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末,关于小时候美好的回忆太多太多,其中最深刻的几乎都是关于吃的,而杀年猪则又是其中最为精彩、最为美味的回忆。
那时候农村物资极其匮乏,平常都是吃不到肉的,只有家里有客人时才会有肉吃。如果那时候谁家里天天吃肉,那地位绝对相当于现在开宝马奔驰。从我懂事起,村里就流传着两个真实的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单身汉巧娶媳妇的故事。村里的老胡是个单身汉,因为家里穷没人肯嫁给他。突然有段时间,村里人发现他日子好过了,天天家里有肉吃,吃完饭嘴也不擦,一张嘴油腻腻地在村里到处串门,别人问他吃的什么,他就一指嘴唇说:“吃的肉,天天吃都吃腻了”,自然引来别人羡慕的目光。不久,有人家看他日子好过,就把女儿嫁给他了。谁知嫁过去以后,两口子天天吵架。原来老胡家根本就没有肉吃,厨房里只有块肉皮,他每次出门前,都用肉皮在嘴上抹两下,骗了全村人,也骗了个女人嫁给他。
第二个故事一碗肉盖好了房的故事。一户人家家里盖房要请人做工,过去请人做工不需要付钱,只要有肉吃就有人干活,可这户人家家里也是穷,好不容易攒了点肉,可算来算去只有一碗肉,做工的人却有好几批,每天都要端一碗肉出来根本做不到。怎么办呢?这户人家最后想出了办法。第一批干活的人来了,到了吃中饭的时候,肉端上来了,干活的人一看傻眼了,这肉切得有一寸厚,再扒开一看,白惨惨的,还是生的,挑来挑去找不到一块可以吃的,只得作罢。第二天,另一批干活的人来了,这户人家又如法炮制,就这样,一碗肉就把房子盖起来了。
我们小时候也没肉吃,饿得面黄肌瘦的,对肉的渴望成为了一种本能。我爸妈就利用这种本能给我和哥安排家务。小猪仔一买回来放进猪圈,爸妈就对我们兄弟俩说:“这头小猪仔就交给你们了,你们负责打猪草,喂大了过年的时候好吃肉!”
想起吃肉,我们兄弟就有动力了,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情不是做作业,放下书包就拎着篓子带着刀,去山上割猪草,天快黑了才到家,还要剁猪草,喂猪。
终于到了冬天,猪也慢慢长大了。已经有人家开始杀年猪了,我们每次听到猪的嚎叫声,就开始流口水了。而我们家的猪通常是到年末最后几天才杀,因为我爸妈说,多喂几天,让猪长大点再杀。
杀年猪绝对是家家户户的一件大事,不能马虎。要提前请村里的老先生看个吉利的日子,到杀猪匠家里登门请他排日子、借腰盆(给猪褪毛用),还要挨家挨户请帮工,请做客的亲戚朋友。
到了杀猪的日子。头一天晚上,我跟我哥就在爸爸带领下,从山上砍来棕叶,开始搓锚子(用来把肉挂起来熏的绳子),一边搓就一边算,算今年的年猪能切几块肉。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家人都早早起床,我跟我哥负责烧火坑、扫地、擦桌子、泡茶、洗杯子,准备招待客人。爸妈则要烧两大锅开水、准备杀猪的场地、工具。
帮工、客人陆续到来了,一切准备停当。等杀猪匠一到,大家就一齐来到猪圈。这时候大家都是欢声笑语、对着要被杀的猪评头论足,猪的膘厚不厚?估计有多少斤?毛密不密?这也是对我们工作的一次年终评价。因为杀得迟,所以我们家的猪总是特别大,每次听到这些人的赞叹声,我和哥都特别骄傲。
评论完之后,就要开栏了。猪在众人的哄笑中被赶出猪栏,众人一起上前,揪耳朵的揪耳朵,抓尾巴的抓尾巴,薅猪毛的薅猪毛,猪则拼命嚎叫、挣扎,但在众人的合力之下,也只得乖乖就范。
猪被众人从猪栏赶到道场,道场上已经支起了两条长板凳,板凳旁边一个大腰盆里面也倒了一半开水。众人合力把猪抬上板凳侧放,有的抓住猪腿,有的搂住猪头,五六个人死死把猪按住。杀猪匠从他油腻腻的背包里抽出一把尺来长、寸许宽的刀,看准时机、位置,对着猪脖子直插进去,插到底然后抽出来,一股鲜红的猪血就从刀口喷出来,杀猪匠就用一个大盆接住,一滴猪血也没有洒在地上。杀猪匠的技术,主要就体现在那一刀上,下手要快、位置要准、出血要多,而且要让猪死得快。据说有的杀猪匠技术差,一刀下去猪半天死不了,还得再补刀。
