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天黑之后，一阵风吹来，有田野庄稼成熟腐烂的泥土气味。
中秋将至，昨天去超市买了两个水果馅的月饼，吃着吃着就哭了。
想起我姥姥爱吃月饼。
她坐在那儿吃家做的月饼，对待月饼的认真态度不像是对待吃食。用手心托着，一口一口吃完，不浪费一点渣子。
她告诉我，吃完月饼不能喝凉水，会拉肚子。
我又想起前几天做梦见到她。她病了，静静的躺在床上，我爸爸端了水和药来，看着她吃完。她吃药特别费劲，几个药丸一碗水都咽不下去。
2
姥姥去世已经16年了，她去世的时候86岁。
她是个平和安静始终微笑着的老太太，我没见她生气过，更没见过她发火。
她额头宽大布满抬头纹，整个面部却线条柔和，有一种慈祥之光。
她的手皮肤松弛，然而哪怕是最冷的冬天，都特别温暖。晚上看电视的时候，她会把我的双脚拉到怀里，用温暖的手给我捂着。
她只穿斜襟的宽大的褂子，梳矮矮的发髻。
我喜欢看她梳头发，看着她把长长的头发盘成发髻，套上发网，然后别上三个我小舅舅给她制作的U型发簪。
那三枚发簪，小舅在磨刀石上仔细的把簪尖磨得光滑圆润，不会伤到头皮，经年累月之后，光泽如银。我姥姥说:你看着像银子的吧？哈哈，是你小舅用钢条给我弯的。
姥姥直到去世，都有一口灿烂雪白的好牙，吃东西有滋有味。
3
她是个安静的热爱生活的人。
有时候我坐在她跟前听她讲过去的故事，日本鬼子进中国时她跟着家人跑反，村里的有人被吓死，还有人装死逃过一劫。后来还有人糊里糊涂被拉去当兵，从此以后不再有音讯。后来又有好多人饿死，说村里有个人在地里干活捡到一块羊骨头，揣在怀里，没人看见的时候，就放在嘴里慢慢啃，感觉自己捡了大便宜，终于没忍住，拿出来炫耀说自己是知道羊肉的味道的。
她的记忆散乱没有条理，似乎因为年深日久，早分不清一些故事发生在何时何地。但是就她的人生轨迹看，她经历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
她叙述语气平和，好像讲着别人的故事，也不懂什么社会变迁风云流转给个人带来的影响，所以不掺杂什么爱恨等激烈的情感。
最多是讲完了故事，加一句:你看看现在的日子，多好，要吃的有吃的，要穿的有穿的。
4
她眼睛有白内障，因为当时医疗条件不像现在这样好，需要病到成熟期才能做手术，所以有一两年她几乎失明的。
她很痛苦，然而即便是痛苦，情绪也是平和的。默默的让我们伺候她，静静的待在那儿不说话，有人来到跟前，会抬起头问:是谁啊？
夏日傍晚，大家都坐在我家门口的石凳上乘凉、聊天，她只安静的坐在那儿听。
每天早早的睡下，清早我们都起床后，看见她已经把自己收拾妥当，坐在那儿摇扇子。有时候我妈大声喊我起床，她会说:放假你就让她多睡会。
即便看不见，还是坚持洗自己的衣服。吃饭的时候都是我们夹好了放在碗里给她，吃着吃着，会说:怎么又有肉啊？都说不想吃了。
直到后来有一次，自己去厕所，怎么都找不到门了，站在那里不敢动，等到妈妈把她带出来，她才哭了。
后来做好手术，出了院的路上，看到远处房屋上的燕子，高兴的大声跟我说:你看你看，那屋顶上是不是燕子？
我说是燕子啊！她就开心的大笑起来。
那一段时间，她怎么都是高兴的。
有时候我看她站在那儿抬着头看天空，有时候自己去南边地里溜达，有时候也跟着我一起看电视。
又开始做家务，洗衣服，扫地;也去地里摘菜，割草，或者坐在地头看葡萄。
那时候我外甥刚出生不久，她跟我妈妈一起给孩子缝棉袄棉裤，带着眼镜，低着头，一针一线的很认真，妈妈不让她做，她说:我能看见，这针不都是我自己轫上的吗？
她抱着襁褓中的我外甥，坐在那儿，脚跟前是窄席子圈起来的她喂养的叽叽乱叫的小鸡，我给她拍下她人生的最后一张照片。
5
自从外爷爷去世，她就在我家和外地小舅家轮流过。
我没有奶奶，祖辈的一切亲情感受都来自姥姥，她在我家时我觉得幸福踏实。每次她来，我第一问的都是:姥姥，这次来你什么时候走啊？
因为害怕她很快离开，所以才会这样问。我很小的时候，看见她挎着篮子上午来到我家，下午就会离开，心里失落，整整一天都在想着分离，难过不已。
16年前的那个暑假，她好像有预感。即便我放假在家，她还是不愿意在我家多过，也不愿意去我小舅家，执意要回那个好多年不回的村子。
我不想让她走，她说:过了八月十五我再来。
然而半个月后，她溘然长逝。
这十六年来，我毕业，工作，结婚，生子，慢慢开始进入人生的中年阶段;妈妈也开始垂垂老矣。
这几年，虽说妈妈不像刚开始那样每每说起还要难过的不能自已，有时候我们一起说话，还是总要提起姥姥。
吃饭的时候，妈妈会说:你姥姥牙好，那么大年纪都能啃骨头。
有时候说起我小时候的事，妈妈会忽然说:你那么皮，你姥姥都最疼你。
那天说起小舅家我那个最小的表妹青青的孩子有多胖，妈妈说:青青小时候也胖，那时候你姥姥在你小舅家过得时间最长。
前几年小舅去世了，妈妈坐在那儿嚎啕大哭，说:你姥姥要是还活着，这也不能活了呀。
6
史铁生的散文中说，地上一个人去世了，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好为地上的人照亮。
我相信割不断的永远是亲情，哪怕这个人，早已去世，或者去世好多年，我们也总是能在某一个瞬间，想到她，念叨她，一起回忆她，往事历历眼前，似乎并没有过去多久。
想到她的时候，温暖又悲戚，然而已经不会难过的不能自已。哪怕也会流一些泪，也是平平淡淡说完了话，该做什么去做什么。
中秋节快到了，昨天吃月饼时想起她慈祥安静的样子，想起她也爱吃月饼，也只是默默无语流眼泪，然后吃完了月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