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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盲目得一无所知,我预感有更多的道路。我不知道。每一件事物都是无限的事物。我知道的隐秘出口,只有我死亡的双眼。
1.
何微去世前,将她生前住的农家小院和一部分现金留给了程东岭。程东岭忙完丧事后,看到何微留给他的寥寥几句话,还只是财产分割说明,茫然中渐添了不少屈辱和不甘。
认识何微三年多,不知不觉中,三十五岁人生中遇到的酸甜苦辣,程东岭都亳无保留地告知了她。只是到最后,何微的一切,他却一无所知。
这个比他大十岁的女人,在他面前一直淡然处之,就是他们最为亲密的时刻,也好像没有过喜怒哀乐。这么一回想,他觉得心口有些疼,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难道我,竟爱上了她?”
也不知是抵触这个感受,还是不能接受何微去世的现实,程东岭看着面前可称为遗嘱的便条,心中不禁涌出丝丝嫉恨。
因为那上面只有三句话,除了给程东岭的东西,何微还将少部分现金赠予了一个叫钱之飞的人,还有大半的现金留给了一个叫林静安的人。她没有其他吩咐,也无任何对人世留念的话语,好像她只能如此,又似知道即便如此,程东岭也会处理好一切。
“我是不是应该感谢她的信任?是信任还是冷漠?”
程东岭眼角有些红,他从来没有听她提过这两人。当然,平时何微就很少开口,她总是静静地听程东岭谈东谈西。
“这两个陌生人,是何微的什么人呢?而他又是谁的谁?他在她的心里有过一丝波痕吗?我是她的情人、朋友、仆人,还是她为她自己找的一个收尸人?”
眼角有些湿润,程东岭不想哭。从前,他在何微面前倒是哭过几次,每次哭完,他觉得自己更傻了。本来就比她小,何微包容似的抿抿嘴,好像就让他越来越信赖她。那时有多欣慰,现在就有多愤懑。
他们是在医院遇见的。程东岭说好听点可称为“保险代理人”,不好听就被人叫作“卖保险的”。虽然已进行业好几年,和病人医生也打了无数次交道。但是那天当病人、病人家属、医护人员,还有他的同事闹成一团时,他突然倍感疲惫,十分不耐地躲到了一旁。
何微就是那一刻找上他的。普通的女人,看上去不比他大多少,齐肩的发,不显得漂亮,但感觉温软轻和。她说她刚做了个小手术,还要常来医院检查。她住在郊区,来市区一个多小时要倒三趟车,不方便,因此想雇个人。并不需要每天照顾她,只要每个月帮她到超市采购几次,再每月接送她去医院两趟,给的工资却抵得上他每月赚的一半了。
程东岭没多犹豫就同意了。他还浮想联翩,自嘲自己时来运转,也许何微是位富婆想包养他;再不济,通过她多认识些不缺钱的主,多做几笔单子也是好的。要知道,平时为了攻克一个客户,他要花不知多少倍的人力财力,还不一定能成单。即便接了单,客户家的零碎小事,或者随便谁有个头痛脑热,他都要上接下送服务到位。
现在何微的要求,对他来说,只是顺手的小事,不过开个车跑些路,就有额外的工资拿,不答应才是傻子呢。他想。
他只是没有想到后来会出现意外。后来,那已是第二年中秋节了。程东岭给客户送完月饼,突发奇思,特别想去何微家蹭顿饭。于是,他就去了。
何微家是个典型的小四合院,正房三间加西边一厨房,东厢有两间空房。何微生活简单,屋内除了必需品,相当空旷。前面几十平的小院,后院大些,有百十来平。程东岭和何微熟悉后,为了节约时间,平时购物都是晚上送过去,于是慢慢的刮风下雨天,原来无人居住的客房东厢房,就成了他的宿舍。
“我这也不是欺负好心人,也不是为了口好吃的,实在是因为我忙呀。可我再怎么忙,也没耽误客户的事。我还帮她在后院种上了当季疏菜,又帮她养了十几只鸡。她住在农郊这么久,这些简单的事都不会做,真的是来休养的。”
有时候,程东岭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可是看看节省下的工资,拍拍吃饱的肚子,就由不得他不自欺欺人:“以后不管她有什么事,我都尽心尽力帮她。”
