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关于逃生的故事

他是被一场雨浇醒的。

他醒来的时候正处于一辆翻倒的货车驾驶室里,货车应该是冲破了公路边的护栏,从护坡上滚下来的。

公路修在半山腰,里侧是刀劈一样祼露的山石岩壁,外侧是陡峭的山坡,为了防止车辆在转弯时冲下山坡,在公路外侧安装有用那种用电镀的冲压的瓦楞铁板连接的护栏,护栏上贴有蓝白相间的反光带。护栏外面是山坡,山坡上有毛石彻的护坡。山间公路上多见这种护坡,它们的主要作用是为了防止山洪冲毁路基。护坡由毛石彻成,中间用水泥混凝土浇筑,坚固而又坚硬。那时,货车冲破护栏,滚下护坡,在护坡上留下了散落的桔黄色的汽车碎片、几块四分五裂的塑料车身配件和几道深深的划痕,这些划痕有的带着黄色的油漆,有的只是划掉了水泥或石头的表层,露出了白色或青色的新茬儿。

杂物和划痕中间夹杂着片片黑褐色油渍。雨水冲过油渍,在护坡上流下来,水的表面发出一丝微弱的五彩光泽。

被货车冲破的护栏边散落着碎掉的车灯、镜片和保险杠碎片,中间的大缺口两侧耷拉着变形的铁板。可以想像,当时货车冲破护栏,在护坡和下面的山坡上滚了不知道几个滚,或者它就是直接滑下来,再或者是连滚带滑的。最后,它从高达五六米的、近垂直的陡坡上掉下来,落在山脚下的一小片空地上。车上装载的那些粗大的木材散落了一地,木材落下的地方被砸了好几个大坑,而那辆车蜷在空地中央,中间的半挂拖盘变了形,拧着劲儿,车头和车斗中间形成了直角。

应该是有一棵大木头砸到了驾驶室,使驾驶室严重变形,它的样子像是卷成一卷的海带或者一堆堆在一起的脏衣服。他被挤在驾驶室里的两具尸体中间,动弹不得。

他首先感觉到身上不确切的位置一阵阵的疼痛,这疼痛放射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渐渐的,伴随着他的意识慢慢清醒,痛感也越来越强烈。眼睛应该是肿了的,他用力睁大眼睛,却只是张开一道缝,雨水流进眼里,杀得眼睛很疼。眼睛慢慢的适应了以后,他看到了眼前的黑夜,感觉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冰凉的减轻了脸颊上的疼痛,水流到的地方,比如像眼角处、耳根处等等位置还有零零散散的刺痛。渐渐的,眼睛适应了雨水,也适应了黑暗,眼前的景物在模糊中现出轮廓,他大概知道了,这是在夜里,他身处于侧翻变形的大货车驾驶室中间,车上所有的玻璃全部碎掉了,碎掉的玻璃渣掉在他的身上和驾驶室的各个角落,也铺在眼前的草地上,在雨水中泛着白光,像是一片霜花。

他模糊地想起是在下午的时候,他在林场里和朱见希分手,坐上这辆拉木头的大车,朱见希并没有和他多说话,他看着他上车以后,甚至没有等他回头和他说话就走回了自己的护林员办公室,他坐上车,回头看他时,只看见了他的背影。

后来呢?

想到这里,他觉得头骤然痛了起来,像要炸裂,车祸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想不起来,一想就头痛。他不知道有关于这次车祸的任何事情,他仿佛是被人扔到了这片车祸现场、塞进了这辆变形严重的货车里。

他感到左腿外侧有一块烧灼样的疼痛很剧烈,他想动一动,但那根本就是徒劳,腿被夹得很紧,被夹的地方虽说不很疼,伤口处却疼得厉害。左腿上的伤口应该是被尖锐的东西剌中了,他感觉得到那尖锐的东西还在伤口里,只要一动,血淋淋的肉就会碰到扎在里面的坚硬而冰冷的东西。大概根部应该是被变形的仪表盘夹住了,也亏得是塑料的仪表盘,如果是铁的东西,这条腿也许就保不住了。右腿虽说稍微好一点,但脚踝被卡住了,虽然能小范围活动,但拔不出来。受了左腿的影响,想拔也使不上力气。他忍痛动了动两只脚的脚趾,感觉到了脚趾甲和鞋的摩擦,他松了一口气,这说明腿只是被夹住了,而不是被夹断了。

