，这样的剧情并不罕见。故事听多了倒也变得冷漠。

只是心沉沉地，抬眼看窗外的树上已经冒了绿，心却又向下沉了沉。

警方经鉴定女孩儿患有精神分裂，不承担刑事责任，只让她母亲带她就医。

对面的女人诉苦般讲完，“医生，我没有钱，我不想治。”

我轻笑，抬头看着对面这个憔悴的女人，她没有看我，盯着女孩的长发慢慢地摸着。眼睛里，确实空洞。

“你什么意思？不治？”

“医生，我的意思是，希望我女儿并没有精神分裂.......”

“没有精神疾病的话她会被判死刑。况且，警方不是已经确定她有精神分裂了吗？”

“我就是想要她没有病。警察那边医生不用担心，我有个亲戚认识的。只要医生愿意给她开一个没有精神病的证明就好。”

“......”言外之意，这个母亲是想要这个女孩儿去坐牢，去死。看似贫穷的中年妇女可能并没有看起来那样简单，难怪她会来这么偏远的医院，我们这家医院在城市最荒凉的位置，几乎已经没有病人了。

我并不想管这闲事，也对这个女人残忍行为的背后不感兴趣。刚要拒绝，一直安静的女孩儿却忽然抬起了头，一双眼睛闪着我看不懂的光。

“饿。”她是看着我说的。

心中一动，看着她。苍白的脸，因为瘦削而突出的颧骨，过分大的眼睛此时有些发红，黑色的巨大的棉衣几乎要把她吞噬。阳光洒在她身边，却没有照亮她，她在阴影里，没有表情。

“你走吧，我照顾她。”

对面的女人惊诧的抬头，张了张嘴想要问些什么，但终于还是一个字没有说，害怕我反悔，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孩儿。站起来走了。

走到门口，她突然停下来，没有回头，缓缓的说：“如果可以，请医生不要剪了我孩子的头发。”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草莓面包，递给了女孩儿。低头看病历，姓名：沈陌初。

小爱

我从上海来到T城看陌初时已经是新闻播出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偶然在刷微博的时候看到T城的新闻，图片上的女孩我一眼就认出是陌初了。头发更长了，依旧很瘦。我匆忙处理好手头的工作，办了带薪休假赶到了T城。那时，陌初和李暮关系已经很好了。

陌初病情已经稳定，我觉得那个医院环境实在不好，想要把她接到市里的医院，但陌初已经离不开李暮了。

李暮是她的主治医生，但比陌初大不了几岁的样子，接近一米九的个子，俊朗的脸，性格有些闷，不爱说话。说实话第一次见他我都有些心动，但相处下来发现，他只对陌初不一样。

陌初住院的日子李暮几乎也没有回过家，半夜陌初经常会大叫大哭，李暮就立马过去安慰她。等陌初病情完全稳定了，李暮和我说想要带莫初回他家，如果我不放心就一起来。我尝试让莫初和我回我家，但她死活不同意，我也只好和陌初一起搬进了李暮的家。

他家不大，两室一厅，我和陌初睡一间。刚搬到他家的那天晚上陌初很不安，在睁着眼睛蜷缩在床的一边，我想抱着她安慰，但那时她根本不让我靠近她。我尝试多次未果有些累了，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听到陌初的哭声，没等我清醒过来，卧室的门突然被打开，李暮穿着灰色睡衣焦急得走进来，看到缩成一团哭泣的陌初，眉头几乎要打了结。

他把陌初从床上扶起来拽到怀里，很小声地说了句“没事了。”

太淡的语气，我听不出什么感情。

我揉了揉眼睛看了眼手机，凌晨三点，再看李暮，眼睛里全是血丝。

这人，没睡觉嘛。

“你没睡觉吗？”

李暮楞了一下，似乎才想起来我也在这儿，点了点头“对不起，没敲门就进来了。我怕她睡不着，毕竟新环境。”