虽然何微一直冷冷淡淡的,但程东岭却认为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了。从前那些开心不开心的事,甚至小候挨爸爸打,被老师表扬的小事,他都絮絮叨叨地告诉了她。其实说的时候只是想找个话题随便聊聊,不知怎的,越说越多,越说越想说。而说多了之后,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之间亲近了很多。
可是再如何亲近,程东岭从未想过他和她会成为情人。他已经知道何微比他大十一岁,而不是他认为的四五岁。他谈过女朋友,都是比他小几岁的。虽然最后她们都离他而去,但他以为他最后还会爱上一个和她们相似的女人,和她们中的一位结婚生子。
可是那个中秋节,他喝多了,他躺到她的腿上,他搂住了她的腰。他说,他并没有想念父母,他也没有想念什么朋友,男的朋友、女的朋友都没有。可是不知怎么,他说,他就是好难过,他好想哭。于是,他搂着她,就哭了。
他的泪打湿了她的衣,她摸了摸他的黑发,真浓密,然后把头靠在他的头上,那么的温柔。他没有忍住。第二天,他躺在她的身边,对她说对不起,她轻轻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也就笑了。
似乎一切照旧,又似乎有些不同。他会闹她。有时,她会一起;有时,她说要歇一歇,让他一边待着。他很开心,偶尔会觉得有些事,比如从前的事,比如以后的事,两个人应该好好谈一谈才是。可是快乐的时候,总不愿有不太重要的事情来打扰。
事情是怎么地逆转而下,不可挽回的呢?程东岭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大半年后,突然地,何微就病危了。混混沌沌两个月,醒来发现之前的几年仿佛只是一场梦。
这世上是否真有何微,世上又是否真有他?也许在他程东岭的人生里,何微是查无此人;而在何微的人生中,他程东岭也只是个代名词。
有人说,相遇不必相识,可他们明明相遇又相识,可最后,却似从未能相知过。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他想:“事情不可以是这样。”
2.
钱之飞看看手中的便条,再望望眼前的男人,不可思议地问道:“这是何微的遗嘱,真的是何微?你是程东岭?”
“对,我就是程东岭。”程东岭揉一把自己的眼,翻开从何微家找出的相册,说道,“这是何微生前我帮她拍的照片。之前的这几张应该是十多年前拍的,变化有些大,你看一看是不是她。再说,我给你送钱,又不是来骗你钱的。”
“不,不……”钱之飞尴尬地将他脑门上的一缕头发推到头顶,强笑着将两只大眼袋挤到眼皮下,“其实是我没想到,说实话,我和何微并不熟,都没说过几句话,而且十几年了,可能近二十年都没联系,也从没听过她的消息,所以有点不敢想象。”
“你是何微的……”钱之飞的声音渐渐低无。
钱之飞已经五十岁了,记忆里好像何微比他小些,而程东岭看上去才三十多岁而已。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荒唐,不过现今姐弟恋也没什么稀奇。只是一个久无消息的人,忽然有了几个大的讯息,不得不让人惊诧。
坐在对面的程东岭,却低头沉默不语。
钱之飞只好跟着低头看向桌上的照片。年轻的女子照,都是圆圆的脸,笑吟吟的眼,有古风,民国风,还有现代风格的。钱之飞想起了,是何微曾经演过的几个角色,离主角十万八千里。
他翻到第一页,照片上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瘦脸,眉眼细巧,嘴角微放松,似乎寻常。但安安静静中,有股超出尘世的样,像要破纸而出,让人感觉连这画像,也想要远离人世十万八千里似的。
钱之飞皱了皱眉,又重新将掉下的刘海绕到脑门上,目光扫过放在一旁的便条。那纸上短短三句话,秀气的字迹,像小学生一笔一划写出的。
钱之飞脑海里快速地闪出何微的身影。那时,他在工学院读大四,正在就业和升学之间左右为难。同时,他又迷上了舞台剧,又想当编剧又想当导演,时常跟在艺学院的徐铭生后面瞎混。
徐大导演当时在行业内还是位小人物。他是钱之飞的高中同学,但在他们一帮学生中却最是风流。
