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呼,呼......”叶青拼命往前跑着,她的耳边一直响着刚刚那个男人的喊声:“跑,往前跑,往亮的地方跑,往人群里跑......”,她感觉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如果不是近乎机械似的听从着那个男人的话,她想她这会儿早就瘫成一团了。
叶青在附近的批发市场上班。半年前,市里重新规划,要建新的商贸市场,整个批发市场的周围设施都要改造,也因此,从批发市场出来到她租住的小区,整条路上都是围挡和建筑材料。
没有改造前,这条路上的路灯就不多,这一改造,需要把原来的马路拓宽,路灯便又被移走了不少。开始的时候,围挡起来的路段晚上还有施工,从工地上拉出来的灯泡儿倒也给了叶青许多方便,但自从批发市场里的业主们集体上访,不满这次改造方案之后,施工便停了下来。
停下来的施工现场,到了夜里,便黑黢黢死沉沉的。叶青每每提心吊胆走过这里,心里都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村子外面那座乱坟岗,如果再加上几声狗吠,那就更像了。
乱葬岗里整日游荡着的是野狗,而这里整日游荡着的除了无业游民外,还有那些地痞流氓。他们的眼睛白日里盯着那些聚众上访的业主们,夜里,则盯住了那些独行的女孩儿们。
如同今晚的叶青。
那件事发生以后,叶青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这么晚下班了。今天店里来了一批货,明天要着急发出去,老板娘揪着她们几个非要在今晚打好了包,一直忙到夜里十一点才做完。
叶青一出批发市场的大门,她就知道自己被盯上了,黑暗里,有几双饿狼般的眼睛正闪着贪婪的光芒,看着叶青如同垂死挣扎的猎物般东突西奔想要找到活路。
叶青越走越快,可是黑暗里的围挡就像是迷宫一样,她在慌乱里迷失了方向。那几只恶狼狞笑着缩小了包围圈,叶青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紧缩,呼吸开始困难起来。
她开始小跑起来,回头望时,已经能隐约的看到那几张如噩梦般的脸,她吓得跑得更快了起来,脚下的各种建筑材料和已经挖出来的沟坎不时地绊住她的脚步,她急得哭了起来。
“往这边跑!”突然她的右臂被人捉住,她终于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一边叫,一边挣扎。“别乱动,看清楚路,往这边跑。”是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比较苍老,捉住叶青胳膊的手,却温暖有力。
叶清知道,她遇到好人了,这才跟着那个男人往右边的小路上跑去。跑在前面的男人,个头不高,很短的头发,背影有些佝偻,腿脚并不是十分利索,跑起来时一瘸一拐的。
“哟,被人截胡了嘿!”嬉笑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叶青紧张地反握住男人的手,那只手很粗糙,很像记忆里父亲的手,叶青鼻子一酸。
“跑快点,让我们看看是谁在我们地盘上逞英雄。”路的尽头,是另一拨人嘲弄的声音,男人站住身型,把叶青挡在后面。
“前面五米处的左手边有一条小路,直接通往华西路,上了华西路,你就跑,往亮的地方跑,往人多的地方跑。”男人小声地对身后的叶青交代着,叶青喘着气,点着头。这个时候,她能做的就是相信他。
男人嘱咐完,回过头来看了叶青一眼,朦胧的光线里,叶青只看清了他略有些欣慰的眼睛,那里包含着愧疚,还夹杂了心疼。
叶青一愣神,心里便又是一缩,她错开眼睛,低下头去。“那条小路不好找,一会儿我领你走过去,看准机会你就跑,别犹豫。”男人说。
“那你呢?”叶青轻声问他,“不用管我,我有办法脱身。”男人边轻描淡写地说着,边领着叶青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脚步。
“三,二,一,跑!”男人猛地往左推了叶青一把,叶青的身子一趔趄便转进了一个狭小的过道里,她愣愣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愣着干啥,跑,往亮的地方跑,往人群里跑!”男人低吼着。
叶青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男人,转身又快速地奔跑起来,身后传来闷闷的肢体碰撞的声音,夹杂着那些人的咒骂声,渐渐远了......
前面有大片的灯光了,前面有人在走动了,再坚持一下......叶青咬着牙,艰难地拖动着两条腿往前跑,人流终于渐渐多了起来,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人间一样,气息一松,便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大滴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哭着哭着她猛地想起刚才那个男人和那些闷闷的肉体撞击的声音,赶紧擦干眼泪爬起来,微微辨认了一下方向,便又往下一个路口跑去。
她记得,那里好像有一个派出所。
2、
叶青蜷在派出所的长椅上,睡了一觉。她睡得很不安稳,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那个男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愧疚和心疼扎得她心里的痛意滋滋地往外冒。
渐渐地,那双眼睛便和另一双眼睛重合了,而另一双眼睛里所包含的那种惊疑、无助和鄙夷,像黑暗里张开的血盆大口,冲着叶青扑面而来,吓得她啊的大叫一声,便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她趴在地上恍惚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爬了起来。天已经亮了,陆续有更多的警察来上班了,她走到值班室门口往里看了看,昨天接受她报案的那两个警察没在。
办公室里的挂钟已经走到了早上七点半,叶青想了想,现在去上班,还能来得及,中午抽空再过来一趟。她转身往外走去,却在门口与一个警察撞了个满怀。进来的警察正是昨晚给她做笔录的那个年轻警察,他见到叶青,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外走:“正好要找你,快跟我走。”
叶青的心没来由地便一沉,“人找到了吗?”她轻声问道,年轻警察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边头也不回地对她说:“找到了,你去认一认是不是他!”
