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镜

(一)

这是我在容家的第十个年头了,从小就被卖到容家做丫鬟,这一待,就是十年。我跟在容二少爷身边,伺候他起居饮食,照顾他冬暖夏凉,不时遇见个什么暗箭明枪的,还顺道帮他挡一挡。所幸身上虽然疤痕无数,脸倒还白净无瑕,也是该谢谢那些个刺客,砍人不砍脸,只往胸口上戳,也有可能是我这张脸太过平庸,毁了也没什么价值。反正不管怎么说,我跟在二少爷身边,生生死死打打杀杀,总也还算是护着他周全,并且,我自己也活了下来。

然而,即使是这样,他们还是不信任我,我不傻,我知道的。二少爷因身世之故,大少爷要砍他,大奶奶要砍他,黑道要砍他,白道也要砍他,他的冤家仇家多的很,多点防人之心也是正常的,所以少爷的贴身侍卫容十七对我横眉冷眼我也不甚在意,二少爷还让我伺候他,给我口饭吃,我也该心满意足了。我待在少爷身边十年,确实是真心希望他好的,睁眼闭眼脑子里只有关于他的事,大到准备好随时因他丧命,小到他今天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饭烫不烫菜油不油汤咸不咸。他从小就没有娘,有个有权有势的老爹却也没得到半分疼爱,唯一对他好的外祖父,却又是个邪道中人,他自己独居在外,谁也不信,看似归隐山林,实则深陷江湖,暗扭乾坤。我知道,他迟早有一天要夺了这天下,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他的身边只有容十七和我,却又处处提防着我,饭菜我等吃完了他们再吃,房间也住的是偏得不能再偏的下房,前一秒还让我倒茶呢,后一秒就叫我出去,我听得最多的四个字就是“你下去吧”,——他的世界,永远把我隔绝在外。我知道自己是个下人,倒也摆得正身份,所以也没什么难过,而且这样算下来我一个人自由的时间还挺多,不干活的时候捏捏泥巴晒晒太阳,溜溜弯吃吃茶,我厚着脸皮进到他书房里看书,少爷没说什么,我也就当他默许了,偶尔他还会多给些银子让我到镇上逛逛。如果不提那些风雨兼程追打喊杀,这日子嘛过得也算惬意。只是跟在少爷身边这么多年,我连他的真名是什么都不知道,对他的了解比坊间的传闻多不了多少,也不晓得该不该惆怅。

没人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从何而来家住哪爹娘是谁,我只知道我记事起就在容家干活了,据说是和一批小丫头一起被买下的。因不会奉承不讨老爷夫人喜欢,没过多久我就被分给了不受宠的二少爷。像我这样身世不清来路不明,加上又莫名其妙会点猫脚功夫的下人,确实很值得怀疑。但我真不记得我打哪儿来要到哪里去了,我只知道要跟着二少爷,对他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任打任骂任劳任怨,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以为我只要认认真真做好自己的本分,他们就会接纳、相信我,我以为再冰冷的人,时间长了,也能辨认出谁是自己人的,我以为这么多年了他会明白我是怎样一个人,怎样待他好的……然而这些,不过都是我以为的,十年了,我以为我不只是个低贱的丫鬟了,但其实,在他们眼里,我还不如一个低贱的丫鬟。

他们想让我死。

(二)