当时,他们正排练一场新剧,有一天,徐铭生带了女孩过来,圆头圆脸,黑发齐腰,她从不主动和旁人打招呼。不过有人上前和她问好,她也能细声细语回一声。有人问话,不知如何答就微微一笑。这就是何微。他们以为剧里要换人,她却安静地坐到角落里写起字来,认真得就像刚学会写字的小孩子。
何微来学校里二十多天,忽然又不见了。大家议论纷纷,有说是徐铭生要编新戏,也有说是徐铭生的女朋友,还有的说女孩其实是个傻子。一次偶尔的机会,钱之飞听徐铭生说何微是他大师兄的人。
他记得很清楚,徐铭生说的是人,而不是女人,他以为何微是林家的亲戚。
“林大师,大学里的画作就卖到天价的人,忽然间销声匿迹,不会他原名叫林静安吧?那时大家叫他什么的,直接就叫林大师,还称徐铭生为徐大导演……”
“有钱人就是任性,有钱人才能玩艺术……其实,当初姓徐的也算不上……”
钱之飞心口的刺熟练地拔弄了他一下,钱之飞很不舒服起来。
“其实这些钱,你可以自己留下,不必送来。”钱之飞有些迁怒,那个叫何微的女孩,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留下过深刻印象,这几十万元钱,并不值得他回望过去。
最近,他正跟着大师学佛法,修身养性。过去不重要,未来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健康的活着就好。面前的这个人,这个比他年轻许多的人,他和他也无话可说。他怕自己回想多了会嫉妒。
可是程东岭却不想放弃。他开始讲他和何微认识的过程,还有何微生活里的一些事情,当然有些事他永远不会说。
“如果可以,她的一切我都不想和别人分享,而且我看这个钱之飞并不是能喜欢何微的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最后时刻还能记起这个人,这个人在她生命里有什么重要的?我呢,我对她而言,又意味什么?”
程东岭隐藏住内心的悲愤,低声说道:“虽然我和她只认识了三年,但她帮了我不少,所以我想多了解她一些,以后回想起来,也不算愧对她。”
“愧对?”钱之飞一时间伤感起来,“我这一生只感觉愧对我自己。”
慢慢地,他讲诉起他的事情,尤其是大学快毕业时的心情,那是他生命的高点和起点,越说回忆越多。
“我就是那时认识何微的,不过我对她印象并不深。相比较我们身边的同学,她太普通了,既不漂亮,也无特长。说不上目中无人,但肯定不是伶俐人。”
“默默无闻的人是没有出路的。”
“林静安应该就是林大师,画油画很有名气。我们大一的时候就听说过他,他那时已经大四了。两年后听说他拿了个大奖,更出名了。徐铭生后来却和他闹掰了,不知为什么。有一小撮人说因为何微。因为后来几年,何微常常在徐铭生的剧里露脸,相信的人有几个,就不知道了。
“而那阵传言后,我们相熟的人就再也没见过姓林的。但何微和徐导他们之间却很生疏。当时我是徐铭生的助理,我觉得他们之间甚至比当初那二十几天还要疏远。何微演的也都是些不显眼的角色,群演而已。但是,每次徐有了新剧,总要留一个小角色给何微。”
“何微对演戏却没什么兴趣,有些不错的角色我觉得适合她,她却不愿争取。我就有点生气,毕竟常见面,她又一直在演戏,我认为她很不上进,也觉得她不识好人心。也许她查觉到了,忽然反问我,是否想导剧。”
“我沉默很久。我还是回答了她是。可能我一直有所期待吧。可是她只是说,许多人不想做的事都做了,为什么很想做的事却不去做呢?我以为她在鼓励我,开玩笑着说,等我以后当了导演,有合适的重要角色,一定请她来演。”
“她笑了,没说话。可那一刻她的笑容真的很美。”钱之飞叹了口气,梦幻地说道,“可能是我以为自己就要梦想成真了吧,所以才产生了那种错觉。可笑我却从没当过一次什么导演。最接近的一次,只有一次,那一次,我发现了一个剧本,我感觉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我打电话给何微,我给她讲剧情,讲人物分析,我讲了许久许久。最后我讲完了,她却说,她要搬家了,搬到郊外去住,她再也不会去演什么戏了。”
钱之飞哈哈大笑:“她还祝我一切顺利,早日拍出剧本。哈哈,你说,她现在给我钱,是补偿我,还是嘲笑我?”