“妈的,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他自言自语,不自觉的想着是怎么掉到这块公路下的空地上来的,但思考又一次使他头痛欲裂,就只好作罢。他用力的来回动了动身子,把左腿来回活动活动,脚底板感到一阵发麻。

雨下得更大了,驾驶楼顶的凹陷造成在他面前流下一条细细的水线,他把头向前尽力的伸着,张开嘴,接了几口水。那水从脸上流到嘴里,是咸的,里面还混有一股油漆味儿和汽油味儿,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动了动胳膊,左臂能动,右臂的情况不乐观,他并没有动,只是一想到要动时,锁骨就疼得厉害,他把左胳膊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右锁骨,没错,锁骨断了,中间肿得老高,他摸到了脖子下方两块断骨形成了直角,还摸到了皮下尖锐的骨头茬儿。

他本来以为这可能是个恶梦而已,但在十几分钟后,他开始接受了这个现实。

确实,他确实处在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困境之中。

目前的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然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现在的处境也并不乐观。

他身上压着半个身子,那半个身子伸出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胸口上,那胳膊已经僵硬了,顺着胳膊往上看,依稀能看到那人的脑袋被挤得变了形,是扁的,他的一只眼睛凸出来,另一只眼球挂在脸上,就着微光,能看见那人的耳朵和鼻孔里流出的白色脑浆沾在头发上,在雨水冲刷下发出微微的白色反光。黑暗中他看不清这人的面容,他也回忆不出这个人是谁,按现场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在翻车的一瞬间,这具身躯挡在了他的侧面,挡住了驾驶楼突然变形的冲击,这才使得他能够活下来。

他动了动上身,从压着他的身体里把肩膀往出抽了抽,因为腿还是被夹着,所以动的幅度不大,而且只要一动,腿上的伤就开始痛,他几次的试探都是下了决心要忍住剧痛后才咬牙动一动,剧痛使他的身体发抖,冷汗直流,他的牙咬得生疼。

动了几次,并没有太大的起色,身体的左侧还是被他压着,他用胳膊肘顶着,把那具尸体往旁边推了推,侧着身子伸手摸索着自己的腿,腿被牢牢的夹在变形的仪表盘和档杆中间,塑料的仪表盘有弹性,它夹着他的大腿根部,既没有阻断血流也没有一丝松动,这腿真的是一动也动不了。

他身下还有一具尸体,肚子破了,他闻到一股特殊的内脏臭气,他头枕着那尸体上面的一半,脸庞下面就是流出的肠子。

他又一次试图回忆当时的情景,但刚要想,就又一次感觉头痛欲裂,他又一次确定了,对于车祸发生当时的情景,他真的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驾驶室变形得很厉害,三个人被夹在里面,他的身子被牢牢的卡在中间,动弹不得,冰凉雨水的剌激使他的头脑渐渐清醒起来,他喊叫了几声,但只有回声在山间回荡,这是一条平时不怎么有人走的山路,主要用途是往外运林场的木材,几年前曾经很忙碌,近几年封山育林,平时一两个月也不见得过一辆运木头的车走过。他慢慢的伸手去掏身上的口袋,仿佛怕惊动身上的疼痛之神,他要寻找手机,他想用手机给外面打个电话,哪管是打给谁。

左侧的口袋里没有,右侧的口袋,他还够不着。

他翻了那两个死人的口袋,里面除了半盒香烟和几十块零钱,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

雨还在下着,雨水从他身边的尸体上流了下来,渗到他的腿上,流到他的身上,他身上已经全湿透了,他感觉到腿边那块伤口疼得更厉害了,是向内扎着的疼,一阵一阵的冲击式的疼。他就着夜色里微弱的光看了看四周,车倒在一块开阔的山间空地上,四周散落着粗大的圆木,他伸手拉着头顶附近的驾驶室窗框,咬着牙,试着想把身子挣脱出来,但这是徒劳的。

雨水很凉,空气很冷,这让他清醒了一点,也多少止住了一些疼,他动了动头,把脖子扭了一下,换了个姿势,向身后的公路上望去,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暗夜的微光,能看见公路平坦的轮廓,那轮廓是一条直线,上面发白,从这条直线往上看,能看到黑黑的山脊。除此之外,还有天上层层的乌云,乌云后面透出一丝丝白光,别的什么都看不清。这应该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厚厚的积雨云挡住了月亮,天地间一片漆黑。