这么多天以来我一直在回忆,边回忆边思考自己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好,哪里得罪了少爷,或是容十七——他和少爷是一家人,若是哪里看不惯我,一定会给少爷说的。也许是我偷着向饭馆老板打听芦笋炖鸡怎么做?我只是无意中发现少爷爱吃那道菜,想学会了回去做给少爷吃;又或许是他们知道了我在小树林里藏银子的事?哎……我只是想着哪天被打残废了不能干活了被容家赶出去,还能苟延残踹再活个几年,我可不想没被打死却活活被饿死,也还是要为自己打算一下不是;也有可能是他们嫉妒我不招虫子,住在这么偏远的深山老林,蚊虫多得不行,什么驱虫方式都不抵一个我好使,只要有我在的地方,方圆一臂之内绝不会有半只虫子敢靠近;除了这些,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如此恨我,要置我于死地,这些理由都加在一起也还是太过牵强。想来想去,应该,只剩下那一个原因了吧,这也是我最不愿意承认的——我心里有少爷,我对他,怀有不一样的感情。可是,我并没有奢求什么啊!这么多年来没有做过半点越矩之事,甚至自认没有表露过半分,我只是把这个永远不能见光的秘密深深埋进心底,我早已决定要把这份感情一直带进坟墓里。即使是这样,他们也容不下吗?当真因此要除掉我?当真就如此如此的讨厌我?也罢,与其一直带着它忍受煎熬,倒不如早点结束这痛苦,低贱的婢女怎配拥有少爷的感情?哪怕是想也不能想的,脏了少爷高贵的身躯。只是,他们这样对我,对一个兢兢业业为容家干了这么多年的人,到底让人有些心寒。哪怕是只狗,陪在主人身边这么多年,也应该能得到点怜悯了。容家,容二少爷,容十七,他们不仅想要我的命,竟还要我死得这样难看。

我好疼,全身都疼,连着心一起,没有哪个地方是不疼的,慢慢的,心不疼了,就想得个痛快,可偏偏不行,好不容易晕过去又要让我醒过来,让我接着疼。——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折磨人的手段?我一直以为把人打得皮开肉绽就是最残忍的了,没想到,这世上除了拷打,还有那么多工具那么多方法可以用在人的身上。除了水火铁鞭子刀剑之类常用的,甚至还拿些见也没见过的畜生来咬我,他们还喂我吃过一些极恶心的东西,我估摸着可能是毒,只不过用在我身上没有什么作用罢了。不论如何,折腾了这么些日子,我身上大概没有什么地方是完整的了,以前没被砍过的脸,现在应该也已经被烧得看不出人的样子了吧。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真真正正的生不如死,这世上这么多人活一辈子也没有几个能体会到的,我就都试过了,这么一想我竟还比别人多经历了些非常人的经历,呵,这也算是一种运气了。只可惜我年纪轻轻就要去见阎王了,却连自己喜欢的人的手都还没碰过。只是不晓得像我这样四肢都用不上了的人走不走得了黄泉路,但愿能在下面遇见个好心的,把我送到孟婆那里,我老老实实地喝完汤,忘了这辈子所有的人和事。嗯,争取下辈子投个好胎,不需要是个富贵人家,甚至不用平实,只要让我知道自己是谁,让我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就好了,哪怕变成一只蚊子,被人一击毙命,也比现在这样,一寸一寸挨着痛,却熬不到个头的好。

容二少呀容二少,我究竟是有多蠢啊才会相信人是有心的,心是肉做的,如果你介意我来路不明,当初又为什么要收下我?既然让我跟在你身边这么久,却为何又要选在这个时间,用这样非人的手段来折磨我?我究竟是欠了你们容家多少债,杀了多少人,才会得到如今这样的下场?容十七让我来接应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出发了——你让我做的事,我有哪一件不曾完成?走上这条绝路之前,凭着多年的经验和直觉,其实我已经感觉到了危险,可我不能退也不会退,既是你让我来的,哪怕再危险,我也一定是会来的。可我不知道,你竟然这么直接地就把我往你的仇家里送,但这么多年你防我防得那么好,你的事我又真正知道多少?他们在我身上使了这么多手段想要问出点什么,我就是有心回答,也确实是答不出的,你早就想好了这一步的吧?早就想到了要让我有这样的死法。他们只当我忠心耿耿,可他们不知道,我连你养的狗都算不上,想害你都不知道从何害起。容二少,你身处江湖是非,杀过这么多人,也不差我这一个了,只是那些厉鬼不一定有我阴狠,我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就是这些把我整成这副模样的人,我也不恨他们,我只恨你,我这辈子,独独恨你一人。

(三)

传闻说,大地是能听见人说话的,只是说话的人太多,大部分都被忽略掉了,但如果你诚心地想要做一件事或者实现一个愿望,你一直一直地说,一直一直地念,总有一天,大地会听见,然后,帮助你,完成你的梦想。我信的,就像我信播下去的种子总有一天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流浪的孤儿,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家;我总是相信伤心的人不会一直伤心,善良又执着的人,终会有好报,我总是选择相信,相信那些很多人都不信的故事和传说。我不怕被人嘲笑说我傻,我就是喜欢相信,所以我总是睡得很好。