昨天她带着一老一少两个值班警察回到事发地点时,那群地痞和那个男人都已经不在那里了。警察不放心,要在四处再找一找,就想先把叶青送回去,叶青坚持要等消息,便让他们把她送回了派出所。
“认一认是不是他!”这句话让叶青心里犯嘀咕,好赖马上就要知道结果了,她便默不作声地坐上了警车,任由年轻警察把她带到了事发现场。
现场的状况让叶青软了腿。杂乱的建筑材料横陈,深浅不一的沟坎排列着,现场的警戒线围了一大圈,好把看热闹的人们挡在那具被白布覆盖着的身体外围。
年轻警察半搀半扯地带着叶青钻过围挡,“老丁,我把她带来了。”他对正蹲在地上看血迹的年老警察说,那是昨晚接待叶青的另外一个值班警察。
老丁回头看了一眼叶青,对着年轻警察扬了扬下巴:“小王,你先带她去看一眼,确定一下死者身份。”
死者身份?叶青恍恍惚惚地跟着小王走到尸体面前,他把白布的一角扯开,回头对叶青说:“我们今早五点多在这里发现的他,你看看,是不是你说的那个男人?”
男人的身材不高,头发很短,睁着的眼睛仿佛还看着叶青,他嘴巴微张,仿佛还在嘶吼一样。叶青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即胃里便开始压抑不住地翻腾起来,她趔趄着跑出围挡,找了个角落狂吐起来。
“喝点水吧。”良久,小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并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是他吗?”他问。
叶青接过水,微微点了点头,“是他!”她说,“他怎么死的?”她的声音颤抖着,仿佛说出这句话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一般。
“他身上有很多处伤痕,致命伤在脑后,是被尖利的东西击中,现场发现了带有血迹的三角状石头,至于是不是他杀,还需要法医做进一步鉴定。”小王说。
“你好点了吗?”他又问,“好点的话,就跟我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3、
那个男人,叶青认识。他叫宋玉良,在批发市场开了个门市,人很厚道,而且仗义,这评价不是叶青给的,而是批发市场所有认识宋玉良的业主们给的。
以前的批发市场鱼龙混杂,经常会出现互相挤兑的现象,一来二去,市场变得混乱不说, 还经常会有打群架的现象。宋玉良是老业主了,他出面约了十几家不同行业里比较有权威的业主们,坐在一起开了个会,最终成立了批发市场业主委员会,一起商定出了维护市场良性发展的政策。
从那以后,批发市场再也没出过打架斗殴的现象,文明化的市场也带来了很多客源和商机,大家都挣到钱了,因此,只要提起宋玉良,这里的业主们都会举大拇指,说一句仗义。
宋玉良人很好,可是婚姻生活却并不圆满。媳妇跟他离了婚,留了一个女儿给他,因为舍不得女儿受委屈,他便一直没有再婚,年近五十的人,又当爹又当妈把闺女拉扯大,非常不易。
叶青认识宋玉良的闺女,她叫宋慈,长得很清秀,每天安静地背着一把琴穿过门市前那些大大小小的打包袋,走进自家的门店里。
每当这个时候,宋玉良就会笑得像一朵花一样,边快速地收拾着门前的打包袋,边给左邻右舍说:“我闺女来了,我得打样了,有人找我,让他打电话,或者留口信,都行。”
叶青很羡慕宋慈,她虽然没有妈妈,可她有一个那么疼她爱她的爸爸。叶青虽然什么都有,可她的爸爸妈妈只爱她的弟弟,她只是家里又一个赚钱的工具而已。
偶尔,叶青看着宋慈走过去的身影发呆,宋慈感应到,会回过头来冲着叶青甜甜地笑。叶青心里便叹一口气,谁家里有这样蜜糖儿一样的闺女能不疼呢?唉,这就是命。
叶青上学的时候学过一个成语,叫天妒红颜,当得知宋慈的死讯时,她脑袋里便一直回旋着这个词。果然,那么好的女孩儿,就不适合待在这肮脏的人世间。
那一阵子正是商贸城改造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批发市场的业主们不满改造补偿以及回迁政策,纷纷找到市场的业主委员会,想让委员会出面去跟开发商讨要个合理的说法,宋玉良作为委员会的名誉主席,这样的事,他首当其冲。
那些日子,宋慈来市场找宋玉良时,总会扑空。她会安安静静地待在门店里,偶尔会练习一下小提琴的曲子,悠扬的乐曲从杂乱的批发市场传出来,无端地便为市场增添了一份艺术的气息。
叶青很喜欢宋慈来市场,听着优雅的小提琴曲,她感觉自己仿佛也变得有气质多了。
一切都从那件事发生后变得面目全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