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一个特色鲜明的汉民族支系。它前承后续,源远流远。从两晋迄至唐宋,中原多次遭遇战乱、灾荒,大批北方汉民被迫渡江南下,辗转迁徒到自然条件相对封闭的赣、闽、粤毗邻的三角地区,与当地原住民相互杂居。他们带来了中原先进的文化,促进了赣闽粤三角地区经济文化的全面开发,并在漫长的岁月中,孕育出一支独具风彩的汉民族支系——客家人。如今,客家人遍布各省,香港澳门台湾及海外,客家语也是当地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
七月返赣,发现家乡为了打造旅游城市,在凸显客家文化上做了不少努力。其实,与粤东闽西的客家人相比,赣南客家人因长期固守一隅,身份认同感并不强烈,以致我来广东很长时间都无法确认,自己是不是客家人?
而客家人的习俗正在岁月的变迁中逐渐淡去。城市消解了祠堂、宗法和家族原有的紧密关系,礼聘婚嫁、生子寿诞等大事的程序也在简化,那么,该如何确认自己是客家人呢?也许只能依靠血统、方言和自我认同了。
还记得幼时和外婆、二舅舅一家住在老屋的二楼。楼梯口就摆放着一口漆成朱红的寿棺,那是外婆花甲之年备下的。每次经过它,我都十分畏惧。分明是鲜艳明朗的朱红,可在我看来,却是阴森可怖。外婆那时虽过花甲,瘦削干练,身体还相当健康,动作麻利声音响亮,且是个急性子,走路总是走在大家前面,风风火火的。备下寿棺是为了冲喜,据说可以延寿。
十年后,外婆去世,我们披麻戴孝送行的,就是这口寿棺,外婆安静地躺在里面。那一刻,我不再觉得它可怕了。它的样子端庄肃穆,颜色华贵逼人,是将外婆航向另一个世界的船。
又过了很多年后,二舅舅就外婆的遗骨重葬和妈妈商量,这是件大事。现在才明白,客家人有“二次拾骨”的习俗。这一次下葬才是真正的、永远的入土为安。
如今,比习俗影响更为深远的,大概就是饮食文化。童年的食物是一生的味觉基础。饮食,情感有时比味道更重要。成年后,念念不忘的,未必是那道菜本身,还有一起吃的家人,吃时的气氛,这些就象油条里的空气,也是美味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比如小时逢年过节必吃的擂茶。二舅母十分能干,会做擂茶。做擂茶一定要有擂钵和擂槌, 擂钵是盆状的陶器,内壁布满网状的沟纹,擂槌则多用山茶树干制成。 还记得她将擂钵夹在膝间,里面放有泡软的茶叶和炒熟的芝麻、花生米及适量食盐,似乎还加有姜块,双手紧握擂槌,不停地旋转研擂。待碾成糊状之后,放入锅里煮开。此时来上香喷喷热腾腾的一碗,额头鼻间刹时泌出汗来,身子暖了,也心满意足。
有客人来,奉上一碗,配以油炸粿子、炒薯片、花生瓜子等小吃,是非常体面的待客礼。汪曾祺写高邮,说冬至炒米,一炒炒一大坛,吃上一年。平常客人来了,泡上一碗,搅入白糖,充做点心。 郑板桥是兴化人,风俗与之相近,《板桥家书》里记道:“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 擂茶与之相比,则热情得多了。
但不知为何,后来再没遇到过擂茶。在餐馆里吃饭,冷天里,店老板会卖自家做的米酒,偶尔点缀着枸杞子,十分香醇可口,可从来没见过有卖擂茶的。
念念不忘的,除了擂茶,还有蝴蝶鱼,早年间妈妈经常做。把草鱼片成片后,用小捶子细细捶打,力度要掌握好,过重捶成肉泥,过轻则无法取出里面的鱼骨头。捶击后的鱼片平平摊开,象只玉白色的蝴蝶。这是道汤菜,鱼肉滑嫩无骨,入口即化。也许是太费神费时了,如今也少见妈妈再做。
赣南菜里的丸子颇多,外酥里嫩的炸薯丸炸芋丸,过节时,妈妈要炸上一大盆,小孩子嘴馋,不停在旁边偷食,结果第二天要上医院瞧发炎的喉咙;半透明的蒸萝卜丸子,趁热,沾了蒜蓉辣椒生抽吃,一边吃一边呵气,又热又辣,顺喉滑下;鱼丸是草鱼剁泥掺入红薯粉捏就的,口感木木的,有浓浓的红薯味;鱼脯则是搅出胶的鱼泥握在手中,从虎口处徐徐挤出,另一只手用匙迅速舀了,放进热油里炸出个大圆球,一离锅大圆球就收缩,瘪成一小团。熬了鸡汤煮鱼脯,滋味最为鲜美……论起丸子的美味,也许比深藏不露馅料丰富的福建肉丸、弹牙爽口的潮汕手打牛肉丸逊色,可是,能令心理和味蕾得到双重满足的,仍是小时吃惯了的丸子。我在吃丸子的时候,大概也在吃回忆。
所以,如何确认自己是客家人呢?除了血统、方言和自我认同外,是否还可加上一条:从小吃客家菜长大?心跟着胃走,烙在肉体上的印记,绝对会影响灵魂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