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蒙山樵夫
在我的家乡,长期的农耕时代,地瓜成了广大农民赖以活命的主食。
与其他农作物相比,地瓜的生命力特别顽强。家乡漫长的历史时期,广大的农田,都种植着漫山遍野、满沟满坡的地瓜,这地瓜犹如家乡的父老乡亲,从不择地势之高下,从不择土地之贫丰,只要有能够扎根之土,便可顽强生长。
我的家乡多丘陵少平原,多沙石少富壤,多干旱少雨水。地瓜就生长在艰苦的环境里,由一株麻线粗细手指长短的细小的苗子,长到茂盛之时,能蔓延十几米粗壮的蔓条,那粗壮的蔓条上缀满黑绿丰厚的叶子,那蔓条延伸的土地之下,是光滑滚圆的地瓜。
地瓜的种植也极为简单。家乡的乡亲,往往是靠镢头把坚硬的土刨起来,砸碎了土坷垃,再用铁锨翻培成土埂,地瓜苗就栽插在土埂之上,挖四指深的小土窝窝,一碗水浇上,将麻线粗细手指之长的小苗子栽插在水浇过的土窝窝里,便可让地瓜苗活下来。刚刚在新土里泛下新根的瓜苗,叶子慢慢由黄而绿,由绿而黑,叶颈由纤细而粗壮,由直立慢慢分蘖向四周发叉生长,由一个小株延展为铺盖整个田埂地沟的满山遍野的只见瓜叶弥漫不见藤条密布的世界。这地瓜的繁殖力极为强盛,任你掐掉一小截藤条,栽插在土里,便可存活生长。
地瓜的管理也不复杂,只是在刚刚栽插之时,尚未蔓延之际,锄地松土,把草芽子除掉,等藤蔓盖地之时,这草便再无可乘之机,虽然有一些没锄净的草芽子,即使长起来,也是扎根不牢,非常柔嫩纤细,我们薅草时,特别喜欢这样的草,拔而不费力,猪羊特别爱吃。地瓜的藤蔓铺满地的时候,这藤蔓极易着地生根,分散主根的养分。这时候,我们就将地瓜的藤蔓翻起来,我们家乡叫“翻秧子”。这时节的地瓜秧、叶最嫩,翻掉下了的地瓜的新藤叶可不能浪费,娘将这些藤叶切碎,放在锅里伴上豆扁、豆面蒸煮,等到将水蒸干之时,盛在大碗里,我们兄妹几个就展开煎饼包将起来,再加几根咸菜条,一棵小葱,那种解馋解饿的大吃豪嚼,真是过瘾。
等到地瓜长成的时候,老藤上又长出新茬新叶,这个时候的藤叶作用就不大了,家乡的妇女就到田间采摘下来,切碎晾干,到冬天配上花生饼熬成菜糊糊,成为家乡过冬主要的菜肴。
地瓜的收获非常壮观、有趣。先是用镰刀将瓜秧割下,让后将瓜秧卷起,放到田边地头,这瓜秧养分含量很丰富,是牛羊非常爱吃的草料,如果打碎之后,配上玉米面、地瓜面,更是小猪们的美食。所以,地瓜虽然身份贫贱,却浑身是宝。当田埂之上的地瓜拱破地皮,露出自己滚圆的躯体时,农民高兴地扬起镢头将地瓜从土里刨出来,于是漫山遍野沟沟坡坡全是这滚圆的地瓜。看到这,爹娘总是高兴合不拢嘴,娃们来年饿不着了。小孩子喜欢刨地瓜是他们发明了闷熟地瓜的方法,我们那时候,就选些个头不大细长点的地瓜,在田埂上,检拾起土块,地下挖个锅灶的形状,用土块在“锅灶”之上垒成隆起的锅盖的形状,我们就叫它“窑”。大家都去地垄边上拾柴火,接着就去“烧窑”,等当土坷垃烧红的时候,“窑”底放几块烧红的土坷垃,我们把地瓜放进去,把烧红的土坷垃盖上地瓜,再用湿土严严实实盖住,我们称之为“闷芋头”。当这地瓜闷熟的时候,吃起啦特别香。
新刨出的地瓜,爹都是选出那些没有任何伤痕的地瓜作为种子,放到地窖里,以备来年育种之用。选一些个头大的,母亲要切碎打粉,做成地瓜淀粉。这地瓜淀粉可是好东西,做成粉皮、粉条、粉丝,其身价可是地瓜的十倍不止呢。其余的地瓜,就切成片,在地里晒干。晒瓜干真的不是好活,蹲下半天不动,腿都麻了;瓜干干了之后,就一个个拾起来,以麻袋一麻袋用独轮车推回家,放到粮囤里,作为一年的口粮。
这地瓜的食用,可谓花样翻新多种多样。粮食不够用的时候,地瓜还没长成。娘就心疼地刨起没长成个的地瓜,切成根根细条,晒干打成面粉,给我们烙煎饼。这是家里实在没有糊口之粮了,母亲才忍痛割爱刨起没长大的地瓜填肚子了。这地瓜,可生食,其味甘甜;可水煮熟食,松软香甜;切成片,暴晒而成瓜干,储存三年五载亦可保其味之甜绵。做粮食,烙诚煎饼,硬实解饿,就是费牙,牙口不好的,只好掰碎泡在糊糊里吃;如将地瓜去皮放在玉米糊糊的粥里,打开锅盖是扑鼻的香甜;单将地瓜干石碾上碾半碎之状,放上豆扁、花生米,文火慢熬的瓜干稀饭,出锅之际,撒上切碎的嫩嫩的地瓜叶子,入口绵软,滋味清香甘甜,捧一大碗在手,一碗喝完再喝一碗,保准你喝得肚子滚圆。来不及烙煎饼的时候,母亲就用地瓜面、玉米面做成窝头,当窝头热腾腾出锅的时候,这黑黑的窝头,真的比城里人的白面馍馍还香。地瓜就跟乡下人一样,实诚。无论是煎饼、窝头,还是煮熟的地瓜、地瓜粥,都非常解饿。