程东岭看着“笑”出眼泪的钱之飞,冷静地回道:“不,她只是在谢谢你,谢谢你曾经那样看重过她。”
“真的?”
“对,就是这样。”程东岭回道。
“不然她不会保留那些照片,她其实应该喜欢演戏的吧,或者是那个时光。后来,她只是身体不适才搬家的。是的,何微只会这样做的。”程东岭心里默默地想着。
3.
“徐铭生告诉你地址?”颇为怀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探索着程东岭。
程东岭对这样过分的打量极为不适,他以为林静安是位绅士,或者是位不修边幅的艺术家,没想到他竟然是位运动达人。高高的个头,鼓鼓的手臂,真的和程东岭心目中画家形象相去甚远。
“何微,何微……”他低低地念叨着何微的名字,像在咀嚼着什么似的,程东岭不禁一阵恶寒。
“其实我为她取的名是何为,取之’所谓何来,来之为何’之意。徐铭生说叫微微更好。我遇见微微的时候,她神志不清,我根本不知她的来历,也不知该如何对待她。”
低沉的声音,程东岭却觉得很不悦耳,甚至有些厌恶。他知道其实是他自身的原因。
“放松,放松些,程东岭,难道你不想了解真实的何微吗?”
程东岭不安地坐着,林静安却面无表情地回想着。
“而且,那个时候,我似乎很出名,但我内心却不知路在何处。对画画,也好似厌倦了。所以我到处跑,然后在一个小县城遇到了微微。”
“她在一个小食铺后洗碗,她干活很认真,算得上一丝不苟,和其他年轻女孩没什么不同。可是,当她的注意力被旁边飘落的花瓣吸引时,她的目光变得模糊呆滞起来,茫茫然然,飘飘荡荡。当花掉落到水池中,她双手捧起那些花瓣,注视着它们时,天真的眼中带着她未知的虔诚,仿佛发现真主临世,盲目又炙热。”
“那一刻,我无比激动,我以为她会是我的缪斯。”林静安说着激动人心的话,整个人却无比平静,神态没有一丝改变。
在程东岭疑惑的目光下,林静安很给面子地解释了两句:“当时很激动,现在几十年了,知命之年都过了,没什么想不开的了。”
他淡淡地笑了笑,这一刻,程东岭在他棕色立体的俊脸上看到了何微的影子,而何微明明是清瘦的身形,细目的脸庞。
一时间,程东岭心中很不舒服。
“就好像周围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我对何微来说,是不重要的;何微对他来说,也是不重要的。”
这样一想,程东岭又难受起来,为他自己,也为何微。
“你爱她吗?”他问出口。
“我不知道,当时我不知道。我只隐约觉得我该是她,我最终的目的就应该像她那样,盲目又炙热,不然,我可能就消失了。”
程东岭一时未能明白。
林静安却没有留意,只继续讲述过去的经历:“我留下了一些证件材料,说明会为微微治病,食铺老板娘也没有太过为难我,她本来也只是同情才收留微微的,于是我就将微微带回来了。”
“收留?”