他感觉到身上发冷了,上下牙齿也开始打架。这是七月份的一天,山里的天气,白天虽然炎热,夜里还是会很凉,山里人有俗话“早穿棉,午穿纱,围着火盆吃西瓜”说的就是这个时节。

山间传来一声声奇怪的动物嚎叫,中间混着一声声猫头鹰的叫声,忽远忽近的,虽说在细碎的雨声中混着,但在静夜里也很是清晰的送到他的耳朵里来,他知道那是那只孤狼又在夜里出来了。

原来他常听见这狼的叫声,偶尔还见过两三回,那狼有小毛驴大小,通体深灰色,头脸是白色,毛很长。它常在山腰间行走,并不十分怕人,但和人保持着安全距离,他和朱见希曾经在林场办公室里用护林员的双筒军用望远镜看见过它在林场对面的山林间出没,它在山腰间跑动的时候,和狍子一样灵活。它身上很瘦,毛很长,能看见身体两侧的肋条骨一根根的鼓着支在外面,它尾巴很长,拖在身后,跑动的时候,尾巴会飘起来。

几天前他曾和朱见希在山上套到一只半大狍子,套子下在林场的人工林里,那里树木还没有完全成材,全是三十多公分粗细的半大松树,树底下铺了厚厚的一层松针。那狍子不算肥,只能说还好,他们发现它时,它的一条腿已经被动物吃掉了,剩下白白的骨头露在外面。

朱见希那天还说:“这一定是那只老狼给啃了。”

虽说少了一条腿,但还是在林场里吃了一大顿,那天晚上他们吃狍子的时候门外有老鄂伦春放野枪,枪声响了几响,大家静静的听了好一会儿,后来没再有枪响。

他躺在车里,脑子里零散的想起这些往事,他发现他想往事时头不会很痛,而想到当前的处境,想到车祸当时的情况时,大概因为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要一用心想,他的头马上就剧烈的疼痛起来。

雨水流进眼里让他感觉有点涩涩的难受,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感觉身上恢复了一点力气,就又动了动身子。

毫无意外,他还是动弹不得。

他仰起头,伸手在头上摸索了一阵,货车顶上的储物柜被挤变形了,门打不开,他想在里面找一点食物,但抠了好一会儿还是抠不开。

雨下得小了些,云也薄了些,月光从云的缝隙里透出来,他从如缝的双眼里看到了眼前的境况,说实在的,这比他想像的还要糟,他身上的那个死人被安全带半吊在空中,面目狰狞,鼓出来的眼睛瞪着他,而他身下的那具尸体,半个身子在车窗外,被压在了车底下,他看不见他的样子,但那滑溜的肚肠和内脏的恶臭让他很难忍受。

恐惧、疼痛和他想要打开那变形的柜门的运动使他身上渐渐的有了一丝热气,他不再发抖了,月光下他看见自己的眼前是一个碎掉的后视镜,只剩一个塑料框和一根连在车棚顶的铁柄,他用一只手来回晃了几下后视镜的铁柄,把它掰了下来。

夜空中,从那辆车里传出一声声的钝响,那是他用那根铁柄一下一下的砸着夹住他大腿的仪表台塑壳,这工作很费力,他用力的时候身上的伤口会痛得很厉害,这让他的动作经常变得无力,这让他觉得这件事似乎于事无补,他的一只手很快就累得发酸,但那塑壳只是被砸出了一个小洞。这小洞勉强能伸进一只手去。被夹住的腿不旦没有感觉到一丝松动,反倒感觉到更疼了。

在这个时候,他发觉后脖梗发硬,头发发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这感觉他之前有过,并不是第六感,但又没办法解释。

他停下手,回头看了看身后,发现公路上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那是一双绿色的眼睛。

那无疑就是那只老狼,它蹲坐在路边,静静的看着这一切,雨后的空气中飘扬着血的气味,动物的本能使它烦躁不已,同时,它的经验使它不敢贸然靠近,这时的它,内心正在斗争着是否要靠近这辆倒在不远处的庞然大物,来寻找血腥气的来源,虽然从外表上看,它一动不动,但它的眼光闪烁着犹豫不定的光芒。

