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写正确的废话,才能作自由的文章


我一直觉得,会写点东西,是我所剩不多的优点,却也是我“不幸”的源泉。

因为有这个长处,我一毕业就进了现在的单位,然后一写就是二十多年。我写过无数的通知、信息、讲话、报告,总结了大大小小的各种工作,也布置过许许多多美好却难以实现的工作计划和打算。如果能把我写过的这些东西,拿来出书,肯定是厚厚的一沓,只是不晓得有没有人肯轻抬玉指翻一翻。

某年开始,我被称为了笔杆子。我一度很纠结,笔杆子不是应该又细又长的吗?有这么丰满的笔杆子吗?我也曾徒劳无功地和别人解释,其实我写东西是很累的,累到我的体重屡创历史新高,这叫过劳肥……算了吧,对你来说,这不是小菜一碟吗?对方神情不屑,顺手发来一个邮件,帮我看看这个材料,什么玩意儿,简直看不下去了……

我被高帽子一戴,顿时不知今夕何夕,屁颠屁颠地打开了那篇不是玩意的Word文档。

说实话,我在写这篇推文时,的确有点担心。在简书这么小清新的地方,突然冒出一个谈机关公文写作的帖子,是不是有点煞风景。我写了二十多年的铿锵文章,也写了二十多年所谓正确的废话。体制外优哉游哉的资深写手们,我肯定不入您的法眼。明知道是废话,还要去写,并且还要研究怎么写。这,难道不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吗?

可我想说的是,没有这些正确废话的磨练,今天的我不会信马由缰地在这里写我自己想说的话。

没有在机关淬炼过,你永远不会知道,从无数坚硬的棱角分明的文字中摸爬滚打过来之后,基本上只有两种结局:要么彻底患上写作厌食症,要么柳暗花明误打误撞找到了写字的窍门,从此越写越快乐,愈夜愈美丽。

公文的套路其实不深,写久了自然会掌握规律。譬如公文里最难写的工作总结,小到一项具体工作的阶段性总结,大到一个单位的年度总结,洋洋洒洒几千字到上万字,无非就是一个“全”字罢了。传达学习、制定方案、组织领导、规章制度统统要有,经验体会、存在问题、下步打算一个不能少,甲部门的成绩、乙部门的荣誉、丙部门的亮点、丁部门的成果,全部需囊括。大而全,是写总结的基本款,就算爆大街了也得坚持。所以说,公文是套装,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穿戴整齐纹丝不乱,每一个扣子每一道褶子都要各得其所。

会议讲话则是更高境界的文体。能把讲话写得出神入化的,基本上算是办公室里的灭绝师太。

讲话难写,难就难在它是要靠嘴巴讲的。既要把计划措施说得头头是道,又要将意义内涵讲得字正腔圆。它有一定的规律,但有时又不完全按牌理出牌。一般讲话材料大概分这么3个部分,第一部分谈认识,谈对某种理念内涵的理解,先达成一个思想共识,为整篇讲话奠定逼格。第二部分,谈面临的形势,于外叫做世情,于内则叫现状。一般而言,形势总是日新月异,充满挑战和机遇,让人倍感紧迫又激动,傻小子在臆想明天的新娘时,多半是这种心态。现状则大多是令人揪心的,问题非常突出,差距十分明显,特别是和形势比起来,多么的不相称不匹配,臊眉耷眼的。就像母上大人从小说惯了的那句:你瞧瞧隔壁老王家那二小子,再看看你自己,啧啧啧!所以,这部分就是一个戏剧冲突,它顺水推舟、顺理成章地将讲话引入到最后一个篇章,那就是我们该怎么办。道理也说了,形势也分析了,问题也查摆了 ,接下来,撸起袖子、甩开膀子,干吧!到此,讲话进入了真正的灵魂段落。所有需要落实的措施和计划一一呈现,和盘托出,丝毫没有突兀之感。

春天不是叫出来的,而是……

和公文的端庄严谨不同,讲话稿需要带有一定的煽动性,说白了,就是要带上一点点情绪色彩。如果是情感丰富充沛的领导来说,不妨多用一些修辞手法。常用的就是排比,用一个或几个相同的词贯穿整个句子,一般要超过三句,四句更好,五句显累赘,六句夸张了。比如,攻坚克难的勇气、无坚不摧的豪气、舍我其谁的霸气、大义凛然的正气;又比如,打造一个愿景、用好一个抓手、健全一项机制、夯实一个基础;再如,把信心树立起来,把规矩建立起来,把资源整合起来,把人心凝聚起来……瞧瞧,这些句子看似信手拈来实则精心构思,读起来是不是口角含香?

