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三个孩子乱成一团,围坐在并不宽敞的床上,把破旧衰老的木板床踩得吱嘎作响,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叹息,炉火烘得正热,橘红色的火苗在老式的圆形铁炉里撒欢跳跃,翻滚奔腾,透过炉缝闪闪发光,映得人脸通红,和炉火一同闪烁。
外面真冷啊,一打开木门就能感受到一股寒气,幽灵似的趁着缝隙一缕一缕钻进来,让人后背发凉,裹紧了身上的棉衣。三个孩子脱了鞋子,赤着红绿色的袜子和灰暗看不出颜色的袜底爬上了床,继续尖叫着打闹,不一会身上的棉夹袄就被扯下来,和床单被褥滚在一起,和膨化食品的残渣相互纠缠,粘着脸颊上潮湿的汗珠,乱成一团,小屋温暖而嘈杂,狭小的房间里充满了笑声和热烘烘的脚臭味。
我无奈的挤在一个没被孩子侵占的角落,透过和孩子袜子一个颜色的破旧窗帘和长久未擦,泛着黄白色雾气的窗户,隐约看见外面的街景。所谓街景,在这个严寒的冬季夜晚也不过是一盏长年矗立的路灯映照下,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一条荒凉的长街,两排样式一致的二层楼房和三三两两,吸着凉气疾步前行的路人。
我妈打着饱嗝,拎着开水壶进了屋。“这房子怕是快要拆了吧?”我问,“不知道啊。”老妈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又把灌满凉水,壶底漆黑的水壶架在了炉火上,盖住张扬着热辣辣的橘红色火焰,小屋顿时阴暗了许多。这问题我问过很多遍了,但老跟健忘似的反复提起,又或许怕老妈突然知道了什么消息没来得及告诉我,所以我隔三差五的期待着新的答案。
老屋其实并不太老,它从建立到现在也不过十五岁,我是最近五年才和它熟悉的。
回忆
我三岁之后八岁之前住在这里,那时家门前的路面是土路,姥爷还在,夏天的时候他会拿着马扎坐在门前他种的芙蓉树下,一边抽着长长的烟袋,一边哼着永不重复的小调。我好奇那个烟斗里徐徐冒出的白烟,它伴着姥爷嘴里小调,在每个午后都能让老人家眯着眼进入迷离的梦境。我儿时曾经拿来抽过,学着姥爷的样子把已经熄灭了的烟袋放在嘴边吧嗒吧嗒,故作姿态的模仿出姥爷那副享受的模样,我只记得嘴巴里一股苦涩呛人的味道,和每每闻到的烟草叶香。
那时的道路还很宽,轿车很少,摩托车的发动机响亮,每次经过都能带动着尘土飞扬。村里都是熟悉的面孔,屋前屋后都有儿时的玩伴,我们家二楼的主卧宽敞明亮,推开阳台的木门,可以在有阳光的木地板上肆意打滚,楼梯灯古朴而有味道,和古铜色的楼梯扶手相互映衬,在刻有龙雕的木头玄门的指引下通往二楼。我当时自豪的想一个小小的别墅也不过如此吧。
第一次
我上的幼儿园在村子南头,近到不需要父母接送,自己就可以步行走过去,我最愁午睡,要求老妈去学校把我的被褥抱回家,幼儿园有一个姓刘的女老师,记忆里,她中等身材,一头短发,满脸横肉,因为长期皱着眉头所以竖有三条皱纹,眼镜长年泛着七彩的油光,眼神怕人,被瞪一眼就感觉浑身发麻,凉到脚尖。她在我妈面前露出假假的微笑,劝我说:你不睡午觉也可以把被子放在学校哦,乖乖听话。我听出了她字里行间嗲声嗲气里的咬牙切齿,我心里明白,只要被褥还在,她依然会皱起眉头瞪大双眼,在午睡铃响时命令我上床。我坚决要求老妈带走被褥,老妈拗不过我,抱着被子走了,我目送老妈走出幼儿园,我知道一场暴风雨将要降临。在我老妈踏出幼儿园门口的十秒钟里,我能感受到身后熟悉的寒气逼人,头皮发麻直到脚尖,我没回头,却听到“刘老师”扯着嗓子吼我的名字,她让我滚出去,大概是要罚站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迎着她瞪得发圆的眼睛说了句我不。似乎没有人冒犯过她,她惊讶得把瞪圆了的眼睛又努力伸了伸,快要掉了出来,挽回尊严似的提高了嗓门,吼一句:“我让你滚出去!”