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身父母的模样我是没有印象了，就像人们看到村口的那条河一样——大家只是知道它是河，却从来没人追究它的源头在那里。哥哥说，有一年闹水荒，我被一个黑脸的男人带到村里的。我想，那个黑脸人定然就是我的父亲，也许是为了我活命把我送给了哥哥的父母吧。后来我渐渐大了一点，也就明白了我的身份，我是被哥哥的父母买下的，给哥哥做了“童养媳”。
虽然我是哥哥的“童养媳”，事实上我并不比哥哥小多少，心里想着长大后定然是要给哥哥做婆娘的，也就心安理得喊哥哥的父母“爹”和“娘”了，哥哥却极不情愿我这样喊的。
有一次吃完饭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就对着哥哥的父母问了一句，“爹，娘，我啥时候给哥哥做婆娘啊？”爹和娘楞一下就相视而笑了，爹还扔掉手里的馒头，用大手摸着我的脑袋，摸了好一阵儿才说，“快啦，快啦……”我忽然觉得脸一热，低下头大口地咬了一口馒头，边嚼边用余光瞥了瞥哥哥，他脸涨红了，最后终于把馒头扔在碗里，“我才不娶你呢！”说完气呼呼地回里屋了。爹也气呼呼地跟了进去，不一会哥哥地哭喊声就传了出来，我很是得意，又用力地咬了一大口馒头，抬头也就看到娘的脸，上面也挂着得意的神情。
我是喜欢哥哥的，哥哥却不怎么喜欢我，尤其村子里面有了小学以后，他就更加不喜欢我了，但是我不担心，有爹和娘为我撑腰，我就不信哥哥敢不娶我。那天下午，我细心地把哥哥的小白褂子，洗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满意地挂在院子里，看着大个太阳不知道怎么的，就特想哥哥。他这个时候一定还在村里那件破旧的土房里读书吧，我擦了擦手就走出院子，向那间土房走去。
路上脑袋里都是哥哥明亮的眼睛，还有黝黑的胸膛，越想越得意，就连平时惧怕的狗叫声也不那么烦人了，我最喜欢李叔家的大黄牛也更惹人疼了，它就趴在门口，我蹦哒哒跑过去，然后拍了拍它的头，它抬头看我，大大的眼睛水汪汪的，倒影着我的羊角辫。我对着它说，“牛牛啊，我爹和娘说了，等我长大后就能给哥哥做婆娘了，你说美不美啊？”大黄牛对着我“哞哞”地叫了几声，我又拍了拍它的头，“给你说，你也不知道，我要去接哥哥咯……”我又蹦蹦哒哒地向前走了，后面的老黄牛又发出几声“哞哞”的叫声。
透过破旧的窗户，我看到哥哥好像在大声地在说话，但是前面又没有人，这就是哥哥经常说的“读书”吧。他偶尔会停下来，盯着桌子上纸看一会，然后又扬起头大声地读。我看呆了，尤其是那明亮的眼睛，不自觉地我的脸像被太阳烤了好久的后背一样的热。
终于哥哥出来了，身后还有好多像他一样的孩子，可是我的眼里只有他。他也看到了我，刚还是高高兴兴的脸，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就不高兴了，似乎还有些害怕的样子。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跑了过去，一把抓住哥哥的手，“张守民，回家吃饭吧？”我很少喊哥哥大名的，这次我必须要这么做，因为我要让他身边的孩子知道，我不是他的妹妹，我是他的婆娘。
哥哥总在外人面前说，我是他的妹妹，我是极不情愿的，所以这次我一定要这么说。哥哥看着我，突然眼睛一瞪，甩开我的手，一把推把我推开在地上，然后气呼呼地扭头就走，我坐在地上委屈地哭了起来，可是过了一会我就得意了，因为我听到孩子们喊着，“张守民，又欺负他婆娘了，哈哈哈……”对，我是他婆娘，他欺负我是应该的，就像爹也会欺负娘一样——天经地义。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就又蹦蹦哒哒地回家了。到了家，我又给爹告了黑状，哥哥又被打得“哇哇”大哭，我和娘还是得意地笑着。
那天晚上，哥哥在院子悄悄地对我说，“你是我的妹妹？”我推了他一把，大声地说，“我是你的婆娘，不是妹妹，你再说我还去和爹说！”他看了看在堂中喝酒的爹，头一低就走了，我在后面看着他耷拉脑袋的样子，就又得意了起来。
可是这个得意没多久，我就害怕了，因为哥哥去镇上读书了，一年也见不几回。每年冬天我都盼着哥哥放假回来，因为每次回来他都会给我买一些我见都没见过东西，比如说会蹦的铁青蛙，还有吃到嘴里甜到不行的糖块……哥哥似乎是对我越来越好，而我却在没有小时候的泼辣，每次都热着脸接过稀奇的东西，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后来哥哥还教我写自己的名字，他握着我的手，我笨拙地在纸上画着。哥哥的手很大，也很冰冷，我的脸却热得像炉子里面红通通的柴火一般。“好啦，这就是你的名字。”哥哥松开了我的手说着，我没有心思去看纸上我画的东西，但是哥哥不抓我的手了，这让着实有些失落。
再后来，哥哥去了镇上上班回来的时候就更少了，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我也更不敢看他的脸了，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敢偷偷瞄几下他，然后又慌张地吃饭。
有一天，娘突然对我说，“丫头，你也不小了，是时候找婆家了！”我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心想终于可以嫁给哥哥了。可是娘又说，“村口老李头的儿子不错，长的也壮，又肯下力气，昨天来提亲了，你看成不？”我猛地抬起头，“我不是要要给‘哥哥’做婆娘吗？”娘看了一下我，扭过头又说，“你哥现在在镇上工作，娘觉得你不该耽误他……”我哭了，找爹去评理，结果爹的口气比娘还坚决，我彻底没了法子，只有把自己关在屋里哭，最后我决定去找哥哥评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穿上过节才穿得衣服，又穿上那双打算出嫁时候才穿的绣花鞋，就悄悄地出门了，边走边打听用了两天才到了镇上。镇上的一切让我呆了，花花绿绿的，人们穿着我见都没见过的衣服，还有好多人都骑着和哥哥一样的自行车，姑娘们的脸都是那么白净，头上的头发也弄成让我目瞪口呆的样子。我看看了身上蓝色的衣衫，还有脚下那双我绣了好久的鞋子，突然觉得爹和娘说得对，我确实是不能耽误哥哥了，就想回去。但是还是觉得来了就见一眼哥哥吧，于是就畏首畏尾地打听着，终于找到了哥哥告诉我的地方。
那是一栋白色的小楼，干净整洁，里面进进出出的都是和我不一样的人，我实在是没有勇气进去，转身就想要走，突然我听到哥哥在后面喊我的名字，我更想逃了，不想给哥哥丢脸，但还是没忍住就回头了，哥哥和一群人走了过来，他的脸很红。到了切近，那群人都站住了脚，我和哥哥四目相对，突然有个人推了哥哥一把，“这丫头是谁啊？”哥哥脸更红了，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我却大声地说了，“我是他妹妹！”那人看了我一眼就笑了，“你可别骗人了，你是他婆娘吧！”说着他又推了一把哥哥，又说，“这小子可没少和我们夸你啊！”众人一阵儿大笑。
我低下头脸很热，用余光瞥了瞥哥哥，他也低着头用余光在瞥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