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道格·麦克劳林。我知道，我下面的讲话将得罪很多人，但是，我的内心仍逼迫着我把下面这些话说出来。
这是我参加过的最奇怪的葬礼，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满怀对逝者的痛恨。让大家聚集在这里的，不是一腔哀思，而是一种报复心理，想见证这个你们认定的罪犯在人间彻底地销号。
莱昂纳多·查尔斯，他先是我八年的大学同学，接着又是我八年的同事。我不想替他犯下的罪行作过多的辩解，我只想尽量客观地谈谈我对他的看法，对这一系列事情的看法。我知道，"夜堡"夺走了无数灵魂，在座的很多人都承受着与亲人生离死别的痛苦。我的讲话势必承受嘘声，甚至更糟的东西。但我始终坚信一点，再狂暴的感情也不应侵害我们对事实的尊重。
人们似乎有这样一种倾向，一旦痛恨某人，就立意抹杀掉他的所有贡献。我知道现在有种说法很流行，即查尔斯的科研成果都是剽窃他人而来。言之凿凿，连被剽窃的人是谁都编好了——但自然地，这些人无一健在，其中有些人更是"夜堡"的直接受害者。
我得说，这故事编得挺不错，死无对证，无懈可击，既抹黑了查尔斯，还顺便解释了一下查尔斯创造"夜堡"的动机。但是，我将陈述下面的事实。
多态空间仿射变换下的不动点，是我研究生时期去向查尔斯请教过的一个问题。我亲眼见证他是如何完美地解决了我的问题，又是如何挥洒天才，进一步推导出多态空间下的稳态理论。所以，我实在无法相信该理论是他剽窃而来。
此外，虚拟空间中时间的变化率问题，也是他在攻击我的一篇论文时，顺便解决的一个问题。如果在座诸君仍然不信，我可以调出相关文档，以兹证明。
对于查尔斯的数学才华，我自认为比在座的各位更有发言权。因为我六年的心血也敌不过他一夕的灵感，他的一条定理就推翻我辛苦搭建的整个理论。我仍然记得他对我手稿的评语："这里面只有勤奋，却没有天才。"我终于清楚地意识到我和查尔斯之间的差距，也悲哀地明白数学终归是天才们的游戏。
所以，请停止对莱昂纳多·查尔斯数学才能的质疑，说难听点，这是对整个数学界的不尊重。因为不管查尔斯在道德上犯下了多大的罪行，在学术领域，他仍然是27世纪数学界的领军人物。
接下来，我想谈谈查尔斯一生的转折点，发生在半年前的"虐杀动物"事件。
老实说，事件刚曝光时，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最终发酵到那种程度。不就是把动物收容所里的大量猫狗用于科学实验么？就算其行为确有可指摘处，但最后怎么就演变成一场全民声讨了？
我觉得原因至少有下面三点。第一点，查尔斯应对媒体的态度过于随意。"这些没人领养的动物本来就要被处死，我只是让它们死得更有意义"，他的这种言辞虽然合乎理性，但实在不能算好的公关辞令。如果他好好配合媒体，演一出痛改前非、声泪俱下的悲情戏，我想舆论的风波或可消弭于无形。但是，这显然是查尔斯不屑于为的。
第二点，他从来不肯解释自己在进行的是何种实验。对此，我所知道的并不比在座各位更多。但我愿意相信，当他把动物的意识引入虚拟空间，并在虚拟空间中对其施加各种酷刑时，他是有充分的理由的。也许这理由确实不宜公开。
说起来，近几个世纪，随着科学的日益发展，科学的理解壁垒也越来越高。对普通民众而言，科学已成为一头令人望而生畏的巨兽，一本无法理解的天书。在我看来，这种日益加深的隔阂，正是三十年前"让科学民主"运动席卷全球的精神基础。而今天，随着查尔斯的讳莫如深，民众再一次把这种对科学的对立情绪倾泻到他的头上。
第三点，我相信这场舆论风波的背后必有推手。我对于现代网络媒体的运作没有什么了解，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其组织之严密、运作之精巧远超常人的想象。讽刺的是，民众觉得自己是每一场舆论风暴中的主人，但其实他们只是种可供利用的资源。
我不知道是谁在针对查尔斯，是出于某种组织利益还是个人私怨。我只知道这些事件的背后必有更多的故事。
风暴的中心是平静的，六个月前，我以为查尔斯也会以他的平静来度过这场风波。我和他相交不深，见面也只是偶有寒暄，我不知道那时他内心的感受。
我在校园里偶尔会碰到他，我看着他带着温和的微笑昂首走过那些对他纷纷侧目的人群。我以为他的心灵和他的才智一样，都是块坚冰，足以抵御一切攻击。并不需要我给予一声援助，一句问候。
现在想来，我有点后悔。
有人说，查尔斯系畏罪自杀，因为被查出是"夜堡"的创造者。我想指出的是，从"夜堡"的制作水平来看，如果创造者想隐匿行迹，至少可以隐藏十年，而不是三个月。另外，当警方对查尔斯实行抓捕时，却发现他已经表情平静地死在家里的床上，床头还放着一个沾着氰化物的、被咬了一口的苹果。要知道，警方的抓捕系绝密行动，查尔斯如何能事先知道并从容赴死？唯一的解释是，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了的。
那么，当他采用和七百年前艾伦·图灵一样的告别世界的方式时，他又是在向我们传达什么？
七百年前，图灵因为同性恋而受辱，最终自杀。如今，尽管不同性向已被普遍接受，人们依然通过别的方式，在同类中划分出异己。宽容，似乎始终不属于人群的固有品德。人似乎天生喜欢站在多数人的道德高地感受虚假的正义，在对脆弱个体的攻击中感受自己的力量。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查尔斯想要传达的意思。
最后，我想谈谈，"夜堡"究竟是什么。我们知道，在三个月里，它夺去了五千万人的灵魂。这些人从此成为植物人，其意志恐怕再也不会回到现实世界。
"夜堡"仿佛虚拟空间中的黑洞，吸收了所有靠近它的信息。迄今我们无法破解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它周围划出一道长长的隔离带。
"面对这无止境的夜，我只愿筑起我的城堡"，我相信"夜堡"的名字是出自多诺尔·菲恩的这一句诗。但是，查尔斯创造"夜堡"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还毫无头绪。但是，我不相信他是个一心报复社会的杀人犯，尽管这个社会在他眼里，也许远远谈不上美好。
逝者已逝，我们还要努力向前。我，和别的科学家，都将努力修复那虚拟空间中的黑洞。但我想问的是，人心的黑洞，什么时候才能被我们大家修复呢？
这就是我今天所有想说的，谢谢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