我也是愣住。倒是我这个从小就认识陌初的朋友显得和她生疏了。就像是我多余了似的。

第二天我搬了出去。

李暮不会做对陌初不好的事情，这几乎成为了我的笃定。

后来李暮说他和陌初在一张床上睡觉我也没有反对，这样也好，陌初会更安心，李暮也不用睁眼到天亮了。  

陌初

李暮离开后我就和朋友小爱住在一起，在李暮的家。

现在我的病已经渐渐控制住了，想到李暮，还是让我有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错觉。我抱着我们的猫，才觉得它已经失去了从前的活力。从前它最喜欢跳到我怀里睡觉，现在它不太爱跳来跳去，每天恹恹的样子，仿佛已到暮年。

明明还没有。

晚上我躺在床上，猫猫紧挨着我的胳膊窝了起来，温暖的一团，我摸着它的背，想象李暮还在。

他有火的温度和雪的安静。和李暮睡在一起的日子，大多数时候他会抱着我，我们都不是爱说话的人，夜里常常失眠的我，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竟也会有些困意。

他身上的味道总是透着些伤感，我不知道原因。向来不是记忆力好的人。时间模糊了很多清晰的画面，那些漆黑的夜里，我只能通过透过窗帘的点点月光隐约看到他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紧闭的嘴唇。

李暮总是在不该道歉的时候对我说“对不起”，我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或许每个对不起都是一个隐喻，直到现在我依旧不知道那些对不起的意义。有什么关系呢，何必去参透每句话的含义。

我的猫打了个滚儿，忽然来了精神抱着我的手玩儿，我“咯咯”地笑，听起来不怎么好听。

一池表面平静碧绿的湖水，池底满是泥沙，并不明朗。

李暮

我知道陌初越来越依赖我，又或者，我越来越依赖她。

第一次见她就知道吧，她不一样的。

她自己在病房里才像个病人，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大哭大闹。或者是无助地缩成一团，几乎是她习惯性的动作。但和我在一起，她很安静。

她最喜欢看着我，就像她第一次见到我说“饿”时的目光，毫不躲闪，全都是恬淡的味道。她疯狂大叫或是大哭的时候，我总是莫名的觉得心疼到呼吸困难，只能抱着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语言在情绪黑洞面前到底是苍白了些。第一次讨厌不善言辞的自己。

她病情好转，我们躺在床上，卧室里的黑暗让人无比安心。

我想说些什么，嘴里却堵住了什么似的，我抱着她，她的脸紧贴着我的胸口，一片温热。

“你不用说什么，我能感觉你的温度。”轻飘飘的声音像是梦呓，却直接传入大脑。

陌初陪我看了我最喜欢的《记忆碎片》，即使已经看过很多次，仍旧觉得有新的东西从男主人公的每句话里渗透出来，像什么魔咒，我不想理会它，它却时刻提醒我。

家门口有所中学，每到六点左右，街上就像回光返照的病人般重新有了力气喧闹。女孩子们两三个人一起说说笑笑，陌初在阳台总会看很久，直到街道有恢复病态，偶尔零散的路人看不到表情，冷漠地走在落日的余辉里。

