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谈到,通过影响人类的道德感知与行为,技术物有很强的道德影响力。这期再多走一步,追问:技术物有「政治」——另一个属人的领域——吗?这个问题,1980 年代就有人问过,比「技术物有道德吗?」早得多。提问人是政治哲学家 Langdon Winner,他认为政治学研究长期忽略技术物是个错误,因为技术物在人类政治中扮演的角色比想像中更为吃重。
首先,技术物可能造成某些政治效果。最知名的例子,是纽约长岛的低架桥。这些桥的高度被刻意建得很低,让公交车无法通过,但一般轿车却可以。为何如此?因为低架桥横跨的马路通往纽约郊区的海滩,那是中产阶级白人的休闲胜地,而低架桥能够阻隔只搭得起公交车的黑人和穷人。换句话说,低架桥延续并制造某种特定的政治关系——种族和阶级的不正义。重要的是,即使设计者已经离世,他的政治意志却依然通过低架桥保留下来,并且继续发挥效力。
技术物本身也可能蕴含某种政治型态。Winner 提供的例子,是核能发电。他认为,由于核能使用的原料——铀——具有高度被误用的可能性,而且发电过程本身必须非常谨慎小心,因此能让核电厂顺利运转的管理样态,必定是高度专业化的集中模式。换句话说,核能技术与集权管理互为表里,假如一个国家大量采用核能,那么将不可避免逐步走向集权政治,如同航行于危险海域中的船舰,需要的往往不是自由行事的船员,而是能在舰长一声令下集体动作的奴隶划船手。
技术物的确有政治,但 Winner 的观点并非全部。不论是低架桥或核电厂,都暗指「技术就是权力(power)」,而权力是不怎么受欢迎的危险物品。在这样的理解下,「科技民主化」(democratization of technology)成为理论解药,也是社会运动的实践目标。但假如深入检视,就会发现实际状况并非如此。简单 google/百度一下就知道,全世界核能发电比率最高的国家是法国(占全国发电的 76%),但没有人会认为法国是集权国家——想想几个月前,选出 Macron 的法国还被称赞是成功对抗极右派的民主典范呢!
另一方面,低架桥的政治权力早已消逝,如今美国几乎人人有轿车,而公交车也不再像以往这么高。换句话说,如果技术物有某种权力 A,那么势必会有反 A 权力的技术物被发明或制造出来(例如便宜的汽车)。重要的是,这样技术物然仍是政治的,只是它的权力是「反 A」——要称为 B 权力也无不可。技术的确是权力的实践,但这不表示它就一定有害社会或人群。什么样的权力?如何操作那种权力?这些才是应该追问的问题。
技术物虽然有政治,但不一定站在民主的对立面。二次世界大战时任首相的邱吉尔(Churchill)在英国国会重建之时,建议新的会议厅越小越好,而且要让议员对面而坐。狭小拥挤的空间可以提升议员们的焦躁感,促使他们更积极审议法案,而面对面的座位安排,不只体现英国的两党政治,还能让议员看尽彼此的「嘴脸」(还有动作) ,激起他们针对预算的辩护与攻防。显然,丘吉尔的建议造就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英国国会,而英国已是人人口中「最老牌的民主国家」。
技术物品有政治吗?有,毋庸置疑。Winner 当初的警告不无道理,但只说对一半。我们已经看到,技术物可能伤害民主,但也可能帮助民主。技术物有权力,但永远都有反对那种权力的新技术物诞生。负面诠释「技术物有政治」的帮助有限(甚至有害),与其藉由「民主化」来去除技术物的政治(和权力),或许我们应该效法邱吉尔,思考如何通过技术物来打造民主,或者设计新的技术权力来捍卫理念。
注:对 Winner 观点有兴趣的读者,请参考 Winner, Langdon(1986/2004),〈技术物有政治性吗?〉,方俊育,林崇熙译,林崇熙校订。见吴嘉苓,傅大为,雷祥麟编译 《科技渴望社会》。台北:群学,页 123-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