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的发生轨迹往往比预判中要差,甚至是与预判截然相反的另一面。而这样比对的偏差通常是由于动物性遗留的积极本能造成。因为事物真实面有时并不是生命所轻易承受。归根结底,一切假象,是生存所需要。
下面是具象化手术室第六台手术:《Corner》
1.候车
季冬在火车站候车大厅略显焦躁的来回踱步,从这头走向另一头。
终于要回去了,一个小小的工程项目因设计变更一拖再拖,报了设计院又报政府,报了消防又报水电,每天自掏腰包陪吃陪喝。小镇上的官员往往喜欢拖拉着喝酒,有时会从中午一直喝到晚间,陪烟陪笑,却难说散场。终于,可以回家了。
说起来,季冬也是好久没有坐过普快火车了。自从三年前升任了总工,期间虽换了行业,但手头再也没有了年轻时的紧皱。家中有居所,存钱压力便不大,旅途通常都是飞机往返,没有机场的地方也起码会去坐动车。但距离这里最近的动车站,也要五百公里左右,算了算时间,跟普快差不许多,也懒得折腾了。
但“绿皮车”这个物体是季冬年少时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大的梦想。那种颠簸着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喧闹的车厢眼见各色人群并听他们大声的吹嘘或交谈一个又一个走南闯北的故事,那些故事曾让季冬像吸毒一样的迷恋。就算死,也要死在火车上,跟着这种心脏砰砰跳的感觉安然而眠。真不知那时候,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从思绪中抽离,重新审视了一遍火车站中或立或坐的旅人,季冬才发现他们约有过半人手中都拿着一块电子板。季冬突然想到了一个神经质的办法去打发这无聊的时间。
他饶有兴致的将候车室座位上的人数了一遍,136。又复核了一次,137。又将其中拿手机的人数了一遍,83。季冬掏出自己的手机按出了计算器,0.60583942。60%的人在玩手机。他们在玩什么呢,是什么样一个世界让他们如此沉浸其中呢?季冬有些难以理解,因为他工科男的特质使他难以有较广的社交圈,能一整天在微信上聊天、对讲的人,对他来说都很神奇。反观自己的微信,似乎除了“消息免打扰”的亲朋和同事群争相雀跃的往上跳,再也没有了其他动静。
安静的,不起一丝波澜。
2.大丈夫处其薄而不居其厚
一阵义正言辞的读书声仿佛是嘈杂的候车室里一把尖细的刺针,用力而坚定地插进了欢笑、争论与吹嘘:大丈夫处其薄而不居其厚,处其实,不居其华。
不合群的读书声同样讶异了季冬,他四处寻找着那声响的源泉。不过那阵读书声仿佛被石板盖住了出口,再也寻不到丝丝痕迹。只见人潮慢慢涌动,旅人拉动了行李箱,背起了麻袋,推推搡搡在检票口排起了胖乎乎的长队。那队伍涌动着,像条吃多了的毛毛虫一样。
季冬看了一眼候车大厅正中的石英表,离发车还有30分钟。闸口也并没有展现任何的变化,可人们仿佛就在一个约定好的时间,抢着要去排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急呢?季冬帮他们想着,或许太累了,想早点去躺在卧铺上,或许行李太重了,希望能下一秒就将双手解放出来。又或许,当有了几个人排出了队伍的雏形,就没人再关注过早排队是否合理、站立的无效时间是否过长,思绪里更多的是如何才能不落人后吧。动物性的竞争与盲从,真的是存在于人类血液而无法根除的东西。
在大部分人都赶去闸口,候车大厅便一下子空了出来。读书声似乎在一个角落等待了许久,终于有机会再次展现自己,又好像并没有受到这变动的影响,只是依旧用那朴素又认真的语调读着: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
季冬回眼望去,角落里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被挤在各色的行李之间,端着一本《道德经》。比他年轻许多,大概是他妻子一样的人在一旁,随着男人的读书声缓缓地前后摇摆。摇摆了一会儿似乎自觉无趣,又从粉红色coach里掏出来一支口红和镜子,认真而仔细地补充着嘴唇的色彩。男子欣慰地看了一眼身旁面容较好的妻子,心满意足地继续朗声读着手中那本盗版的《道德经》。
顺着略显破旧的《道德经》,季冬眼中跳入了一块金属质地的铁环,极其不符合眼中其他色彩,季冬就多看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季冬才发现,男子双腿脚踝上绑缚着两个铁环,中间用不太显眼的红色布绳连接。布绳看起来脏兮兮地,丝线四处乱溢着。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断。
奇怪,奇怪。季冬微皱着眉头,心里默念着。而立之年的季冬也算见过各色人物,心里也暗知大概是怎么回事儿,但当真正见到时还是不免心悸。再回头望向男子的脸庞和眼前的景象,男子掷地有声地读书声仿佛都会多了一丝苦涩。
那女人涂罢了口红,将口红和镜子收回包里,回身笑吟吟地摸了摸男子脏乱的头发,用刚涂过口红的嘴唇在男子脸上狠狠地吻了一口。男子欣喜若狂,正要做什么动作,女子却利索地将《道德经》一把抢过来放到她身子另一侧,然后用极其僵硬的声音吐出一个字:背。
让季冬讶异的是,那男子立刻像小猫一样将头缓缓地低下,用手揉搓了两下衣脚,嘴里呜哝起来:大丈夫处其薄而不居其厚。处其实...