“是呀,”林静安说,“老板娘说她自己找过去要做工,开始没有查觉,时间长了才发现不对劲,只好打发她到后厨洗菜洗碗。”
“为什么?”程东岭想他认识的何微,“她不是天生的。”
“也许。我将微微带回来后,才发现这不算一个坏决定,但也不算是好决定。徐铭东嘲笑我想做希金斯教授。啊,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并不想改造她。当然,我也不能无视她的病症,她是有些不正常,但日常的家务她都能很好的完成。”
“只有某些时刻,她有些迷糊,在小县城的时候这种时候多一些,但回到家却少了。我并不能确定哪些事会让她不安。我就教她读书写字,她学得还不错。她知道要学习,所以我不想把她送去医院。我觉得她能变得更好。虽然她并没有对我的绘画事业有所帮助。”
“我也教过她画画,她好像很不喜欢,我就放弃了。变故出现在一年后,一个初秋的下午,我和徐铭生讨论他的新剧,何微坐在客厅的另一边看书。徐铭生忽然问我,就这样和她不清不楚地相处吗。我很生气,大声回他,什么不清不楚,我从未有过坏心思,微微是我妹妹,后来我又大声叫了声她是我妹妹。”
“微微被惊了啊的一声,望向我们。我安抚地向她笑笑。她接着又看起了书,我们继续讨论。到了最后,徐铭生异想天开,说要在剧中加一条蝴蝶谷。我认为这个主意俗透了,说与其加什么蝴蝶谷,不如添条蜻蜓池,还显得清新。”
“徐铭生对我的话还没有反应,我的得意还没升起,微微就扑向了我们这边,她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刺向了我,刚刚她还才拿过那把刀帮我们削过水果。我吓呆住,直到刀快刺到我的身上,我才挥起手臂去挡。然后,刀就刺中我的右手手腕。”
“你看我的手。”林静安举起他那健壮的手臂,“我的手其实没什么事,可是当时我就是拿不了画笔。我的家人责怪我带回微微,他们觉得几十年对我的付出打了水漂。徐铭生知道一切,我们吵了一架,因为我没有为微微解释。微微吓昏后醒过来,她完全清醒了,但是她不和我们讲任何事。她离开了我。”
“你爱她吗?”程东岭不死心地问。
“我不知道。你要我爱她吗?她刚离开的那几年,我迷上了其他的一切,除了画画。可几年后,我还是不由自主的拿起了画笔,但我这次没有放弃新的爱好。”
“我是一个人,不是神,也不再向往神。”
“我送给微微一幅画,开始她没要,后来却收了。”
“你结婚了吗?”冷不丁地,程东岭打断了他。
“结了。”林静安了然地看向程东岭,又漫不经心地说道,“没多久又离了。”
程东岭一梗。
“我爱过她吗?也许我爱的仅仅是我心里的想象,也许这个人其实是我自己。我以为我能成为这样或那样的人。微微搬到乡下后,我并没有和她联系过。”
“也许你更想知道微微爱过谁,而不是谁爱过她。是不是?”
“不,不是这样。现在,我更想谁爱过她。”
“你还想一直追寻下去?”
“是,我想。”程东岭回道,“不管什么样的情况,我都想知道。”
“那么,我来告诉你好了。”
4.
“微微把画卖掉了,用那些钱在她老家的山上造了一个蝴蝶谷,还有一个蜻蜓池。”
“她老家在哪里?”
“你想去,可以去看看。现在也不知有没有变样。不过,”林静安带着暖意的目光看了看程东岭,“你并不需要去寻找与微微有关的那些人,那些事我可以告诉你。”
“为什么?”程东岭不明白,“什么有关的人,还有她老家到底在哪里?”
