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巧的外婆
洁癖的奶奶
柔软的母亲
厚重的父亲
母亲说老房子马上要拆迁了。
那个老房子,我五岁住进去,从新到旧,再翻旧如新……几十年迎来送往的人和事,有的历历在目,有的渐渐淡忘,但随着岁月递增,越爱越深越不舍,舍不得与它有关的所有记忆。
在老房子里,我的外婆常常跑过来帮妈妈缝缝补补,洗晒后的被子都是外婆眼里的活,她那双巧手,一针一线很是匀齐,连破了洞的袜子都能神奇的复原。我喜欢坐在她旁边帮忙穿针线,看着她缝出好看的针脚,因此得了十分偏爱。小学那些年,常把我带在身边,夏天帮我赶蚊子,冬天抱着我从被子上面挪回被子里,也用双手捂热我的脚……外婆离开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很想念她,即使到了今天。
在老房子里,我的奶奶是一个有着严重洁癖的小脚老太太,头发总是一丝不苟的梳在脑后,发髻盘在黑丝绒帽子里。奶奶搬来和我们住时便立言在先,未经允许不能进她的屋子,进屋要整齐装束,拍打干净身上的尘,鞋底有泥不许入内……我那时还是贪玩的野孩子,索性望而怯步,也不敢和奶奶亲近,尽管有时特别馋奶奶做的东西。看着她每天把与外面相通的门槛擦得亮堂堂的,我有很多次想冲进去看看,但思想得逞,行动未遂。
奶奶屋里的架子床有很好看的纹饰,鞋整整齐齐收纳在床下踏板内,她把窗台刷成绿色,和外面风景连成一起,在她的那一方天地里,总能把自己安顿得像一道风景。我一直以为自己和奶奶之间很远,但后来发现,是奶奶启蒙了我最初的审美和规矩。
在老房子里,我母亲有些“笨手笨脚”,又包容好客。母亲不会针线活儿,在那个年代幸好有外婆,后来赶上好时代,被子、毛衣买就好。但母亲为人极好,温和爱笑,喜欢夸赞孩子,很招附近孩子和我同学喜欢,每逢假期,家里就很热闹。母亲纵容我们的叽叽喳喳,也会买一些零食回来招待大家,这种“无政府管理”状态,也使家里成了孩子们的据点。但母亲不收拾,自己同学来自己收拾,形成了一种约定俗成和娃们自动自发的习惯。
我喜欢和小伙伴们跳皮筋、玩蝌蚪,抓泥鳅、螃蟹,捕荧火虫……儿时能想到的趣事都要倒腾一番,母亲却从不担心会影响学习,也不阻拦同学往来。初中后有几次考试名次掉到五六名,母亲只是笑着说:“别人打仗要么前进,要么后退,你打起仗来咱原地踏步踏啊!”反而让我很有压力。
在老房子里,我父亲就像一座大山,尽管他因意外,影响了后半生,但至始至终,他都是我们家的大山,守护着老房子和一家人。父亲只进了几年学堂,但好学,后来把眼睛读伤了。四书五经略知一二,《增广贤文》、《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朗朗上口,四大名著烂熟于心,我和弟弟的名字都岀自《三国志》与《水浒传》,尽管后来上户时办事员不会写,事与愿违,但那份初心总是在的,是深刻的烙在我们记忆中的。
父亲至孝,外婆和奶奶最后卧床不起时,是忙碌的父亲在床前照顾,直到过世,流尽了我见过的至今最多的眼泪。而我母亲所有委屈在父亲那产生,也在那化掉。弟弟大小事父亲包办,爱操心,成了此生最大的牵挂。我隔得远,鞭长莫及,只在新闻时间,每天雷打不动的打开电视机,然后嘱咐我母亲打电话我说南海会不会打仗,广州有台风了,粮食涨价了……
春天的花
夏天的谷
秋天的桔
冬天的雪
我在老房子里的记忆,可能是一家人里最少的,前后只住了十年时间,但很快乐。
小时候,母亲在房前屋后种了茶树、桂树、金银花,也种了一些月季、美人蕉、指甲花、兰花……很好看。我喜欢吃桔子,又种了几棵桔子树,听说枇杷好,又种枇杷。
那时家里还有些农田,农忙时父亲从城里回来,指挥全家总动员干农活,每天和时间赛跑,早睡早起,若是多一点假期,还要求帮别人,把整个假日塞满了才满意。我除了对一毛钱的绿豆雪糕和井水冰过的西瓜有美好体验外,其他都像晒谷子似的,在太阳底下整日整日的烤,所以特别期待秋天。
秋天凉爽又有很多好果子吃,一天能塞好几个桔子进腹中,母亲便常叮嘱我不能吃太多,可那时候的桔子真的很好吃啊。
冬天我很怕冷,母亲会用瓶子装上开水塞进我们的被窝。鸟雀们也怕冷,母亲帮我们拿些谷物,找东西捕捉又放走。有时需要铲雪时也和我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那时我们不懂圣诞节,也常常像过节一样。
后来我外岀求学,寄宿学校,落地外省。家里那些花花草草换了一波又一波,等我参加工作后,枇杷树,桂树,松树……把房前屋外包围住,形成了一道绿色屏障。我爬上楼才隐约看到不远处的湘江水和沿江路。
这一次回来,对我来说也成了和老房子最后的告别。母亲说让我看看,是否有需要带回自己家的东西。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吧,带不走的也会被夷平,我心里不由得又多了一份感伤和不舍,我留恋这里的一切,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岁月席卷过的青春岁月以及这座老房子。
近年,父母亲明显老了,但爱只增不减,七十多岁的父亲眼疾、腿疾下仍爱折腾。母亲愈加柔软,越来越念我,常常电话视频第一句话总是说想我,我开始把母亲当小孩哄,喊她“糖糖(唐唐)妈”,看着她乐呵呵的笑,心里也挺开心的。想起以前我总爱念叨她,但无论我怎么念,她都不生气,笑呵呵。也想起她说我偏心,总爱先叫爸爸给爸爸打电话,但她没发现,我成为母亲后,我的电话都是打给她的。
我真正懂我母亲不容易,是自己成为妈妈时。也是在这时才发现:一个人懂另一个人,即使是最亲的,也要自己经历,感同身受才真正明白和理解。
母亲说,老房子几天后就拆。什么东西能不被拆呢?也只有这不舍的感觉是房子拆了也无法破坏的吧!
那些承载过的记忆,每一次回望,永远挪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