你猜我看见了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穿着柔软的布做的衣服,坐在门槛上给孩子补鞋袜,厨房的大锅里煮着热腾腾的米饭,屋子被我打扫得一尘不染,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院子里还养得有四只母鸡,一只鹅,一只鸭。我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喊我“娘亲、娘亲“,我的丈夫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太阳红红的把屋内照得暖暖的,我记得我的名字,知道我的生辰,我既不懂武功,也不会琴棋书画。我就是那么平凡又普通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心里也没有什么执着或者念想,唯一遗憾的就是我不能看清楚自己丈夫的模样,他每天都陪着我,我却忘了他是谁。某天黄昏,他从外面回来,我站在门口迎他,他隔着老远冲我喊:”喂,你下去吧。“我听不太懂,他为何叫我下去?逆着光,我同样看不清他的长相,他慢慢走近,我却越来越心慌,直到他走到我面前——这一回,我竟然看清楚了他的模样——

……

我又一次的醒了过来,这一次不是被凉水泼醒的,却是自己莫名其妙从梦里醒过来的,我感觉脸上好像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流过,刺得我的脸疼,或许是眼泪吧,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我哪里还会有眼泪呢?没有了灵魂的尸体,是不会流泪的。

我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在叫我,叫我阿凝,这是少爷给我起的名字,原本我是没有名字的,少爷叫我阿凝,叫的次数多了,我便真觉得自己就是阿凝,是少爷的贴身丫鬟,服侍少爷一辈子。我笃定,我仍还在做梦,少爷怎么会在这呢?他巴不得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到我,巴不得我被碎尸万段,不然也不会把我送到这里来。我听见的这个声音一定不是少爷的,少爷那么冷静的一个人,被仇家包围时眉头都不曾皱过半分,他的声音怎么可能如此颤抖,破碎,我甚至还能感觉到恐惧和惊慌。可笑,我到现在都还在想他,他把我的心剁得那么碎,竟然到我死都还不肯放过我。我揪着面前这个我臆想出来的人的衣领,耗尽我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在他耳边道:“告诉容家二少爷,他有本事最好把我的魂魄也一起消灭掉,不然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不会……让他安生……”

(四)

我叫容十七,是少爷的近身侍卫,从小就陪在少爷身边,跟少爷一块长大。少爷命途坎坷,虽贵为容家二少,却只能忍辱负重,夹缝中求生。多年来少爷一直在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处处留心,步步为营,明面上他是清闲雅居的容家二少,但只有我知道,少爷文武韬略,无一不足以称霸天下,而且,如今江湖上论剑法已难有能与他相抗衡之人。他虽是容家血脉,却师承昆仑。正夺武林,邪压南北,黑白两道,明暗双方皆有少爷的势力,他只差一个时机,一个倾覆众生,翻洗当今世道的时机,我不能让他有差错,他亦不允许自己有差错,他背后的势力更加不会容许他有半点差池。原本这一切都不会有差,偏偏有个低贱的女人,打乱了这一切,打乱了少爷的步伐。

我从没有见过少爷这么在意一个人,他把她留在身边,教她读书识字,教她武功心法,而且只有我知道,少爷私底下画了她好多幅画,她笑的不笑的,站着的坐着的,还有一幅在雪地里玩雪的……少爷为了保护她,从不让她参与任何门派纷争,可饶是如此,她还是屡屡受伤,我不止一次看见少爷整晚守在她床边,看着她的眼神,温柔得能把万物融化。

我原也因为少爷尝试着慢慢接受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她最初到容家的时候,就敢和管事嬷嬷较真,替其他的小丫头干活,还在自己都吃不饱的情况下分出东西来喂猫喂狗,好不容易攒的一点点钱想也不想就给一个被打伤了的下人买药全花光了。我想少爷选她跟在身边是有原因的,这个小丫头长得普普通通,一双眼睛却又灵又亮,少爷给她取名叫阿凝,她一整天乐得,走路都是蹦的。她对人是真的好,就连我故意对她冷着脸,丝毫不掩对她的敌意,但她对我怎样都还是笑的。她对少爷尤其好,衣服上多一根线头都会小心地替他给剪掉,每次遇到危险,她都傻了吧唧地冲在最前面,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三脚猫的功夫,还真能和些有点架子的人比划比划,少爷为了让她能保护自己,倒也教过她几个招式,这一教更不得了了,打架的时候拦都拦不住,非要和别人拼个你死我话,让人给在身上砍上几刀才罢休。她也不想想,少爷能堕落到需要她来保护的地步吗?不过话说回来她倒确实给我们解决掉不少麻烦,只是她护不了自己,总让少爷担心难过。