“因为人很虚伪呀,不仅仅是身边的其他人,其实你与我,也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林静安感慨道。
这一刻,程东岭却莫名松了口气,少了一些见到林静安后,一直存在心里的压迫感。
“我离了婚,心中一直存有疑惑。就像你所问的,因为心有所属,才念念不忘吗?不管是对人,还是对事,我还是暗查了一番。微微的老家是那县城高岭镇下的小山村,因为蜻蜓池和蝴蝶谷,现在改名叫双景村,所以很容易就查到了一切。”
“然后我在那里遇到了微微的堂哥,还有她亲妹。堂哥并不是亲堂哥。他告诉我,微微的养母是他二婶,多年前瘫痪了,………,二叔就从县城的另一边抱了六七岁的微微回来照顾妻子。两家人本来相处得很好,兄弟俩白天在外做工,做嫂子的还常去照顾弟妹,毕竟微微那时还小。妯娌俩还商量说让两小孩长大后做亲,反正不是亲兄妹。侄子照顾叔叔,所以有一阵子还说过微微是他二婶的娘家侄女……”
“后来二叔却在外看中了一个寡妇,常常过去,做哥哥的一家帮着瞒,但最后还是被二婶知道了,两家人很是闹了一阵……后来,二婶逐渐疯颠起来,非常仇恨堂哥一家子,微微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微微的堂哥说,在他要成亲前,他二婶死了,微微也失踪了。”
说完,林静安注视着程东岭。
程东岭眉毛不由地挑起,惊讶地回道:“什么意思,他说是微微杀了他二婶,所以他们才没找微微?”
“你心里始终是微微最重要。”林静安收回目光,沉沉地说道,“我不如你。不过,后来我见到那所谓堂哥的妻子,你知道她是谁吗?”
“是谁?”程东岭问道,接着忽然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难道是微微的亲妹?”
“是呀,多么神奇,多么不可思议。而且她还恨恨地告诉我,当初她母亲和姐姐说过家里情况好了,就去看她,可恨丈夫的二叔说了假话,她母亲没找到。还有她娘家村子里早就有个蜻蜓池,不过池水干枯,也没有从前的景色了。即使还在,也没现在的这个好看。她不知道那是她姐姐修建的。”
程东岭的心扑动扑动地乱跳起来,他有些激动:“也许她母亲根本没找过她,所以微微才念念不忘蜻蜓池。”
“也许微微在堂哥成亲前,就知道了他的妻子会是她亲妹,也许她愤恨母亲不来看她,不能把她接回家;也许她还恨想嫁的人娶了妹妹;也许……”
“就是全是真的又如何,她没有伤害他们!你想说什么,想说她的养母吗?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她杀了她?也许她养母生无可恋,儿子夭折,丈夫离家,养的女儿不久也要嫁人,她自己存了死心;也许她本来身体就不好……”
林静安默然。
“微微已经不在了,要反过来想一想,”程东岭嘴里念个不停,“六七岁的微微是家里的长女,肯定能帮家里干活了,家里想送出个小孩,为什么不送更小的,却送了她?她记了事,肯定也懂事,肯定是她母亲骗了她……到了陌生的家,闷头干活的养父,生病的养母……本来和气的伯娘堂哥不理人了,养母像疯子似的打骂苛责……再大些堂哥骗了她,说娶她又要娶别人了……帮助了她的人并不爱她,甚至瞧不起她……”
“我没有瞧不起她,我只是不知道爱不爱她。其实,也许是她瞧不起我,她看透了我的虚伪。你看,后来通过徐铭生打给她的生活费,她现在全部还回来了。而徐铭生的支助,她却心甘情愿地用。哦,也许一部分还给了钱之飞,她清楚那时徐铭生不喜欢钱之飞,戏弄过他。她就是这么敏锐。”
林静安苦苦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他努力地想舒展开眉头,却没能成功。
程东岭忽然间有些明悟,说道:“我明白了,是你们太苛求了。你是,微微也是,极致的最终是毁灭,所以你们都放弃了你们认为重要的一切。”
“说得好像你顿悟了一般。”林静安不以为然地笑,“可是有什么区别吗?你的探索不也是你心底表现的某种极致,那么你是想毁灭掉你自己,还是想毁灭掉何微?你是继续追寻下去,还是平平静静地过人世间的生活。其实那种所谓的平淡生活,难道不是另一种虚妄?!”