他停下了他的动作,他的心狂跳不止,他甚至摒住了呼吸。

雨慢慢的停了,云渐渐散去,山后露出半个月亮,月光下,那只狼开始来回在公路上走动,走动了几圈儿,它慢慢的向他靠近,但保持着一定的警惕,它不是直线走过来的,而是来回跑着之字形,那双眼睛发出的绿光闪着,并不时的回头看着身后。

他就着月光,看着车上手能够到的每一个地方,他在寻找能自卫的武器,突然,他发现仪表盘中央被他砸破的小洞下面是副驾驶的手盒,在手盒里有一支高压电棍,这东西他看着似乎很眼熟。

其时走夜路的营运大车多数都配备有这种电棍,用以自卫,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他忍着痛,伸手把这电棍拿在手中,等着那狼走近。

但那只老狼似乎是感觉到了不祥的气息,它在周围转了一会儿,又转身跑远了。

它又跑回了马路,在路边蹲伏下来,看着这辆出了事故的大卡车。

他松了一口气,身体瘫软下来,紧张的情绪使他出了一身冷汗,风吹过来,身上又感觉到剌骨的凉意。

他再回头看时,那路边空空如也,不什么时候,那狼消失了。

他又陷入了深深的孤独,他隐隐的感觉到自己甚至希望它再回来,他觉得哪怕是承受它带来的危险或者直接被它咬死也比现在的孤独和疼痛好受,为了消磨孤独,他又一次拿起手中的东西,继续敲打着面前的仪表盘,他相信仪表盘被敲碎之后,他的左腿就会获得自由,那时,他大概可以逃出这辆车子。

月亮要从山的一边隐去时,他突然想起了刚刚拿出电棍的那个洞,也许是因为刚刚的不速之客给他带来的惊魂未定,他竟然忘记了他自己发现的这个小小的宝库,他伸手在里面摸了摸,竟然在里面发现了一根小撬棍和一支一字改锥,这里面还有一把钳子,但是钳子卡在里面,拿不出来,其余的,就是车上的备件,车灯上的小灯泡,螺丝什么的小东西。这真是意外收获,他拿起小撬棍放到一边,又拿起了那把改锥,想到先把头上的柜子撬开再说。

“这里面会是什么呢?”

他自言自语,他想这里面最好有一点矿泉水,吃的,哪怕是方便面也好,他感到肚子有些饿了。

“噗……”

一声悠长的声音,伴着一股臭气弥散开来,这让他很是意外。

“死人也会放屁吗?”

他自己问了自己一句,然后又拿起手中的工具,自己想到这种事情,竟然感觉很可笑。

“死人怎么不会放屁呢,为什么会那么想呢,自己没见过的事情就是不可能发生的吗?”

他想着这个事情,伸手摸到头顶的那个柜门,月亮此时彻底消失到了山底下,周围彻底黑了,雨也停了,山间吹来一阵阵的风,这种风很硬,吹得他脸皮一道道的疼。

这种风吹脸带来的冻疼和他身上其它地方的疼多少还有一些不同,这种疼是皮肤之外的疼,疼得不厉害而且来得快去得也快,完全不至于让人绝望,甚至让人易于遗忘。现在,他身体内部的疼痛来得钝却持久,一直疼下去,一直没有减轻,相对于剧痛,只有更痛。

据说医院里会给疼痛分级,他想不管如何分级,这种疼痛一定是最高级别、是最难以忍受的疼。

这种疼痛,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未必遇到。他想,那些遇到的人在一开始遇到这种疼痛时,都会像他一样还以为自己可以习惯这种疼痛,就好像习惯生活中的其它事情一样。比如那些绝症病人,当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得了绝症,无法治疗的时候,他们也会有像他一样的想法,先是认为这是一场梦,可能醒来就没了,然后会认为事情哪里出了岔子,不应该是自己,他们寻找原因,最后,才会认为自己会适应那种病,然而,到最后才会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当然,这是人的一种侥幸心理在作怪,当他的动作再次牵动伤口时,他开始明白这种侥幸心理要不得。他有点承受不了,他不想知道自己其实适应不了,他欺骗自己,他觉得这一切总还是会过去的,虽然他坚信这一点,但事实上,这疼痛确实难熬,即使明知道一切都会过去,但还是让人绝望。