没多久,男子便用越来越大的声音诵完了整章的《道德经》,头也渐渐昂了起来,嘴角还显现了一丝笑意。他似乎知道成功后会有怎样的奖励,不然怎会笑的这么舒心?季冬几乎眼睛不眨地看着男子诵经。
果然,男子诵完后,那面容姣好的女人给男子一个特别用力的拥抱,又在男子脸上亲了好几下。男子仿佛开怀无比的孩子一样,将一双手伸到高处,并大声叫着:喔~喔~
男子过于大声的叫喊吸引了在候车队伍里百无聊赖的人们。一双双眼睛如针一样扎进那个拥挤的角落。女子也只是很不屑的一扭头,把《道德经》重新扔回了男子手中,又自顾自地打开自己的手包翻找着什么。
奇怪,季冬记着,好像其中有哪句是背错了。
3.我还是愿意跟你走
季冬正想着究竟那男子是背错了其中哪句,只听身边将候车大厅与外部世界隔离开的玻璃墙被“砰”“砰”的砸个不停。一个中年的秃顶男子在玻璃墙外大声疾呼着什么,却都听不清楚。男子砸的越来越重,厚重的玻璃都摇晃起来。保安见状阻拦,却无法将秃顶的男人从玻璃上移开。秃顶男人反而将双手用力挣脱开保安的束缚,横冲直撞地闯进了候车室。民警和安检员见状上前阻拦,却都没他跑得快。
秃顶男子跑到手捧着《道德经》的男子面前,指着那男子大声“啊”了起来。他把“啊”拖的像面条一样长,又如指甲滑破黑板一样地尖锐,以至于民警和安检员在他身后都呆住了,似乎并不理解他在做什么,也想着瞧他还能做什么更怪异的举动,反而忘记去将他制伏。
秃顶男子“啊”了好久,似乎终于将长久的不满泄尽,才振聋发聩地接茬骂了起来:“梁佑德!你tm不要命了,还跟这女人鬼混在一起!爸妈知道后还不得从坟墓里爬出来!你tm不为自己想,你知道冬梅看到你这样的话,该伤心成什么样!”