程东岭无法做出选择,他不知何去何从,于是他留在了林静安的家里。
“没有关系,你想留多久就留多久,反正我这里也就我一个人。”林静安说,“只要你不要考虑到神志不清疯颠就行,不然,我一定会把你赶出去。”
不过,程东岭并没有在林静安家逗留很久。有时,他们聊聊何微;有时,他们一起运动。更多的时候,他们互不干涉。
直到有一天,程东岭在他的笔记本里发现了一个隐藏的文件,是何微写的一篇小文。
他看完后,想了一段时间,对林静安说,“我爱的应该是我陪了三年的何微,并不是我寻找后的何微。也说不上喜不喜欢她的从前,可是我想留住的是最初我认识的那个人。我不想丢掉她,虽然她已经死了,即使我不知道我最后的生活是毁灭,还是虚妄,我现在只想怀念她。”
程东岭回到了留有他和何微记忆的小院。特别难过的时候,他会打开电脑里的文件,阅读何微写的那篇文章,好像这样就能感知他和她都还活着,就像是活在迷药的幻觉里。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像过年小孩子玩的烟花,噼里啪啦一阵,不会太炫目,也不会很刺激,但最终,手里仍有些东西能握着。
5.
几十年前的想法,为什么现在我能记得如此清晰,也许我快要死了。古人云:人将死,其言也善。可我竟记起了那些我很想忘记的一切。想忘掉却不能忘掉,最终就会成了幻想。也许当年我就是这样吧。
只是现在的我和曾经的我又有些相象,不过,我不会不甘。也许,因为我快要死了。
死亡会隐盖一切,丑陋的,美好的,全在我眼里消失。
曾读过这样一句话:一朵花的凋落,荒芜不了整个春天。我觉得说的不对,对于一个人来说,一朵花的凋零,让人失去的是整个四季。
所以如果能得到一朵,即便很迟很迟,春天也会似来过了。于是,死亡竟也不是那么可怕了。虽然我从未觉得死亡可怕过。
可是,我竟然无法诉说我的心境。一想来,我的脑海里竟然只有这几十年前的幻境。何其哀哉?
可是我又是如此的清醒和喜悦。这又何其乐哉!