其实很美，我想。

陌初喜欢猫，虽然我不太喜欢动物，满身的毛，太柔弱的感觉，猫尤为如此。但还是去领养了一只。黄白相间，粘人爱玩。来的时候已经一岁了，有了猫之后，陌初变得更快乐了。

她快乐了。忽然感到自己的脆弱，明白自己已经坚持不了多久。可是放不开。

小爱

李暮和我说他要不行了的时候，我甚至不相信。

他的眼睛里依旧看不到感情，但这次我似乎明白了那样沉寂的眼神背后的绝望。

骨癌是遇到陌初一年前就检查出来的，开始病情没有恶化很快，李暮还相信着奇迹。但就在接到陌初的前一天病情不容乐观。

李暮说，或许决定照顾陌初不过是觉得好玩。人生已经来到了终点，做的事情也变不需要明确的原因了。但自己也没想到，陌初对他的信任让他渐渐不想放弃这个世界了。

本来无牵无挂，爱上陌初让事实难以接受。

他住院后，半昏迷着说了很多，他知道如果陌初这样依赖他不好，他没有力气陪她很久了。

没有他日子呢。陌初要怎么办。

我看着苍白的李暮，不知该安慰什么。或许他明白，他已经离不开陌初。人在绝境的时候更容易陷入病态偏执的热爱。

生病的事本来是瞒着陌初的，但自从李暮消失陌初开始不说话，除了发病的时候小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其他的时候安静的可怕。我带她去看医生，她却连屋子都不出了。我咨询了医生，医生说带她去看看李暮也无妨，说精神病人不该有依赖症状的，让我带她看完李暮后重新给陌初做精神鉴定。

医院里，李暮难得清醒。看到陌初，张了张嘴。陌初扑到他面前，小心地不碰到他身上的管子仪器，贴到他脸前。

李暮瘦得已经不太能看出原来的俊朗了。换上了所有被疾病折磨的狼狈面容，他缓缓地，竭力地，挣扎地摸了摸陌初的长发。靠在她耳边，说了亘古不变的三个字。

病房的窗帘遮住清晨的阳光。他们在阴影里，看不到阳光。

我站在病房门外，只能听到仪器“滴滴”的声响像魔咒一样让人心慌。他形容枯槁的脸，苍白而干裂的嘴唇，隐隐的嘴型是“我爱你”。

陌初哭着点头，紧贴着李暮躺在了病床上，床竟没让人感觉狭小。他们谁都没再说话。

陌初眼睛里的小溪一直没断。

直到李暮露出满足的笑容，直到仪器的声响从有节奏的“滴滴”变成一声长久而慌张的“滴——”。

结束了。

我感觉自己的眼睛也淌出了一条小溪。

到了嘴边的温热液体，我舔进嘴里，嗯。是苦的。

陌初

他走了。

带着所有我坚信的一切。

“我要相信，即使闭上双眼，世界依然存在。”

李幕

“我想我应该轻轻放开你的手，我却没有力气这么做。”

我一直没有剪短你的长发，并不是因为你妈妈。是我。我喜欢你长长的黑发，最后一次抚摸你的头发了。

对不起，骗了你。

对不起。

陌初，其实你根本没有精神病。

那天，你妈妈带着你来找我，看到你我仿佛看到了希望，我下意识的不想让你离开。我不知道为什么警方认定你有精神分裂，但我给你做了检查确定你只是抑郁症。情况再严重你也只是抑郁症，精神分裂的人是不可能在发病时对任何一个人仍有信任感的。你的胡言乱语 也都是有逻辑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好好治疗你的抑郁症，反而让你越来越依赖我，让你没有办法离开我。

你的安静让我尤为害怕。我时刻都害怕着别人发现你多么正常。

这样看来，有病的的确是我，不论是心理还是生理。

我是自私的人，如果你病好了，你就会离开我了，或许不会，但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已经害你变成这样了，而事情的真相，我仍不愿意告诉小爱。我拍，在我死了之后你们对我的唾弃，我怕被人讨厌，我怕你恨我。

让我带着愧疚长眠吧，病痛都无法使我忘记的愧疚。

知道吗，“记忆只是种演绎”，你再依赖我，时间终究会让你忘了我，你甚至会忘记我的长相，我的声音。有一天，你会发现，我的样子已经和各种人的无法区分。

原谅我的自私，小爱已经开始联系新的精神病医生了，他们会重新检查你的病情，真相迟早会被发现。

当闭上双眼的那刻，黑色将我吞噬。其实，这个世界，从未有过绝对的黑白。我是黑或白，都已经不重要了。

未来会有更好的黑。我只能陪你走过一小段路了。请勇敢些，我在黑白之间注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