最次等的地瓜干做为酿酒的材料,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我县酒厂就靠这当地盛产的地瓜干生产的白干酒30年远销东三省,多少闯关东的山东老乡,喝着家乡的地瓜干子酒,回想起老家地瓜的香甜,思乡之情伴着白干咽下,眼中涌动的是热泪啊。多少家乡人,为了活命,背井离乡,远走关外,成了异乡客,可是过去多少年,也难忘家乡地瓜的香甜。
漫长的岁月里,地瓜就成了家乡农民的主食。虽然家乡也有小麦,但是那些粮食金贵,不能作为农民的口粮。我到城里上学,每到周六回家,娘就烙这地瓜干煎饼,我背起一包袱煎饼步行到城里上学。自己觉得跟讨饭的人一样,见到城里的同学躲进小胡同,生怕遇上。有一次,遇到老师,快步跑开,老师高喊:跑什么,又不是偷的?爹多次说:孩啊,好好念书,考到城里去,咱就不当这农民了,成了城里人,咱也顿顿白面,不吃这地瓜干了。
再到后来,学校对农村学生特别照顾,可以把地瓜干卖到粮库,再到学校领白面馍馍的饭票。我就发现好几麻袋的地瓜干才换那我怎么也吃不饱的白面馍馍,我想起父母亲在田地里的艰辛,我给爹说:咱不要周转粮了,那白面馍馍我吃不饱,不如娘烙的地瓜干煎饼实诚、解饿。说完,爹知道我心思,慨叹一声:“儿啊,好好混,混出个人样,你就不用发愁吃不饱了。”听着父亲的话,我泪流满面。
到后来,我真的如父亲所盼望的那样,靠念书考上大学,不当农民了,吃上白面馍馍了。慢慢家乡人的麦子也多起来,地瓜渐渐就成了喂猪的饲料了。家里也很少吃了。
成了城里人的我,终于不为吃穿发愁了。多年后,一次我的一位做老板的同学请我们到一家星级酒店吃饭,没想到在这样的大酒店,我竟吃到了地瓜面窝头。看着这窝头,我如故友重逢,觉得一下子回到几十年前自己小时候吃娘给做的窝头情景,眼泪下来了。这窝头勾起了无限的乡愁。无意中问了同学,这窝头多少钱一个,当我听到五元一个窝头的时候。我说,那我小时候的窝头得值多少钱啊!还有一次到一家连锁店吃早点,服务员特别推荐,地瓜干粥,我喝起来,虽无少年时代的味道,但是,也勾起了我的乡思。一结账,竟然比鸡蛋肉羹还贵。有一次逛超市,发现煮熟的地瓜做成的薯条,特别好卖,一问价格也是下了一跳,一根薯条比我小时候一麻袋瓜干还值钱。还有那薯条竟然与番茄酱结合,走向海内外。一次,给儿子在大街上买了一块烤地瓜,竟然是要两三元一斤。
我就突然发现,有好多东西在发生着变化。我们农民当年不得已赖以活命的地瓜、窝头、煎饼、野菜,当年这些被城里人不屑一顾的东西,怎么摇身一变上了达官显贵的餐桌;那些乡下人曾经赖以栖身的草房子,被人成为农家院;那些侥幸留存下来的老屋,竟成了民居的标本,成了文化景观。乡下人曾经穿过的布鞋、粗布衣服,也逐渐被城里人喜爱。外出旅游,不喜欢城市,喜欢乡村。我一下子觉得,哇!原来,我们农民还这么富有?
这就像我家乡普普通通的地瓜,前世是农民活命的口粮;今生,则是大众的营养品,有些专家还历数地瓜的功用,说还能抗癌防癌。真的没想到,小时候,天天吃的地瓜竟然是神仙一般的食品!
我突然觉得,我打拼的几十年,难道真的是错了吗?我努力地摆脱自己农民的身份,到后来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农民,说话做事就如同爹娘那些农民一样实诚而不掺假,工作如同如农民一样辛勤的劳作,心里想着有付出就会有收获的果实。我努力读书,不吃地瓜干,吃上了白面。结果人家,现在都改吃地瓜喝野菜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岁月沧桑,什么都在发生变化呀!我突然开悟了,我的血管里始终流着农民的血液,始终对土地充满深情,始终对这个世间充满感恩,始终对人事充满了善良。这就是家乡给予我的农民的基因,再过多少年,我都无法改变,我是农民的儿子啊!我没有任何的自卑,反而从心里充满自豪!我热爱我的父老乡亲,我热爱生我养我的脚下的土地。于是,我的心释然了,开悟了,我又找回了我自己。
地瓜,这如同农民一般生活在贫瘠土地的地瓜,确实如中国农民一般,在新的时代里,获得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