她是真心对少爷好,我也想留下她,可谁知道,她竟然是毒女之祖穆无双的女儿。当年五毒各门皆被灭,因倾世之容被视为祸害武林的妖女穆无双抱着未足月的孩子倾身跳崖,却没想当初因绝世容颜翻覆江湖的祸水用毒之祖被逼跳崖而亡,其女却活了下来,只是就阿凝如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样子,谁能想到她会是穆无双的女儿?但事实就是事实,倘若阿凝的身份暴露,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若容家二少留着毒女之后在身边的事被知晓,少爷亦会沦为众矢之的。毒女不除,只怕会成为少爷前进之路最大的祸患和隐害。

背后的人找少爷密谈过几次,但都被少爷以各种理由拒绝或者无期限地拖延了,看得出来少爷内心的煎熬和挣扎,我知道他舍不得。直到那个人找到我,我既决心要替少爷除掉那个女人,便答应下来,只是作为这盘棋中的一枚棋子,我不知道等待阿凝的竟会是如此非人的折磨,我跟着少爷赶到狱中,看见的却是这个原本单纯又善良的孩子全身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散发着血腥的酸腐味,残破的衣衫,杂乱的长发与灰尘和血肉连在一起,蜷曲在潮湿阴冷的角落里,手脚上还绑着扎进骨头的铁链,基本摸不到心跳,只剩下一点点及其微弱的呼吸。少爷见此,疯了一般陷入癫狂,全身都在颤抖,他抱着她,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嚎。这样的少爷让我如此陌生——完全变成了一个杀人的魔鬼,所到之处尸横遍野,片刻便成了人世阴间。也因为这个契机他再无所顾忌,放手殊死一搏,扳倒了大少和他父亲,接管了容家,横扫了大半个武林。少爷当初为了找她动用了所有力量,将整个江湖翻了个底朝天,却从此性情大变,残虐而冷血,变得不再有温度,不再像个人,我想他翻的不仅是江湖,也是他自己。

(五)

早知道阿凝会受如此大的痛苦,早知道这会让少爷痛不欲生,早知道连我这个旁人都能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我宁愿当初自己亲手结果掉她,再以死谢罪,也好过这般,似死非生。

我从未见过少爷如此模样,眼神空洞,绝望,死一般的沉寂,他托着她的头,又似在喃喃自语:“没有了阿凝,我要这天下又有何用?她还那么小,我看着她一点一点地长大,她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呢。”他低头,脸贴在阿凝的额头上,轻声道:“阿凝,你醒过来吧,好不好,醒过来看看我,你从来都没有跟我闹过脾气,这一回怎么生这么大的气?你不是说要让我不得安生吗,你看我现在活得好好的,你不醒来怎么让我不得安生啊。”

他不让任何人靠近她,什么事都自己亲力亲为,他一点点地给她擦洗伤口,一点点地把粘在皮肉上的衣服剥离,他每天给她上药,听她的呼吸,只有听着她的心跳才能合眼,他握着她的手,一根一根地吻她的指尖——

“阿凝,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留你一个人了,再也不让你独自去什么地方了,你想吃什么我就陪你去吃,想去哪玩就陪你去哪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只求你活着,求你别离开我……“

”阿凝,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你舍不得我,对不对?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我也喜欢你,我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你不记得了吧?你来容家之前,在山洞里曾给过一个人两块糖油饼吃,还给他讲了好多好多的故事,你问他他叫什么名字,直到那个人不辞而别,他都没有告诉你。那个人就是我呀,我叫容镜,容家不受宠的二少爷容镜,阿凝,我是你处处护着的少爷容镜啊……”