那叫梁佑德的男子仿佛才被从书中叫醒,轻轻地应了一生,缓缓抬起头,眯起眼来看着那秃顶男子。似乎要努力从久远的记忆中将有关秃顶男人的一切资料抽出,却又皱了皱眉,仿佛并没有找到丝毫的记忆。梁佑德又努力甩了甩头,由于摇晃的幅度过大,连接双脚的红布头也跟着摆动。众人看在了眼里。
火车声临近,季冬才发现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在候车室的人都只顾着屏息凝神看那秃顶男子的喧哗。检票员大声呼喊:“快点儿,快点儿,只有几分钟啦!”人潮才不情愿地涌动起来。
季冬还站在那里不愿动弹。秃顶男子还在喧闹的人群中叫骂着:“你tm的,这妖精都把你祸害成什么样子了。给你带脚镣、让你整天念来念去还是那几句话,念的你练老哥哥都不认识了!”越说越气,秃顶男子就要上前去抓梁佑德身边的年轻女子。想不到年轻女子倒利落,站起身来对秃顶男子就是一嘴巴:啪。
秃顶男子还在愣神,那女子也不待他回过神,反手又是一个嘴巴,而秃顶男子却只把眼睛越瞪越大。年轻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又想使劲抽了秃顶男子一嘴巴,这次秃顶男子抓住了她的手,刚准备发怒,年轻女子不客气地说起来:“狗狗跟我在一起每天都很安稳、快乐,它跟你在老家除了每天种地还能做什么?我让它不断地读那一段是要它印在脑子里,它就是因为对你太厚道了,才会被你把老家的房子都坑去了,才会被你骗得老婆孩子都跟你跑了。它只要不见到你,不认识你,就每天都会有简单的快乐。你当他哥哥这么多年又见他笑过几次呢?”说罢,年轻女子回头对梁佑德作出接吻的姿态,梁佑德开心无比,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表达,便柔声“旺”了两下。
秃顶男子听到梁佑德如此卑微,更要发狠。年轻女子又冷哼了一声:“就算他回去了,你肯把老婆还他吗?你能让他走出抑郁症吗?你又能给他什么呢?你告诉我,你能给予你的弟弟,你的亲弟弟,什么呢?是更多的懦弱,还是更多的伤痛呢?”
秃顶男子本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此刻渐渐松弛下来,绝望地看着梁佑德蹲在那里学狗叫,梁佑德感觉到秃顶男子的目光,望了望“主人”,又对他作出凶狠的表情。秃顶男子脸庞抽搐了一下,不知怎的便润红了双眼。
秃顶男子还想上前,只一把被那年轻女子推开:“它这辈子认了我,走到哪儿也是我的人,你死了这份心吧。”
秃顶男子沉吟了一下,跟女子说道:“让我跟他说几句话,说过了之后,他还是愿意跟你走的话,我就再也不纠缠了。”
年轻女子回头看了看梁佑德,看着梁佑德对她笑了笑,然后她没回头,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秃顶男子一步上前,便蹲在了梁佑德身边。用细微不可闻的声音给梁佑德说这话,季冬听不清说的什么,却又不好意思上前。只见梁佑德并不搭理他,还作出恶狠狠地表情。
秃顶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琥珀色、豌豆状的半透明石子,继续低声沉吟着什么。这一次,梁佑德的目光渐渐缓和了起来。待秃顶男子说完,只听梁佑德略显吃惊地看着秃顶男子,皱着眉头摸了摸那秃顶男子的头发和脸庞的轮廓,低声但清晰地说了声:“原来是哥哥啊...”
秃顶男子一下子忍不住,用粗糙的手掌捂住眼睛哭了起来。呜呜地哭了好久,梁佑德轻声笑着,拿手掌轻拍着哥哥的后背。秃顶男子边哭边把那豌豆状的小石子放在梁佑德手中,梁佑德看了看,又把石子还给了那男子。男子错愕,却也不说什么,收好了石子。
看梁佑德也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秃顶男子只好起身,准备离开。却还不死心,又回身问已清醒的梁佑德:“弟弟,跟哥哥走好吗?哥哥会对你好的。”
梁佑德蹲在地上皱起了眉,看了看哥哥,又望了望稍远处的年轻女人,那年轻女人似乎也怕梁佑德真的跟哥哥走,一步向前就想把秃顶男子拉走。
梁佑德笑着摇了摇头,只起身抓住年轻女子的手。
“火车怕是赶不上了,我们先回宾馆吧。”
年轻女子轻笑了一声,两人就开始收拾东西。那秃顶男子还不死心,只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两人。两人临行,那秃顶男子皱紧了眉头,努力地自己点了点头,似乎笃定了什么。然后跑到梁佑德身边将他一把拉住,“冬梅,哥哥还给你。是哥哥不好,对不起,一时犯了色心。”说完后没等梁佑德回应,秃顶男子反倒先松了口气,好像终于吐出了一块一直没消化的鱼骨头。
梁佑德却只淡淡地笑着说:“哥哥,冬梅是个人,不是东西。缘分尽了,就要尽力往前走。”梁佑德又挠了挠头,若有所思后干脆地说了声“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回头。”
然后他和年轻女子就走远了,也确实没有回头。
等季冬和秃顶男子回过神的时候,候车大厅已空空荡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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