挨了这一刀,刚开始猪还在挣扎,但被众人死死按住,也只能蹬蹬腿。随着血被放光,猪渐渐没有了动弹,到最后彻底死尽了。众人于是把猪掀进腰盆里,腰盆里早放了两根粗绳子,用来给猪翻身,在滚烫的开水里翻几个来回,大半猪毛就脱落了。大家再把猪从腰盆里捞上来,架在板凳上,开始用专用工具拔剩下的毛。
在大人们拔猪毛的时候,我们一帮小孩子则有口福了。这时候,猪血已经被女眷们放入各种佐料,用一口大锅给煮熟了,香气扑鼻,给嘴馋的孩子们每人切上一块,那简直幸福得不得了。
我们一边吃着美味的猪血,一边看着大人们继续接下来的杀猪步骤。
杀猪匠先是砍下猪头,然后用一个大铁钩把猪倒挂起来开膛破肚,杀猪匠一边动刀,一边依次掏出猪心、猪肺、猪下水、猪肠,分别用一个盆子装着,按照事先分好的工交给别人去处理。这时候众人就忙开了,有的整理猪肺,有的清理猪肠,有的处理猪头,大家都很熟练,有条不紊。
杀猪匠继续展示他娴熟的技艺,他从猪身上砍下最好的一块五花肉,一块纯瘦肉,交给厨房的大厨,让她去准备中饭。
中饭主要是两个主菜,一个瘦肉火锅,一个是格子蒸肉。
瘦肉火锅是用纯筋纯筋的瘦肉,切成片,放入大锅里炖,里面放入生姜、大蒜、花椒等各种佐料,半个小时后,香味就弥漫开来了,直接把我们的馋虫勾起来了。
所谓格子,就是大蒸屉,直径至少得有八十公分,因为是一格一格码起来蒸,我们老家俗称格子肉。说是格子肉,其实只有最上面一层是肉。最下面,是用梧桐
叶铺底;第一层是苞谷面,和了些面粉增加黏性和口感;第二层,是土豆和老南瓜,切成一块一块,一圈圈排列起来,一圈土豆、一圈南瓜,非常精致;中间又是一层苞谷面;最上面的一层,才是大块大块的五花肉,切得有一公分厚,半筋半肥,肉外面也裹一层苞谷面,也是排成一圈圈,中间是纯瘦肉,也是裹了苞谷面。格子肉全部配好以后,就放锅里用大火蒸。
大约蒸了半个小时,格子里的蒸汽开始横着往外喷,说明肉已经熟透了。这时候,我们小孩子就开始摆碗筷、酒杯,招呼大人们回来洗手、吃饭。
众人都回来了,洗手入座,坐了两张大八仙桌。一桌一个火锅,一个大格子。
火锅下面是红通通的炭火,揭开火锅盖子,顿时香气四溢,撒上一把干辣椒皮、一把蒜苗、一把香菜,那香味就更绝了。
格子肉也是热气腾腾,上面大块大块的五花肉亮晶晶、黄橙橙的,用筷子夹肉的时候必须小心翼翼,不然就断成两截了,放一块在嘴里,入口即化,余味绵长。南瓜也是金黄金黄的,咬一口甜丝丝的,和着土豆、苞谷面,味道简直了。
我们小孩子这时候是没机会上桌吃饭的,不过大人们会给我们一个碗,每人盛一碗蒸肉,另找一块地方,大块朵颐,肉是不能多吃的,尤其是肥肉,倒不是舍不得,是怕我们平时接触荤腥太少,吃多了拉肚子。但即使这样,我们也是十分满足,陶醉不已。
大人们午饭吃得也是酣畅淋漓、兴高采烈,拼酒量、拼饭量、拼肉量是少不了的,一顿饭往往要吃一两个小时。对大人们来说,这也是一个节日。
吃完午饭,大人们继续干活,干到下午,才陆陆续续完工,然后分别回家。
我们则在父母的带领下,将猪肉一块块挂到烤火房的房梁上,这样冬天里可以在家一边烤火,一边熏肉。熏好的肉不仅更香,而且利于保存,这是我们来年一年的肉食。
而我妈还要把所有的瘦肉剔下来,切碎,用各种佐料腌好,灌进猪大肠里,制成香肠,这是最美味的一道菜。
忙碌两三天,杀年猪的所有活计都忙完了。这时,年也真的来了。
如今,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经历过杀年猪的场景了,也有二十多年没有吃到正宗的格子肉了。虽然过年的各种习俗依然如故,但怎么样也找不到过去那种味道了。现在,什么物资都能买到,什么物资都不缺,但却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或许是那种邻里乡亲互相走动帮忙的热闹、是那种物资稀缺对美好生活的渴望、是那种一大家人共聚一堂其乐融融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