“阿凝,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一定恨我恨到了骨子里,随你怎样打怎样骂怎样报复我都行,只要别以这种方式,不要不理我。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睁开眼睛,说说话,怎样都好,阿凝,阿凝,你听得见吗……

(六)

这个叫容镜的人很奇怪,明明自己是正派第一人,偏偏要和我这个人人喊打喊杀面相丑陋的毒女扯在一起,我从小在绝情涯底长大,以毒为生,因此毒不倾体,虫不近身。我十岁那年,母亲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将毕生所学倾尽传授于我,接着改我容貌,删我记忆,将我送至一农妇家,作为一个普通人养活。可惜农妇也是个短命之人,村子被毁,我便辗转流浪,而后的我何所历何所遇皆不再记得,可能是我母亲改我记忆的时候出了点差错,导致我前半段人生零零碎碎,删掉的地方都记了起来,没被动过的地方却全然忘了个干净。也罢,就当做了场春秋大梦,而我醒来睁眼第一个看见的这个叫容镜的人,长得挺好看,脾气也不错,对我千依百顺,也不嫌我脸上从眉骨一直往下布满半边脸颊的疤痕难看,既然我说什么他都不忤逆,看着又顺心顺眼,甚为合意,也就由着他在我身边了。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他实在是太过于黏我了,到哪里都跟着,这让自由惯了的我颇不方便,我给他说:"我去茅房就不用跟着了吧?"没想到这厮竟然没觉着有半点不对,反而笑眯眯地看着我道:"没关系,你在里面弄你的,我在门外等你就成。"不要脸。

这个叫容镜的贵公子,饭要和我一块吃,觉要同我一块睡,但除了爱从我嘴巴里抢吃的,睡觉要死命搂着我,踹都踹不下去以外,倒也没有做什么其他的举动。这个人每天嘘寒问暖,察言观色,比小媳妇还小媳妇,衣食住行每一样都替我安排妥帖,看着不像装的也没必要装,我使唤得甚为合心,而且他还支持我光耀门楣,重振家业,恢复我母亲穆无双名誉,让毒女之名在江湖上重占一席之地的宏图伟业,这么一想我不仅没有损失还占了个小小的便宜,便宜嘛,不占白不占,而且还是人家主动送来的,加上这个人小模样实在是颇为俊俏,真的是很难让人从他身上挪开眼,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在我面前晃悠了。

但他总爱叫我阿凝,他的贴身侍卫也叫我阿凝,这让我觉得很奇怪,怀疑自己是某个女人的替代品。我不只一次地好心提醒他,我姓穆名离,是毒女之祖穆无双的女儿,将来是要替母亲报仇,完成毒女应尽之业的,我怕他糊里糊涂认错了人,把跟我有点像的老情人认成了我,对我好,那他岂不是亏大发了。每次我一说我叫穆离不叫阿凝,他就点头道:"我知道啊,可是我还是喜欢阿凝这个名字,离是分别,凝是相聚,穆离,我叫你阿凝可好?"

容镜每天都叫人给我做芦笋炖鸡,吃得我看见鸡就恶心。我最喜欢的其实是糖油饼,小时候整天就盼着那个吃,好不容易得两块,我可以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吃一点点又包起来,过一会再吃,可以吃上一整天,但我发现容镜竟然也喜欢吃糖油饼,自然就不太好意思跟他抢了。他总爱在书房的桌子上摆两块,饿的时候就着茶水当点心吃。我觉得别人做的糖油饼都不如我做的酥脆清甜,所以闲来无事的时候就顺手做几块,顺手做多了点,顺手给他几块。我记得他第一次吃的时候——那天他刚吃第一口就愣住了,放回盘子里,转头问容十七:“今天这饼是从哪里买来的?”我顿时有点紧张,怎么,难道不好吃?我自己吃了好几块了,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呀。容十七看了我一眼,清清嗓子道:“是阿凝做的。……那一晚容镜比小孩子还小孩子,抱着我说什么都不肯放开,他把鼻尖埋在我的颈窝里,弄得我痒痒的,他说:”阿凝,糖油饼好好吃,你以后能不能经常给我做?“