命运把他扔在这里,让他承受这一切的时候并没有给他其它的选项。

如同他昏昏沉沉的来到这个世界时,命运也没有给他任何选择的余地,如同他现在所处的境地,他所遇到的困境,命运没有给他任何选择的余地。

与其说是事故,不如说他是被命运扔在了荒野中。

在这黑暗的荒野中,有着无数的危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之路还能走多远,他不知道下一个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什么。

一切似乎并没有变得更好,而是在慢慢的变得更坏,伤口如果不及时处理会带来感染,如果不趁着有力气的时候逃出去,就只能等死。

他在和疼痛搏斗的这短短的时间里,明白了很多的道理,而这些道理,他找不到表达的方式,原来这世上真有不可说,说即错的事情。

他刚刚以一已之力敲破了这块黑色的硬塑料所给他带来的生的希望,但一只狼的出现,就让他失去了全部的希望,现在这只狼走了,然后,他又觉得还是有希望的。

它实际上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出现了,它的出现并没有帮助他,也没有真正的威胁到他,但是它却真真正正的影响了他。

“还是得干呀,不干就得死啊,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或者,被狼咬死。”

他自己给自己鼓劲儿,用一只手拿了改锥,伸出一根手指,摸到柜门的缝儿。

“哎……,在这儿,这调皮的小门儿,别害怕,我马上就要打开你,看看你里面是什么样儿,你是好人啊,还是坏人啊?”

他用改锥慢慢的寻找刚才用手摸到的柜门的缝隙,找到了,用力的剌进去,但那柜门很硬,改锥滑开了。

“哎哟?”他微笑着:“还挺调皮呀,乖乖的打开吧,小门儿。”

这一次,他很熟练的把改锥插进了柜门的缝隙,把柜门撬开了一道缝,柜门发出“吱”的一声,然而并没有打开,而是夹住了改锥。

“总比不动的好啊。”他嘀咕着,又用了一把力,柜门只是动了一下,依然没有打开。

他把改锥用头顶着,伸手去拿那把小撬棍,这次,稍一用力,柜门就被打开了。

他笑了笑,他突然觉得在这个荒郊野外,这么小的一件事竟然能给他带来这么大的快乐。

“人生不过如此,在临死的时候,这么一件小事也是如此的令人开心,真是不可思议啊。”

他想着,自言自语的说:“如果我能活下去,这一天是值得记住的。”

柜门打开后,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食物,而是一些衣服棉被之类的,毕竟也可以御寒,这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他往上伸了伸头,用头顶着撬开的那道门,防止它弹回去,从里面拉出一件衣服,那是一件半棉的外衣。

“真是不错呀,有啥都比没有强啊。”他自言自语着,把这件衣服盖在身上。

天空中的云渐渐的散了,看来刚刚是一场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身上虽然湿透,但这一阵的忙碌也已经把湿透的衣服捂热了,精神的兴奋也使疼痛减轻了不少,这时他感觉到了疲累,然后,他感觉到有了尿意。

“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呢?”

他自已和自己说着话,伸手抹了抹头上的汗。

“能忍着就先忍着吧,一会儿再说。”

他接着伸手掏那柜子里的东西,里面除了一床被子,什么都没有了。

天空中星光闪烁,野外的星星很亮,银河中央的白鸟星座排成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悬在他的头顶,这种情形让他感觉到内心十分宁静。

“慢慢来,总会好的。”他自己安慰着自己。

休息了一会儿,他又开始拿起那把小撬棍,用力敲打起前面的仪表盘来。

小撬棍比那东西要强得多了,加上他也算是挺熟练了,他很快打碎了仪表盘,露出了下面的钢梁,这种钢梁用铁板冲击而成,虽说坚固,倒也不是不可松动,用力掰一掰,他感觉到稍微有点松动,但此时他的右胳膊已经很是酸痛,每一下动作牵拉着身体,那种疼痛由钝痛变成剧痛,他咬着的牙也已经从钝痛变做生疼了。

他不得不再次调整自己的姿势,把身子蜷起来,这动作又使他身上的疼痛加剧,他试了几次,才慢慢的把身体调整到自己要的形状,他伸手往里探着,摸了摸钢梁附近,没有找到一个能够下撬棍的支点。

“慢慢来……”

为了集中精神,他又开始和自己说话。

“这不行啊,想想办法,只要撬开这个东西,就有救啦!”

