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尺素,碧叶红笺,友人自香港传回的中医学笔记,配以草药标本,引一干老同学大呼惊奇——昔日流连于吉他的手,何以爱上了剥晒蝉蜕的活?“是国学选修课。”他显得颇为欢乐,不厌其烦地描述起课上的情形,“蝉蜕了的壳有些软,黄中有些透明……”
艳羡之余,不由生出一丝叹惋:为何在大力号召国学复兴的大陆,反而难见国学教育的踪影?
怎么没有,有人反驳:君不见环伺周身高考纲,文化常识硬指标,出门犹入季伦帐,国学培训沿街尽广告。摁开电视,舞台上五龄女童一裹曲裾摇头晃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一片称赞声中,秋愈发凉了。
这就是我们的国学、我们的国学教育罢?
“国学,吾国已往之一种学问。”显学、玄学、经学、史学……文王牢狱演春秋,孔孟杏林执经授,试子衔枚舞文墨,陶潜荷锄弃五斗,分茶射覆听箜篌,登山瞻星知丰收……横贯古今,纵览八荒,国学,是这片土地上代代人民智慧的结晶。
我们面对着这样一座宝库,尘埃与碎瓦下积淀着五千年的精魂。有人以于时无用,嗤之以鼻;有人因浩瀚庞杂,惶惶徘徊;有人遂贪念四起,胡塞海填;还有人自作聪明地供之家中,凡有客来,援引赏玩,以期赞誉……文化受自己主人的轻视才是真正的悲哀,昔日万国之园毁于内离外辱的伤疤犹在,有些人便迫不及待重蹈覆辙!无论有意与否,对待珍宝的错误态度和方式,终归是对珍宝的戕害了。
诚然应的历史缘由,宝库蒙灰,我们与昨日的断层已经形成,但这并不意味着珍宝就可以由我们任意处置。庆幸于断层为我们消磨了负罪感,我们开始为珍宝贴上各种各样的标签,可我们明明没有马孔多的失眠症!
可惜时下仍是国学“培训”而非“教育”的天下,囿于浮躁与功利,信奉着“学越早越好,背越多越强”,甚至以“三十天”、“国学企管应用”为噱头,急不可耐地宣告着:“国学应是新时代的傍身技!”
可是,难道我们学习国学,是为了获得一门技术、追求一种时尚吗?我们鼓舌摇唇,自以为已是大半个文化人,实则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大部分人莫说大乘之透彻妙悟,恐怕连声闻辟支果也不曾有过。穿汉服的不定比“弄潮儿”更懂国学,倒背《大学》的也不定赶得上只知半部《论语》的。虽说读书百遍其义自现,但若每一遍都是无效的输入,任你看百本、千首,倒不如认真思考思考何谓“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单知牝牡骊黄,只此一生圉人厩吏,马堆里的陌生人。唯得精忘粗,入内忘外,才有九方皋。
“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文王想为后人留下的仅仅是一本堪舆词典吗?难道天下只有六十四种变化吗?《易》之著义,是教会后人推演吉凶的方法和认识万物的角度啊。
由是学习国学,首要学习的应该是国学的内核本质、思想纲领,时代在变,风俗在变,唯有中国人感知天地、认识自我的思想不变。经典诵读固然重要,但它不应该作为国学教育的终点。国学,不应作一门学科、一项技能、一次复古、一种时尚而学;而应该将之作为一种素养而培育,一种世界观而发展。勿做爬行动物,做飞行动物。纵使裹在泥土里混混沌沌十三年,不要忘了自己可以挣出来,飞出去,喧闹整个夏天。
实用性,科学性,美学性,国学兼具此三者,如今人们却满眼实用性,怀疑科学性,漠视美学性。吃饭、探索、审美,都是人的本能,偏执哪一方都会使思想搁浅。因而何不轻轻地牵引着人们跨过宝库的门槛,以美入门,以实用与科学钻研,再以美升华,让他们能真正自己拂开明珠的暗尘,在渐悟中打下顿悟的基础,自心底里去领会其中的智慧。唯有这样,当他们走出宝库时,仍能目光如炬。
神莫大于化道,世人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个道理呢?萧瑟的西风中,寒蝉于梧叶深处发出轻细的嚅鸣。
注:
1.国学,吾国已往之一种学问。——《国学概论》
2.文化受自己主人的轻视才是真正的悲哀;勿做爬行动物,做飞行动物。——木心
3.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沧浪诗话》
4.神莫大于化道。——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