“我不!”我也更大声地回礼,表明了我的态度,后来就比较惨了,我被她硬拽着打算拖出去,但是我死拖住午睡用的上下床的床腿不松手,结果她拉着我,我拉着床一起移动,木床被拖拉地咯吱作响,划着地板发出难听的嘶嘶声。周围玩积木的小孩儿都愣的跟他们手里的木头一样,我头一次不再害怕“刘老师”死尸一样可怕的眼神了。后来一个叫马老师的园长在“刘老师”耳边嘀咕了几句,“刘老师”才恶狠狠地把我一甩,我吸吸鼻涕,大摇大摆地走了。我不记得后来“刘老师”有没有“找茬”,但是这可能是我人生第一次叛逆。我觉得这事儿丢人所以一直瞒着没跟我妈说,后来过了很久在老妈面前提起,老妈一拍大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觉得我老妈像哥们儿一样仗义,狠狠地批斗“刘老师”,后悔没给我“报仇”。
再见,姥爷
后来我们这座小城似乎发达了许多,土路上的尘土再也由不得摩托车挥霍,一辆辆汽车音响充斥着非主流的DJ音乐,一震一颤地飘过我家门前,雨天用力地压过水坑,泥点子溅得漂亮。土路被人们抛弃了,门前机器轰隆隆的开过,印象里门前的土路被抛开了巨大的深坑,我从未见过的管道裸露在地表,姥爷栽下的芙蓉树被连根拔起,树扎过根的土地被糊上了厚厚的水泥,泥土不见了。
再后来,姥爷吟唱的小调变成了反复的呻吟,经常抱着我的大手无力地垂着,家里的营养品多了,来我们家的亲戚探望的也多了起来,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没见到姥爷和老妈,老爸告诉我他们去了大舅家,三天后老爸匆匆为我买了新衣服,颜色素静洁白,他说乳白色比粉色看上去好看,我惊喜地穿着它转圈,那是记忆中老爸第一次给我挑选的衣服,我来不及观察老爸表情的细微变化,爸爸说,你不是想你妈和姥爷了吗?我们去大舅家找她。天知道我当时是多么幸福,突然在平常的日子里多了一件新衣服,时值周末,又可以去舅舅家见到亲爱的妈妈和姥爷。或许老爸想尽办法来委婉地表达姥爷的离开,但我毫不知情,只是一路开心地期待。察觉是在进大舅家门之前,花圈排到长街,哭嚎声难听刺耳,我从没见过老妈以这么丑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头发凌乱,双眼被血丝遍布地通红,脸色蜡黄而憔悴。我也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哭泣,满地杂草,白色的烟雾缭绕,却没有姥爷的烟袋香气。我站在姥爷的黑白照片面前不知所措,被女人们拉去系上白色的头布,肩头缝上了白布条。后来我又被拉着扑通跪在了人群中间,我恐惧的看着周围人或真或假的眼泪,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我混在人群中哭泣,多半是我觉得我应该哭泣,我害怕她们唱的难听的像鬼叫一样的丧歌,我更害怕姥爷永远的离去。后来我跟我姐在同一个被窝里,她问我那天流泪,是因为大家都哭还是我真的伤心,我说一半一半吧。再后来,在无数个黑夜里我躲在被窝里默默啜泣的,才全部是对姥爷的思念和感伤。
丧事完毕后我又回到了老屋,没想到失去了姥爷不久,我也将失去它。我被带到楼上去了。
拜~老屋
和被带到老屋一样,被带走时我毫不知情,甚至毫无察觉。搬家那天我没带钥匙,放学回家蹲在老屋门口等我爸妈回来,我表哥骑着摩托车,车不熄火,一脚撑地,言简意赅地向我转达,他奉老爸老妈的指示来接我上楼。我妈笑嘻嘻地迎接我,带我推开一个又一个房间问我喜欢吗,我说喜欢,我们一家人欢天喜地的住进了楼房。楼上的阳台比老屋宽敞明亮,透过我新卧室的窗子可以看到对面霓虹闪烁的马路和川流不息的汽车,对面威严的市政府办公大楼矗立,标志着这个城市的中心,冬天的暖气温暖,我渐渐不再迷恋烤火时灰头土脸的幸福了。
我快要忘记老屋了,或者说,我已经忘记它了。