但这确实还是有些难的。

他试了几次,撬棍无处着力,那钢梁还是纹丝不动,倒是白费了许多力气。

“哎呀,这不行啊。”

他又一次把手伸进那个洞,通过那个洞在手盒里摸索着,期望能够找到一块锯条,哪怕是一块刀片也好。

但是那里面除了他摸到的那些东西以外,确实什么也没有了。

钳子是好东西,可以一点一点的把这条铁皮钢梁掰断,可是现在钳子被卡在里面,变形的铁板把它夹在中间,活动一下都不可能。

“唉……,真是,要想把腿拿出来,就要用到钳子,可是钳子也拿不出来啊。”

他自己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正中的白鸟星座比原来的位置向下移动了一点,已经在车顶的边缘了。

休息了一会儿,他又拿起那根小撬棍,把它插进大腿与钢梁中间的缝隙中,绷紧大腿的肌肉,然后再活动那小撬棍,他听到那钢梁发出了“吱吱”的响声,无论如何,这是个好消息,但纲梁也有弹性,这样撬了几下,还是没有一点作用。

这时,远方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他想回头,牵动了右锁骨和左腿上的伤,剧痛使他喊了出来。

“啊呀!”

声音在山上回响着,传得很远。

他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回头看,看到在马路下方的草地上,一个人骑着一匹白马经过,那白马是一匹走马,并没有跑,而是一步步快速而有节奏地走着,他们正向这边走来,但方向上看,应该是顺着马路的方向走的,可能并不会看到这辆沟里的大卡车。

“哎!”他喊了一声。

那白马停了一停,他看到马上的人向他的方向看了看,但没有动。

“哎!……哎!”他又急促地喊了两声。

马上的人似乎是发现了他,但他没有贸然靠近,只是向他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停下,在高处看着他。

“救命啊!”他看着他,他感觉自己的心在胸腔中急速的跳动,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他知道,在这条少有人迹的路上看见一个人,无疑是他的幸运。

马上的人看了一会儿,喊了一声,他喊的声音不高,他没听清他喊的是什么。

“救命啊,救救我呀!”他再次向那个人呼喊着,他感觉到肿起来的眼里流出了泪水,在这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哭了起来。

“救救我呀!”他继续喊着。

但那人只是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他拔转马头,向着自己原来要走的方向跑远了。

他听着那远去的马蹄声嗒嗒的跑远,他又喊了几声,一直到那马蹄声再也听不见,他无力的喊了几声,觉得嗓子发干,声带撕裂般的疼,最后,他只好放弃了,他把头伏在自己的胸前,哭了起来。

哭够了,他擦干了眼泪,再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白鸟座的大半已经被车顶挡住,只有最后一颗星还能看见,那是白鸟座最暗的一颗星,他看着那颗星,心里似乎还在对那个要消失到车顶的星座做最后的挽留,他感觉到这种挽留和对那个陌生的骑马人的挽留一样无力。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内心一点一点的平静下来,他想,也许,自己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

他放弃了抵抗,静静的躺在车里,把手中的工具放在一边,伴着两具尸体,看着天,静下来以后,他又感觉到了疼,浑身疼,而且,口也开始渴了。

他又感觉到了尿意,这次,他没有控制,就直接尿在了裤子里,当那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根往下流的时候,他感到了那一刻的绝望,仿佛那里面流出的不是尿液,而是他仅存的一丝希望。

他想到天一亮,太阳出来,旁边的两具尸体就会招来大量的苍蝇,然后腐烂生蛆,自己的身上有那么多伤口,腐烂的尸体会流出发臭的血水,污染伤口,然后会感染、发热、败血症,最后高热昏迷,死去。

想到自己就要死在这样一堆臭肉里,他心里不免难过,但随后又释然了,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怕什么呢?

他喃喃自语:“倒是不怕死,只是怕死不了,等死是真难受啊。”

想着这些,他心里慢慢的坦然起来。

“管他娘,先睡一觉再说吧。”

他想着这些事,闭上了眼睛,虽说心里还是很乱,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也许,还不至于那么惨。

他想到了一则新闻,地震中的一位老人,在地下被压了二十天,最后获救。

他想着,自己还年轻,大不了渴了喝点人血,饿了吃点人肉吧,也能挺个十天二十天的吧。

想到这里,他觉得不能睡,趁着有力气,应该再干一点,

他又一次拿起了小撬棍,虽然胳膊酸痛,浑身剧痛,但他还是一下一下的砸起那块塑料仪表盘来,他想,把这块仪表盘砸烂,也许就能找到别的地方把那根钢梁撬开了。

“是不是应该先趁着他们没臭,我先吃点呢?”

