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情人路的堤上路突然嘤嘤嗡嗡地躁动起来,堤下路丝丝缕缕铺了一路细针般的黄色水葡桃花。来自边远山区吕田鱼洞村的蜂农来到城里,把蜂箱在长堤路上一字排开。从大山来的蜜蜂仿佛对城市的陌生环境无所适从,被水面平整的像一面巨大镜子的流溪河吸引了,顾盼自怜地纷纷一头扎进,发现“掉坑”后又惊惶地奋翅挣扎,河里布满星星点点的完美的螺旋纹。
30年前,无数或憧憬或苟且的青年男女,像今天“身陷”的蜜蜂一样,“情陷”情人路。作为当年一条为数不多的临河又有绿荫的马路,情人路成为那个年代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圣地”,这也是情人路这个俗称的来由。
情人路正式的名字叫河滨南路,建于80年代中,南北向。北起街口大桥,南至流溪河大桥,全长1350米,因位于流溪河西岸南面而得名。河滨南路的前身,其实是一条流溪河畔的野堤、土堤,是民国乃至清朝时期名叫“蓝田堤”的一部分,因堤内有一座蓝田古庙而得名。蓝田堤高5米宽3米,全长近4公里。堤内是千亩低洼的水田、西洋菜田、莲藕塘,长满杂树的小土包以及杂草丛生的小水洼。这里是清代从化六景之一的“蓝田春耕”所在地。康熙时期的从化县令郭遇熙诗情画意地描写过:“蓝田曾种玉,孤夺亦何名?暗水流花细,晴岚度野平。牧童争笠戴,春草下锄耕。我欲问农事,青山傍马行”。
蓝田古庙位于文峰塔所在山头豸岭的附近,史载比从化建县历史还早。古人在庙前设社坛,祈求丰调雨顺、农事兴旺。但蓝田堤内其实就是洪泛区,它在流溪河面前仿佛是纸糊的。流溪河就算是天底下最钝的刀,也轻易把土堤一裁就破。每逢天降大雨,流溪河就浊浪涛天,泥沙泛起,蓝田堤内成为泽国。郭遇熙是洪水惨痛的亲历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他到任从化第三个月的农历四月初一,洪水就于黎明时分从城东门涌入,淹死13人。郭遇熙把洪涝归咎于庙社的颓败,于是组织民众乡贤集资重建蓝田庙。一年后的十月,蓝田庙重建而成。郭遇熙亲撰《重修蓝田庙碑记》,欣然写道:“其地旷然而远,其木蔚然而秀,纵目四顾,应接不暇,足以动骚人之逸兴,发文士之咏歌”。郭县令的心情是何其美好,眼中的景物是何其远秀!可惜的是好景不长,神明终不靠谱。之后历咸丰、同治等朝,均有洪水扰城的记载。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夏,大水灾,蓝田基围被毁。县长李务滋和驻军警卫旅长陈光汉率官兵重修加固蓝田堤。解放后的五六十年代,流溪河上游陆续建成流溪河大坝、黄龙湖水库、胜利电站等,最终束缚了“蛮龙”。八十年代中,蓝田堤终于披上了坚固的水泥壳子,改造成堤路合一的宽34米、高10米的河滨南路,才再无水患。
情人路建路之初两旁栽种了细叶榕,人行道则种了紫荆树。冬末初春,紫荆花开;红绿相间,掩映一路。堤下建成临河小公园,栽种了南洋杉、水葡桃以及杨柳。杨柳确是水岸的绝配——丝丝缕缕的枝条垂向水面,像一袭长发的美女在对水梳妆。可惜的是,每逢清明,杨柳枝都被人折去作门户的避邪驱鬼之用。折枝后的杨柳磕磕碜碜失去光华,如老态龙钟的妇人。而不少水葡桃的树干都“到此一游”式地被人刻上或深浅、或粗细的各种文字图案。其中有些年份久的,已成为树纹的一部分。刻字如果算作一种“文化”,那是因为是人生百态的微缩。有狗过留尿、雁过留毛式的刻上自已“大宝号”的,以示“到此一游”;有剃发留须式“心迹表白”的:刻个心形,刻个“娃”字,刻个英文“L0VE”,刻个某某某“我爱你”。男人刻上“桐,我娶你”;女人刻上“孙杰,我嫁你”。情人们毫不羞涩地把树干当作“爱的宣言板”——刻骨铭心的,抹也抹不掉。还有宣泄怨气骂人的:刻个十字架,刻个“贱”字,刻个某某某“死”,刻个某某某“猪狗不如”,等等。一列的水葡桃委屈得像“黥犯”,长得不俊,脸上还被刺字。