我现在除了吃饭睡觉,偶尔做点糖油饼,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发呆,看着容镜每天处理这个事解决那个事的,都不知道是他在陪我还是我在陪他了。本姑娘好歹也是堂堂毒女老祖之后,断不能这样无所事事,虚度年华,于是我给容镜说:“我要开始炼毒了。"容镜头抬也没抬就道:"好。""我要出去找药。"我接着道。容镜继续在文书上批字:"你要什么我派人去找。"我不满:"那些东西很稀罕,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容镜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着我道:"你要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我可以自己去。""不行。"看着他这样的态度,我脾气上来了:"为什么不行?""不行就是不行,不为什么。"容镜皱着眉,好像也有点生气了。"你是我的谁我要听你的?我穆离想去哪里还没有人能拦的住我。"说着我就往门外走,容镜一个闪身将我挡住,我和他在屋里动起手来。说实话我母亲当年身负重伤,武功失了大半,能教给我的本就不多,我学到的就更少了,现在即使加上我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招式,都难以应付容镜,他不过几招就将我反手压在了门上,在我耳旁道:"凝儿,你的这些招式都是我教的,你打不过我的。"我冷笑:"是吗?你别忘了,我不是阿凝,我是穆离,穆无双的女儿。”是的,我在他身上用毒了,他错就错在太相信我,太把我当成阿凝了,穆离是毒女,是不择手段的毒女,百毒不侵,蛇虫不近,我身上涂的东西,一般人是受不住的。

离开容镜之后我四处游走,凭着毒门独有的暗号,寻到了不少当年被迫隐姓埋名的五毒门派之人。我吃喝玩乐,坑蒙拐骗,走走停停,浪迹得甚是自在逍遥。两个月后我回去,却发现昏暗的屋子里的那个容镜,眼窝深陷,形容憔悴,下巴上一圈胡茬,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我暗惊:谁能把堂堂容家当家弄成这个样子?!容镜看见我,竟然嘴唇颤动着说不出话,管事丫头连忙扯我过去道:“姑娘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少爷只怕都不要自己的命了。"我走到他面前,拉拉他的衣袖,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竟然有点抽抽地疼,突然有点后悔离开他,我叹了口气:"不就走了几天么,你不吃饭不睡觉给谁看呢,你就是诚心想让我难过吗?"他猛地把我拥进怀里,紧得我有点透不过气,他哑着嗓子道:"阿凝,你去哪里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你这哪是走几天,你晓不晓得我有多害怕,阿凝,你总算是回来了……"

没办法,我这个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软,为了哄他多吃点,由着他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占我便宜,睡觉的时候也不老实了,不仅要抱着我,还动手动脚,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翻身将他压在身下道:“你确定想和我苟合?"容镜一愣,噗的一声笑出来:"是是是,我想和你苟合,做梦都想。"虽然听着有点不太对,但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断然没有退缩的道理,只好硬着头皮边努力回想着红香院里的那些人是怎么做的,边胡乱扯他的衣裳道:"那你想好了,待会可别哭着求饶啊。"然而事实证明想哭着求饶的人其实是我,我打他的背,咬他的肩膀,我说我不要了,他停下来,亲了亲我的脸,拨开我黏在头上的发,又从我的脖子一路舔到我的耳垂,向我耳朵里吐气:"阿凝,苟合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说着,俯在我身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征伐。

而后的一个雪天,我正往他屋里端刚蒸好的乳鸽,却听见他和容十七在吵,“少爷,穆无双的女儿还活着的事已经在江湖上传开了,下一步无数的人就会找上门来,你可以不在意,可你不能不为容家着想,背后的那个人也不会允许的。""那就让他们来好了,我还会怕他们不成?谁要阿凝的命,我便要了他的命,如果天下人都把阿凝当作仇人,那天下人便是我容镜的仇人!""我是怕上次的那种事……""我绝对不会让那样的事再发生!谁也不能伤害我的阿凝,谁也不能!"

