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好逸恶劳,裹着小脚的奶奶终日在田间地头劳作。公元1922年一个春天,洁白的荆棘花泼喇喇地开着,奶奶在一个篱笆边生了我的姑姑,据说,我的姑姑没有大名,直到出嫁时合生辰八字,我的奶奶诗人一般,记得自己的闺女是春天生的,生在一个长满荆棘的篱笆,那里有一簇簇洁白的荆棘花,于是,我的姑姑大名就叫春花。
我没有见过我的姑父,我的两位表哥及表哥的后代们都秉承了姑父的优良基因,他们都长得人高马大,相貌堂堂。姑父在大表哥八岁,二表哥三岁时就离开人世。我想,姑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恐怕就在那八到九年间,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到为人妻到为人母,光景是十分幸福的,直到命运麻利地斩断她甜蜜美妙的歌喉!
荆棘花的花语好像真的就是“用自己的血液和灵魂嘲讽命运的折磨”。姑父离开了人世,留下孤儿寡母三个,那年,一场倒春寒,让世间美丽的花朵凋零!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母亲,就在那一年出现了第一根白头发,那是对亡夫思念的青丝,那是对嗷嗷待哺幼儿的忧愁!但我的姑姑很快就适应了苦难!
听我父亲说,大表哥八岁时就跟着舅舅在周氏乡绅家放牛,好在那户人家十分仁慈,愿意收留一个只有八岁的童工。表哥的阿公也就是我的爷爷此时也撒手人寰,祖先留下来的几亩薄田被爷爷卖得精光,我的奶奶和我的爸爸和我的表哥祖孙三代都为人放牛,在那段布满荆棘的岁月里,他们看见春天的田野诗意地开满鲜花,但听到更多的是一个个响雷,春天粗吼的雷不仅惊醒了虫儿们,更撕咬着老少几代人的心!
真不知道姑姑自己带着三岁的二表哥是怎样地过着生活。可以这样想象,我的两位表哥就是一方贫瘠的土壤中的花,只要一滴水,只要一点点阳光,就拼命地往上窜!艰难的日子遇见顽强的生命,于是,苦难就让出了一条阳光大道。后来,大表哥在新中国的培育下,当了几十年的大队书记,二表哥进了军营,退伍后在邮政所当了一辈子的所长。我清楚地记得,姑姑那时的笑容很美,很甜!
八月初二,是乡下庙会,那一天,父亲挎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包包,脚步是那样轻快敏捷,我总是跑到父亲的前头,兴奋地跑到姑姑家的老屋,趁姑姑没有看见我,大喊一声姑姑,姑姑总会咪着眼睛问:“你爸还没来!”我说:“在后面!”那一刻,二位表哥的家人们都要在门口接待我父亲,只见父亲这位“舅老爷”,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嘴角轻微地扬起,脚步突然间变得谦卑起来。
2005年间,我先后有三位亲人相继离我而去。大表哥得了病,是从南昌知道的,那个时候他在上海已经动了手术,是晚期。大表哥人缘好,朋友多,当书记的时候推荐过许多下放知青上大学,据说,在上海看病的时候,那些知青眼含泪水无限感慨当今的农村医疗没有保障。表哥走的时候,嘴里叨念着舅舅,他对家人说,舅舅这个时候肯定身体不行,要不一定会来看他!是的,那年我的母亲父亲先后得病,在表哥走了没过几个月,相继而去!姑姑那年最伤心,她对邻屋的婆婆说,她没有眼泪,都哭干了!
更伤心的事第二年,二表哥有得了脑溢血,离开人间。白头发又送黑头发,我的姑姑老年痛失两子,一枝枝利箭穿心,两年之间,她的世界又回到了解放前!有一年,八月初二,又是庙会,我去看望姑姑,只见她一个人躲在老屋,任由孙子们的邀请,就是不去他们家吃饭,与其说她呆在老屋,不如说她在苦苦等待,等待弟弟,等待自己的两个儿子,等待自己想看见的过去美好时光!
我的两位表哥的孩子和我差不多大,表哥的大女儿还比我大五六岁。二表哥的大儿子也只是小我两三岁。记得小时候,奶奶带我去表哥家做客,我经常和大表哥的二儿子打架,我打不赢他,就躺在地上不起来,姑姑看见,总会教自己的亲孙子,“叔叔”比你大,下次不能打“叔叔”。表哥的二儿子气嚷嚷:“他只比我大两个月,我不叫他叔叔!”虽然嘴上这样说,没过一刻,他又拿着几颗糖果来给“叔叔”吃,于是,我们就和好如初!想一想,这些孩提的时光就像是昨天。
我奶奶是1971年春天去世的,那一年,我在门口的小溪边玩耍,突然有人唤我的小名,说你家奶奶死了,我不相信疼我爱我的奶奶会死,就说了一句,你爸死了!后来就有大人抱我回家,我看见姑姑伤心地哭,才相信我真的就没有奶奶了!
姑姑过九十岁生日,孙子辈为她操办,很隆重,但人人感觉到她老人家在强露笑颜。那一天,有一张全家福,有人数了数,到齐的人应该是200来号,可见姑姑的基因是如此的强大,作为娘家人,我心中充满着无比自豪感!虽然人数多,但是有两个至关重要的位置空着,我看见她的眼眶里几颗浑浊的泪花旋转着!
姑姑94岁那年,最怕人们问她庚年高寿!我的两位表哥虽然不在,但孙辈,玄孙辈对她非常孝敬,她应该会留念人世间的美好亲情。蚂蚁尚且偷生,何况与苦难久久搏斗的老人呢?前年看望姑姑,她问我老家盖了房子吗?她说,她很想到娘家去看看!看看家乡的青山,看看家乡的流水,看看家乡的一方方田畴,看看贫寒童年那一路的荆棘花!
姑姑甚至还问我,我父亲母亲的坟墓是否修葺,我知道一个垂暮老人的心愿,但我不敢带她回故乡,怕她万一有个三张两短,我不好对她的孙子们交代。姑姑心细如发,她见我没有答应她,就说天暖的时候,她一个人拄着拐杖,去故乡看看!我的心咯噔一下!很疼!去年看望姑姑,和她颠三倒四地聊着,总是聊我老家盖了房子没有?她的思维混乱,我黯然迷惘!我心想,每年给她买几样东西,还不如了却她的心愿!但是,姑姑的孙子们早就买了小车,她从来不坐,说闻不惯那股味,要是有辆独轮车,我或者雇个人推她回娘家看看,那该多好啊!今年去看望姑姑,她已经不知道我是谁,我偷偷地看着姑姑过去的厨房,那个曾经炊烟袅袅的地方,我更加黯然!
姑姑是今年农历三月初二3点左右离开人世的,接到姑姑病危的电话,我从南昌驱车回去,终究没有机会与姑姑告别,但她走的时候很安详,因为五世同堂的老人身边有许多亲人!
安葬姑姑的日子是在农历三月初五,她灵柩起杠的那一刻,我又看了她一眼,还是那样的慈祥,似乎在对我说,我要拄着拐杖到娘家去看看,我不争气的泪水流得更凶猛,我立刻擦干净,因为这个时候再流泪就不合当地的风俗了!把姑姑送到山上,发现她躺的那块地确实是快好地。回来的路上,我又看见一路的荆棘花活泼泼地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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