小公园内的二三十棵南洋杉因有挺拔修长的身姿躲过“一劫”并成了林。约20多年前,入夜后的杉林遮敝了大部分灯光或月光,使羞羞答答的情侣变得大胆。或勾肩搭背、或窃窃私语、或亲吻拥抱。反正只见隐隐约约的人影,绝看不清容貌模样。十数个红唇白脸的流莺也混入了情侣队伍当中。她们皆默不作声,只用挑逗的眼神等待“愿者上钩”的男人,对上眼了就前后脚离开小树林。流莺们与其他女人不同的是腰间均挂一串钥匙,悉悉索索作响并闪烁微光,如同指引欲望的明灯,引领欲火焚身的男人一同上了早在堤上等候多时的摩的,到流莺的出租屋行苟且之事。一晚下来,流莺们就在小树林与出租屋之间来回数趟,做几十块一次的“皮肉生意”。因为流莺们的出没,情人路最终被毁了名声——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它被人冠以“禽兽街”的恶名。但这还不是最坏的名声——流连在此的情侣们可能作梦也想不到,这个“拍拖圣地”在更早的时候竟是刑场——在蓝田堤某处的滩涂地以前是处决死刑犯的地方。死刑犯在西街大球场被押上乒乓球台,在数千工人、干部、学生参加的宣判大会后,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堤上坡下站满围观者,目睹子弹打穿犯人心脏的一刻。最终,这条泛滥的蓝田堤、诗意的情人路、苟且的禽兽街,亲水的河滨南路,还有个恐怖的别称——“打靶地”。
时至今日,情人路上的各种苟且、恐怖早被涤荡得一干二净。这里树绿得像罗伞,花红得想唱歌。升级改造加大功率的路灯把小树林里的人的睫毛都照得一清二楚。小树林旁边的草地也改造成两个灯光篮球场,每逢入夜,堤下是满场飞奔打球的小伙们;堤上则被一拨拨广场舞大妈早早占领。她们紧跟放音机的节拍挥动手臂、舞动腰肢,扑腾双腿。大妈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形同一个人在舞动。但有一位八旬老太“不一样”:她的腿并没有扑腾;腰肢佝偻着;手臂倒在挥动,如同乱风中的枯草。人们经常会见到她总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拨人中出现,从这点上倒是整齐划一。不但夜晚,大妈们也占据了早上。有一天清晨,我见到大妈们在梅艳芳哀怨的《女人花》歌声中起舞。她们双臂从下往上划了个完美的半弧,又从上往下划了个完美的半弧,最后双臂重叠在胸前,左右摇摆——此刻,大妈们如同楚楚动人的少女。堤上堤下声音嘈杂已不适宜清静地谈情说爱,情侣们甚至被迫出现在白天、人流稀少的正午,才能找到私密的清静。
堤上建有供人们歇息的亭子。有一座中间歇山顶、左右四角顶的凤仪亭,男人们三五成堆在此下棋。观棋者皆语,对奕者完全被无视。他们指手划脚,甚至干脆越俎代庖下子。走过三座蘑菇亭后,便是中间长方形、左右圆形的双龙亭。女人们三五成堆在此打扑克牌。她们在打“拖拉机”。顾名思义,她们的扑克牌是那么的多以致双手都捧满了牌。再往南行,便是一条横跨流溪河的便桥“情人桥”,通向市区最贵的楼盘。桥上是人行道,桥下是水闸。本是放纵不羁的流溪河水,多了这道小水坝,变成水平如镜的“湖”。16年前的一个夏日,有几个熊孩子到这里玩水,把闸板当作翘翘板,结果一个小孩的腿被闸了。数十名消防官兵和警察在水中救援,以肉肩托起沉重的水闸。我作为记者见证新闻现场并发了一篇报道《力托千均救顽童》,后来这篇报道还获得“广州新闻奖”。
再往南行,是沙滩公园。这里原来是一个河岛,岛上曾有一片茂密的荔枝林。其实流溪河两岸原来都是广阔的沙滩,经过河堤改造后统统消失了。若干年后又回到原点,不过是“飞来沙”制造的人工沙滩。沙滩公园一角有几棵老荔枝“遗孑”,细嫩的沙子围起中心一汪湖水,水中建有三座镂空的小石葫芦,用以表达人们“三潭印月”式的美好幻想。
情人路自从建好了以后,为无数的“桐们”和“孙杰们”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当年的他们大概都成家立业吧。如果他们能回来看看仍驻立不能言的树、为他们默默遮风挡雨的树、见证他们海誓山盟的树,或会对当年的年少轻狂感到懊悔。我虽然从未在此留下诗意的足迹,也未留下任性的划痕,但只要一有时间我是会来到这里看看。“愿者上钩”式的男人早不见踪影,“愿者上钩”的却是无数尾河鱼。情人路,是很多垂钓者的“乐园”。我常来这里并不是因为我是他们中的一员,而是最近几年,三座小蘑菇亭的堤下,总能见到上午八点到十一点、下午一点半到五点的一个准点出现的身影——在情人路“上班”的老父。