多年的公文写作使我得了处女座的强迫症,那就是见不得重复的词语。如果在一段或是一页(我的忍耐极限)里遭遇到两个一模一样的词,我就要想法设法地换掉,特别是形容词和动词。说到这里,还是得感谢我们伟大祖国博大精深的语言文字,让我有更多选择。光是表达用心上劲的意思,就可以选择全力、着力、大力、尽力、努力、合力、助力;要想表达标准要求高的意思,便可以选择严格、严密、严谨、严肃;即便是关于订制度的事儿,也可以用制定、拟定、出台、修订、推出、下发、建立、发布……噢,打住,就此打住,我可不是来卖字典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小标题里将同一个关键词一用到底,也是一种写法。怕就怕你不能坚持到底,中途换了别的词,那就前功尽弃了。说到标题,我自己年轻时倒是喜欢长度大致相仿,最好连结构都一致。第一个小标题是“不断提高执行力”,第二个小标题则是“不断提高战斗力”,第三个必是“不断提高凝聚力”……一旦多了一个字,就难受得跟百爪挠心一样。现在,我不那么极端了。有时,标题适度的长短结合,带来一种错落起伏的节奏美感,似乎更显迷之大气。

我之所以津津乐道于这些“没用”的知识,只想印证以下的观点。

学会写正确的废话,以及学会正确地写废话,是自由写作的开端。我坚定地认为,写作,实际上是一门手艺。

将文字把玩纯熟,运用自如,何尝不是一种技巧?这种手艺,和刺绣裁缝异曲同工。这儿该绣一只描金鸳鸯,那儿该添一朵清雅兰花,这儿该缀上两枚纽扣,那儿该镶嵌一排流苏,一组合一搭配,就化平凡为神奇。普普通通一张红纸,在剪纸大师的手下就会出现一幅清明上河图,到了我等手里,只能剪出一个七歪八扭的猪心。

纵观今日海量的鸡汤文,大抵结构都逃不过“我有一个好朋友”、“我曾经有一个同事”、“我听说过这样一件事”、“我上铺的那个家伙”等等,讲3-4个平行的小故事,最后以一句兜兜转转大彻大悟的话做结语,多半还是反问句。看多了,你也会写。只不过,预先得找到一个足以颠覆常规认识的观点。比如,她抽烟喝酒同时交往4个男人,但她还是一个好姑娘。

真的,我没有调侃,能自圆其说的,我觉得都是好文章。

玄幻小说穿越小说武打小说校园小说剥去外壳,其实就是我们所熟悉的蝇营狗苟的市井日常。性与死亡,文学的永恒主题,至于怎么个爱法怎么个死法,各村有各村的高招。纵然死的千姿百态,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主角一般死得会比较迟。信任与背叛,在每一幕戏剧情节里上演,都大同小异,得到的无所谓,得不到的一直耿耿于怀。我们曾经熟悉的结尾,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到了今天,变成了这样的模式,王子和公主被时间逼疯,开始吵架,进而动手,大闹一场劳燕分飞……

合与分,恰如爱情棒棒糖的两端。

就连那些描写有悖人伦、禁忌之恋的作品,无非是换个国籍,换个年龄,甚至换个性别,骨子里都是一样的欲望。

所以你看,不管写的是什么,依然是套路,依然是规律。只凭着一腔热血,一颗初心,无知无畏随心所欲地写,很可能白忙活一场。

必须知道起承转合,知道前后呼应,知道戛然而止,知道让思维留白,知道平静叙述传达出来的悲伤胜过撕扯吼叫,知道笑着流泪最美。写文章,不琢磨着学点技术怎么行?

要想成为大师,须从工匠做起。毕加索在脑洞大开之前,也是老老实实地画着素描。

而事实上,我们大多数写字的人,都不会成为大师。我们最终应该,而且肯定会成为一个文学的粉刷匠。重点是,到底想做一个愁眉苦脸的还是快乐无比的粉刷匠?

答案来了,你得练就粉刷本领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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