我闻了闻手里的乳鸽,没有刚蒸出来的香气了,都凉了,还是不要端给他吃了吧。我转身回了厨房,把它递给厨子道:“凉了,重新热热再拿给少爷吧。"

容镜是容家的当家,是江湖上数一数二之人,为正派所敬仰,邪道所畏惧。而我穆离是谁,是已逝穆无双唯一的女儿,毒女制毒用毒,以色祸众,为正道所诛,邪道不齿。我本就不容于世,怎可让天骄之子容镜因我而受连累?我现在虽毁了脸,武功也不太好,但我知道有什么方法能回到我真正的样子——骨骼重塑,肌理再生,筋脉皆改,重获新生。这是母亲改我容颜时教给我的:“离离,母亲想让你以一个平凡的人的样子活下去,但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你还是无法保全自己,那么就用你毒女之躯和毕生所学,狠狠地还击那些伤害你的人。”

我觉得大概是这期间出了点什么差错,我的记忆总是零零散散恢复了一点又忘掉一堆,不过所幸这最重要的东西没有忘,而现在也应该到改变的时候了,天下人和我作对,我就要狠狠地还击天下人。锥心挫骨的疼痛所换来的,除了承自母亲的绝世的容貌,还有喷涌而至的内力,我整个人宛若重生了一般,阿凝没有了,现在的我,是真真正正的穆离。

我与容家彻底断绝关系,召集了散落在各地的五毒旧人,堂堂正正与武林各大门派抗争,与其说是自保,不如说是复仇,毒门旧人忍得太久太久了,他们来一分,我们就要还回去十分,一时间,毒门迅速崛起,毒女穆离成为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杀人如麻,没有心肠。

我以为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我觉得我早已无所畏惧,炼就了蛇蝎般的心肠了,然而我忘了,我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容镜,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弱点。为了救他,我终是落入了武林正派的陷阱,然而即使知道是个陷阱,为了防那万分之一,我还是会跳的。容十七站在高处,冷冷地看着我,“穆离,你真是太蠢了,五年前你怎样落入的圈套,现在还是怎样进来,穆离,你没救了。”

我笑了,咽下一口上涌的血,抬头看着他:“容十七,我知道我没救了,当年你们把我害得那么惨,若不是我母亲的换骨术,我恐怕早已经死透了。”我知道我现在笑着的样子一定非常好看,带着血的香气,妩媚而妖艳。

容十七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强掩过去:“你……记起来了?“

“呵,有些不该忘的事,哪怕我忘了,也终会记得的。容十七,你们的目的达到了,我就要死了,让容镜来见见我吧,他若没能在我死前见我最后一面,他会很难过的,说不定他不仅不要容家,连你们辛辛苦苦利用他来操控的武林盟也不想要了。"

(七)

“容镜,我长这么大,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不过因为我是毒女的女儿,就一定要不得好死吗?"

“我当时真的恨你,恨透了你,我曾发过誓,要把我遭过的每一分罪,都全数复还到你身上,让你也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我这个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分得清楚的很,可是,我和你该怎么分呢?我怀了你的孩子,你我的仇又该怎么报呢?"

“容镜,我伺候了你这么多年,却终没有个好下场,你们容家确实是欠我的,可是你还不了了,我死了,你会难过的吧?或者解脱?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让你为难,阻碍你掌控天下了,而且我也害死了你的孩子,我没能保住他,这账,就一笔勾销吧……"

“嗯……阿凝,我叫阿凝对不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究竟是阿凝还是穆离了,我想做你永远的阿凝,是你让我变成穆离的,其实当穆离也挺好,不用给你洗衣做饭,每天揣摩你到底在想什么,更不用担心哪一天你突然不要我了自己躲在被子里偷偷地难过……还有,芦笋炖鸡是我以为你喜欢吃的,我真的太烦那东西了……如果你以后有了妻子,最好还是先问问她喜欢吃什么再让人做……"

“容镜,我放过你了,我也终于自由了。”

(八)

武林。江湖。人世。苍生。

毒门之首毒女穆离被容家当家容镜所杀,江湖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几大名门正派被灭,容镜从此称霸武林盟,江湖得以百年太平,人称“华容盛世”。然而容镜之后,容家却从此销声匿迹,乃至最终荡然无存。容镜和穆离之事,到底成了飘渺传闻,终不可察。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离镜,我叫离镜,父亲说,名字里有没有离都没有关系,两个人只要相爱,再怎样分开也一定是会在一起的。”

阿凝,你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错事,就是爱上了我。

而我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对的事,就是爱上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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