我要将那忘记的过往、曾经的幻想写下来,哪怕无人来读它,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大伯家的刚子哥死了,被他家养的老母猪撞死了。
大伯娘的哭声,忽高忽低地从西边传来,我坐在灶台前,一股凉气慢慢地从我的背脊骨里窜上了头,我的心却嘭嘭嘭地乱跳,脸上热气腾腾地,面前闪动的火舌,像热浪,一浪接一浪地,朝我扑来。紧接着,一种无言的疼痛,前后夹击,猛烈地撞击了我的全身,然后又像从我的身体内炸开,炸得我四分五裂。
我呆滞在灶堂口,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又传来一阵长长地哀嚎,久久不熄,我紧紧地揪着胸口,牙齿里咬出吱咯吱咯的长音。有火星子在我的手背上跳了跳,我立马甩开。顷刻,又仿佛身上的袄子也着了火,我从灶台前一下子蹦到了堂屋口。
“怎么了,怎么了?”刚子哥的二婶,躺在床上十年了我的娘,带着昏昏欲睡的迷惑,还有股昏昏欲醒的惊奇,在东屋里,一声高过一声地追问我。
她并不是关心我,我明白。其实我也不想回应她,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大伯娘在哭……”
声音之高之急,像从我心底火速地吼出来。廖廖几个字,大喊过后,才真真实实地砸在了我脑海中。几息间,这几个字,仿佛是颤抖的回标,在空中不停地旋转,到处胡乱地刺拉划弄,划出了无数飞舞的火花,然后它们又连接成一个个重重的火球,重新强压进了我的身体里。同时,重重地在我头脑里碾了几碾,终于将我烧得头昏眼花了。
“怎么了,怎么了?”我那娘还在屋内至死不休地追问。
我望向西方。几十米之外,那喧嚣之处,一时间我的目光,竟不能及。我扶着墙,身后还有刺耳的催促,让我不得安宁。
我向前跑去。地动了。然后,天的蓝、云的白,还有夕阳的金光,齐刷刷地坠入我家的院门口。瞬间,像点燃了迷雾里的烟火,我的身体也跟着噼里啪啦作响。周围有风,仅是微风,却也呛晕了整个世界。我像被碾碎了的豆渣饼,轻飘飘地到处飞扬。飘忽间,我不停地上浮、上浮,如妖怪神仙升了天。
但没一会儿,这股妖风将飘浮在半空的我,又吹落在了家门外。因为我看见了四面八方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涌向了同一个方向。我立刻清醒了过来,就像刚刚仅仅做了个梦而已。我靠在一堆芦苇和稻草堆的柴垛后,竟然还想着,这柴火是刚子哥给我家堆起来的。
即便如此,后面二三十米的路,我也蹒跚着走了好久,天都给我走黑了。等我进了大伯家,刚子哥已经躺在堂屋的门板上了。大伯娘在一旁嚎哭,大伯睁着眼却像死了一样。
周围不停地有人在嘀嘀咕咕。
“母猪发狂了,刚生了一窝……”
“三年了,都是干熟的活,猪怎么就疯了呢?”
“胁骨不知道断了几根?有肠子挤出来了吗?”
“最重的是头,倒霉催的,后脑勺撞到石柱上了,瘪了……”
“前头也没了,头不撞,还有得救呢。他家怎么埋了个石柱子在屋后?”
“遇到野猪也没这么厉害呀,就是命呀……”
我慢慢走近前去,刚子哥脸上血肉模糊,衣服上血迹斑斑,黑色的头发上也凝着血,偶尔还从门板上滴下一滴。他就像断了几节的竹竿,又像是撕裂的破烂麻袋,凄凄惨地被丢在门板上。我孤零零地站着,无知无觉地看着他支离破碎的样子。可是,我又总感觉那破败的胸口里还有一口气。我不死心地等着,似乎他的腿真的动了一下。
恍惚间,他好像爬了起来,他眼里有血,他看着我,他还在笑,他对我说:“妹,我们割草去;妺,我再教你两个字;妹,帮我缝下衣服;妺,你煮的饭真好吃;妹,柴留着我砍……”
“嗷”的一声猪叫,把我吓得打了个冷颤。那头疯猪被捆在屋后。还有人想去看那头猪。我心惊胆战地转身往回跑。
我一口气跑回了家。我扶着哐哐的门直喘气。我的娘还在等着我。听到响声,她急不可耐地喊道:“怎么了,怎么了?”
这次我没理她。她就在屋里咒骂。我也不理会。
我煮好晚饭,我端到她的床边,我爬上她的床,翻开床侧的档板,我从那里面拿出砒霜倒到碗里,让她吃下去。
那毒药是我的娘,为她儿的父,准备的。她要毒死他好多年了,她叫我去,我不去,她说要先毒死我。不如我先毒死了她。
堂哥死了,我的这个娘死了,所以我的娘也死了,她从我的心上死掉了。
我快要死了,曾经我死过了。
现在,我又快要死了。
我竟然哭了。
我手握一朵不知名的花。
哭着,我将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