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先生

平安夜,我想起一个人。

不知道他的名字,自始至终。因为最后一次相见他戴了顶线帽,所以我叫他帽子先生。

那年,我和帽子先生的相遇带着点宿命的味道——这也可能是后来自己一厢情愿的定义。

我与朋友吃完饭准备回图书馆,她下台阶时不小心崴了脚,至今我都难以相信,因为那几乎不能算台阶,最多只是个有七八公分高的坎儿,可是她就这么华丽地崴了。看她满脸痛苦,疼得龇牙咧嘴,赶紧扶她去医务室,还好就在旁边。从医务室出来,她的脚并没有好太多,脚踝处又青又肿。图书馆距离医务室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正常走路还需要十多分钟,她这样只能直接回宿舍,宿舍更远。她个头又比我高,我也不可能背她,真担心她这么走下去明天干脆不能下床,于是一边在路上挪动前进我心里一边焦急着。

救命稻草一样的,他骑着单车悠哉悠哉迎面而来。纠结了几秒钟“要不要拦?”,嘱咐朋友站好我就扑上去拦车,跟他说明情况,请他帮我送朋友到宿舍楼下,没想到这家伙一开始竟然怀疑我在骗他,当时真是一头懵,好气又好笑。大晚上的,我都没注意他长什么样儿,我能有什么企图。看我急的样子,又看看不远处的我朋友,他答应帮我。我把朋友扶上车后座,他脚撑地,回过头来问:你呢?我一愣,结结巴巴说:我……我走回去就行了。

等我哼赤哼赤走到宿舍楼下,朋友已经先被舍友扶着回去了,他还在那儿等着。百无聊赖地坐在车上,一脚撑地,一脚撑着马路牙子,因为个子高,腿都伸不直,后来才知道这车不是他的。

我气喘吁吁,“谢……谢谢啊”

“怎么谢我?”

又气着了,大男人一个,本姑娘都说谢谢了还想怎么地。

我太实在,就随口说“呃……我请你吃饭吧。”后来才想起,要请也该是我朋友请啊,真是够蠢。

“好啊,电话给我。”

看他说得不容置喙理直气壮天经地义的样子,我再次气着,可是谁让自己有求于人的呢,给就给吧,我还急着回宿舍。

“你叫什么?”

“于烨。”

他当即打电话来,估计一是想确认我有没有骗他,二是把他电话给我。

“你的名字呢?”

“以后告诉你。”他头也不抬地说,嘴角分明有得意的笑,似乎蓄谋已久一样。

正准备写名字的手指都悬住,如果嘴里有吃的,我现在肯定噎着了,已经记不清短短个把小时之内被他气到几次了。

他揣好手机,潇洒地一转身,大手一挥,“于烨,拜拜。”

我友好地挥手,看路灯下他悠哉悠哉的背影,心头恨恨:最好再也不见。

这就是初见了。

那时我在准备考研,没几天就考试了,心头各种焦急。朋友后来告诉我他已经研三了,即将毕业,而他也知道我正在备考。(他们那天在路上聊到的。)即使有联系方式,他也很少来“骚扰”,之前我还担心来着,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有一次晚上近十点给我发个信息,因为那时图书馆关门,他问我回去没有,我说还没呢,他开始唠叨,说熬夜对身体不好又没有效率云云。明明是理科生,却有着文科生的口才,我在这头笑,说好好好,马上回马上回。

刚到宿舍,他就来电话,确认我到了。我噔噔噔跑去阳台接,这是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说实话,心头是有点小快乐。冬天了,很冷,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本就激动,从头到脚一直在哆嗦,但是还拼命压住口气,表现得很寻常的样子。其他不谈,只聊些关于考试的,告诉我要注意什么,不要紧张,平常心就好。他一边说我一边点头。我在笑,他看不见。很感动很温暖的感觉。我嘲笑他普通话不标准,有口音。他说,我徐州人。

哦,徐州的。

我因为对他多了这一点点的了解而开心得像个孩子。

可是一转念,冷静下来,心里悲戚得不像话。为什么是现在?他要离开了,而我并不该有旁的杂念。会有以后吗?很难吧。他是对的人吗?或许吧。

那天是12月24日,和今天一样,平安夜。

我在通宵自习室,准备把背的再梳理一遍,晚一些回去。他发信息说,今天平安夜,我给你送苹果去吧。我说不用了,我不过这个节。他坚持送,我坚持拒绝。我突然变得这么冷漠,是因为自以为是地想:既然未来不明朗,还是不要孤注一掷吧,蜻蜓点水的感情只会徒增伤悲。他即将去到更广阔的舞台,即将遇到更多更好的人,而我们不会再有交集。我是个害怕分离的人,若不是近在身边,我会惴惴不安。

是啊,我把一切事先定义了,明明是自己臆想的,可是想多了就觉得它就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愚蠢的理智。

他似乎明白了。

他提出送我回宿舍,我说不用了吧。过了一会儿,他打来电话,不是发信息,因为这样我势必要出去接,这样就能知道我在哪个教室了。苦涩地笑了笑。

他远远走过来,站在教室门口,与我面对面,这是我第一回认认真真看他。真高,我才到他胸口。方框眼镜,蓝色的线帽,嘴唇略薄,蓝色防风衣,褪色的牛仔裤,穿着毛拖鞋就过来了。

没有原因,我看着他,心里很安定。

我想笑一笑,又怕笑容没出来眼泪先出来,赶紧低下头。

“回去吧。”

“嗯,好。”

书包重得很,他一手接过去,不容我反驳。很晚了,路上人烟稀少,橘黄的路灯高高耸立,有点凄恻。我们的影子长着长着短了,短着短着长了;明着明着暗了,暗着暗着又明了。他那么高,我那么矮,我像个小丫头在他身侧。

太晚回去我通常不走小木桥,太偏僻了,都是走大路。正欲拐弯,他说:今天有我在,你怕什么。

泪水被憋着从眼眶往回流,似乎经过心脏,徘徊一圈,流进胃里,海水一样翻腾。

小木桥上,脚步声咚咚咚,太空旷,空旷得令人觉得冷,传出去很远很远,似乎有回声。湖水在微弱的灯光下有粼粼的波光,悄无声息。

我问,毕业了去哪里?

他说,回徐州吧。

不再说话。

安静地走着,我私心想,再慢一点吧再慢一点吧。可是,再慢也会有尽头啊。

下台阶,我因眼镜在书包里,看不清,脚得先摸索清才敢下去。他拎住我的衣服帽子,“慢点。”终于是忍不住了,眼睛模糊。

幸好是黑夜,他看不见。

幸好他拎着我,我没摔着。

送我到宿舍楼下,他把书包还给我。

“再见,于烨。”隐忍的眼神。

“嗯,再见。”故作镇定的笑。

他转身,没有回头。我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

我们相逢于黑夜,告别于黑夜。无星,无月,暗夜成为这场无疾而终的感情的唯一见证。

后悔吗?不会。最好的已经在心里,如果重来一次,结局不一定会更美好。

又是平安夜了,这个节日于我并本来没有什么意义,可是,自从他出现过,这一天开始有些不一样。我用来回忆,用来想念:

嗨,帽子先生,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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