父亲年近八旬,早告别大江大湖,只适合在柳树下、微波边钓小鱼。父亲站着的时候,往河中央打下七支海竿钓大鱼;父亲坐着的时候,手持小手竿钓小鱼;父亲不站也不坐的时候会活动腿脚,在腰间小放音邓丽君的《甜蜜蜜》歌声陪伴下,从第一支竿走到第七支竿,又从第七支竿走到第一支竿。来回七次。父亲的“秘密武器”是香得让人也想吃一口的自制饵团。父亲取了给婴儿洗澡大小的塑料盆,把磨成粉的鸡饲料、鸭饲料、罗非料、合成料、玉米粉、白面粉统统倒进去,不断揉搓,粉尘滚滚,仿佛千军万马捣辗。父亲称其自制的鱼饵为“超集力”,揉一盆够用一个月。有时为增添效力,还添加过期的牛奶、蜂蜜、芝麻粉,有时甚至为增加嫩滑度,加一条香蕉。孙子吃剩的香肠也和进去。有一次我还嗅到钙片的味道。这是父亲补钙用的,可能忘吃过期了,干脆和料了。我怀疑父亲一定代入过一条鱼,以鱼的嗅觉试验饵团的香喷程度。一团团鱼饵打进河里时,感觉不是来钓鱼的,倒像是给鱼儿们开“大食会”来了。
流溪河边有很多垂钓者,但只有父亲是当之无愧的“流溪河之王”。这不但他是一河之上最年长的,还因为他从来没“打过白板”(意空手而回)。小孩们总喜欢腻在他身边抓小鱼儿玩不肯走,大人们也常来围观他钓鱼,开口第一句往往是:“余伯,今天手气如何啊?!”父亲总狡黠笑说:“又打白板啦!”。但若果一河之上哪家钓上了大鱼,消息比鸟儿飞得还快,人们总会最先在父亲这拿到“消息”。此时父亲总羡慕地说,那谁谁谁,又钓到大鱼啦。
父亲钓鱼的“悠久历史”可追溯到孩童时代。梅县老家的白叶村祖屋“安国庐”门前就是一条小河。父亲五六岁时,取了母亲的缝衣针用火烧曲了作鱼钩;鱼线是母亲剥了苎麻的茎皮在细白的大腿上挪成的;鱼竿则用小竹子;鱼饵用的是蚯蚓,能钓石绢鱼。父亲当兵的时候从惠州的罗浮山驻防到三门岛,在岛上钓过石斑鱼。上世纪70年代,从化的生态很好,到处溪清水浅。父亲到白田岗的小溪,踩在齐踝的浅水中挥竿钓“大口趴”。其情形,彷如“水上漂”的大侠。发丝般的细线几乎隐没水中,白色的鹅毛漂忽隐忽现。那时眼力好,心力更好。一端握竿的掌心,随时感受到几米开外的细线末端闪电传来的鱼儿细微咬合,如懂得水上神功的“大侠”。
退休之后,父亲钓到了平生最大的鱼。筑山成湖的吕田抽水蓄能电站上水库,湖大水深,野生大扁鱼和大头鱼肆意生长,在远远的湖心都能见到它们调戏般翕合。为了它们,父亲与钓友、街口炆鹅第一人李伯康村长(他自称鹅乸村村长)开着“富康”小车来到水库、扒拉着陡峭山边的树枝杂藤来到钓鱼点。他们先“打窝”,用海竿把一团团鸡饲料和成的粗料打向鱼群,形成鱼饵场;再打上香得让人也想吃的精料。水面暗香浮动,水下暗钩潜伏。父亲“最辉煌”的战绩是钓到一条27斤重的大扁鱼。这是成精的鱼儿,要用菜刀剁开。以后一家人再吃不到如斯美味的鱼肉。
随着年岁的增长,父亲眼珠朦了,手脚也难扒拉动了。钓鱼从早年的兴趣成为晚年的精神寄托。流溪河是从化的母亲河,而在父亲眼中,她比亲娘还亲,一天不走近流溪河浑身不带劲,几乎要生病。老父只要来到情人路,就从不会感到寂寞,因为有大人、有小孩的陪伴,当然还有我。不管有鱼没鱼,父亲每次来钓鱼都认了蘑菇亭下的那个位置。鱼友们从不争这个位置,大人小孩都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
我要请求你们的原谅。因为有一天,从没留过“任性划痕”的我也忍不住“年少轻狂”一把。我悄悄走近父亲位置下的那棵水葡桃,用小石子刻下“余伯钓鱼处”五个字——这当然不是怕老父忘了来路,而是想让这抹不掉的镌刻,让人记住这条泛滥的、诗意的、苟且的、亲水的、恐怖的情人路,还是陪伴的。
情人路陪伴了无数的人,也成为无数人的陪伴。
2016.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