他自己问自己,随后又自己回答自己:“一会儿再说吧。”

他觉得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这时候他还是不想去吃人。

“饿死人的时候才会人吃人呢,我还能挺一会儿。”

他自己和自己说着,一边说一边用力的砸着。

那黑塑料很厚,而且越来越厚,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把上面穿了一个一个的孔,然后,又把一个一个的孔连起来,最后,这些孔变成了一道人工的裂缝,他用力往上一翻,一大块黑塑料板被他翻起来,他用力的折了几次,塑料板没有被折断,像翻开的书页一般在那儿立着,他看到了下面,下面的钢梁并没有接头,也没有可以下撬棍的地方。

但他看到了自己的腿,他的腿紧靠着那具尸体的腿,裤子破了一个大口子,白色的腿祼露在外面,上面全是血,在腿根部外侧,一把刀扎在里面,那刀有着一把黑色的刀柄,伤口边缘的肉向外翻着,皮茬发白,刀和肉之间是凝固的血块,血已经不流了。

他再次忍着痛慢慢的弯下腰,用力的把手伸进自己刚打开的洞,想伸手把这把刀拿掉,但是几次都够不着,弯腰的时候撕扯着他的锁骨和腿部肌肉,每一下撕扯都是让人绝望的疼痛。

他手指尖碰到了几次刀把,刀一动,腿上的伤口就疼得要命。

他起身喘了一口气,又拿起了撬棍,伸下去,想慢慢的把刀挑出来,毕竟,一把刀要比一把撬棍好用多了。

那刀扎得很深,好像已经嵌到了骨头里,他试了几次都挑不动,随着他每一次的晃动,大腿的疼痛又让他不得不停下手来。

最后,他失去了耐心,用力将刀向下打了一下,一阵皮肤割裂的剧痛传来,这剧痛比起之前的钝痛有过之而无不及,随着刀的晃动,割断了静脉,暗黑色的血涌了出来,血流很急,像是一股小小的泉眼。

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伸手去按,却还是够不着,只好用撬棍包了棉衣按在上面。

大量的出血使他感到浑身无力,他感到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的随着流血离开自己的身体,这个时候,他变得无比的绝望,他想冲着天空大喊,但又不知道要喊些什么。

咒骂吗?那有什么用呢?去骂谁?也许骂出来要好些,可是他已经不想骂了。

人之将死,说到解脱那都是骗人的,至少他没有感到解脱,也许有的人会感觉到突然与世界无关的那种超脱,但他的心里只有不甘心,他想到从自己发现自己被困在这里之后,做了这么多的努力,但最后还是摆脱不了这个结果,还不如自己一动不动,如果自己一动不动的话,也许都会比现在要好些。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啊!

他又想到,人生,其实就是现在他面前的黑暗,人来到世间,无时无刻不处在这种黑暗、疼痛、无法逃离之中,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不知道自己如何逃离,不知道对错,不知道因何而生同时也不知道因何而死,不知道是谁夺走了自己的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夺取了谁的生命……

他陷入了昏迷。

他昏迷前最后的意识中,他看到天空中的白鸟座,最后一颗星正在车顶处消失。

他再次醒来时,是被疼醒的。

已经在车外,腿剧痛,锁骨处的疼痛似乎有所减轻,肩膀正被什么东西刺中,被剌中的地方很痛,撕扯着,他发现自己正被什么东西拖着,正往野地里走,他抬头看见,是那只狼,它咬着他的肩膀,把他从车里拖了出来。

其实,从车里出来并不用费很大的力气,只是他的疼痛和虚弱使自己没有使出力气而已。

他慢慢的把手靠近腿上的伤口,伸手把腿上的刀拔出来,用尽力气剌向那只狼,那狼嚎叫了一声,松开他,向山里逃去,他躺在地上,用手堵住了那腿上的伤口。

此时,东方开始发白,如无意外,太阳很快就会慢慢从山间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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